宣布了重大消息之後，朱理看到艾麗完全不是他預想中的任何一種表情，非但不是快樂，驚喜，甚至連震驚都不是，她好像，又驚又懼。

他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雙手冰涼，還在微微顫抖。

“你怎麽了？”

艾麗覺得自己口中仿佛含了一顆無形但艱澀的苦果，她連連吞咽了幾下，又深呼吸幾次，聲音仍舊是顫抖著的，“殿下，你們——我是說，我們……”她停頓一下，“你讓龐倍帶著龍騎機兵隊襲擊了曲元？曲元現在已經重歸帝國制下了？”

朱理搖搖頭，“怎麽可能。不過，在這兩周的時間裏，龐倍已經完成了初步戰略，成功占領了曲元星域幾個比較重要的星球，我們會在那幾個星球之間選一個，建立空間折疊通道……叛軍把曲元當作基地，我們必須把它奪回來，這場戰爭才有可能結束。”

艾麗回想起當她在雷安離開之後終於鼓起勇氣再去自由市時看到的報道，還有在角鬥場時“鬥者之魂”關於抵抗軍的各種報道，心亂如麻。

啊，雷安。雷安……

她自己都沒有察覺，淚水就已經溢出眼眶。

“你到底怎麽了，艾麗？”朱理不明白為什麽艾麗在得知蘿倫平安之後仍然驚懼不安，這種不安傳染給了他，他想要把她拉得更近一點，可艾麗卻想要掙脫他，她垂著頭，已經發出哽咽聲了。

他站起來，一手把她強行攬進懷中，一手扶在她臉側，讓她擡起頭，借著昏黃跳躍的燭光，他看到她臉上都是淚痕，蓄滿淚水的雙眼裏滿是無助和驚恐，嘴唇微張著，看起來像個剛剛得知大禍就要臨頭的小孩兒，淒淒惶惶，連肩膀都在輕顫。

朱理非常不解，他又強調了一遍，“你的朋友，蘿倫，已經找到了，她和她的家人都平安無事。”可艾麗聽到之後，依然瑟瑟發抖，淚水撲簌簌無聲落下。

朱理心中的疑惑就像滴入水中的一滴墨汁，迅速暈染開去，難道……“你還有其他親人、朋友在曲元？你在擔心他們在戰亂中遭受不測？別擔心，龐倍這次的行動沒有打擊任何民用設施……我們的情報很準確。”

艾麗緩慢地而堅決地搖頭，不是，他不是親人，也不再是我的朋友。

可是，可是……可是他是雷安。

可是，他是雷安啊。

她極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停止哭泣，再哭下去，要怎麽向朱理解釋？可是，她心裏有種疼痛的燒灼感，要怎麽樣，要多久，要什麽時候，要再經歷過什麽，才能放下那個人？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他有沒有受傷？他此刻是否安全？

朱理實在想不出為什麽他面前的人會突然嚇成這樣，哭成這樣，要知道，這個人可不是普通的人，她是他從還沒見到的時候就當成能足以一戰的對手的呀！

她可以說是他所見過的，最為桀驁不馴的人，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現在默默啜泣著，惶惶不安。

可是不管怎麽樣，他一點都不想她這麽難過又無助，他掏出手帕，擦擦她的臉，“別……別哭。”

朱理把手帕印在艾麗臉上時，忽然又醒悟，她本來就是一個年輕女孩呀。

她和他從前認識的那些、覺得麻煩的貴族小姐一樣，是個女孩子，她當然也會有敏感、脆弱的時候，只不過，艾麗在今天之前，從未在他面前露出她這一面。

看到其他女孩子哭泣的時候，朱理只覺得厭煩，可現在看到艾麗哭了，他心中一絲厭煩都沒有，卻有些惶惶不安，倒像被艾麗感染了一樣。

然後，他又想到，既然艾麗和其他女孩子一樣是會哭的，那麽，之前，她也被他氣哭過麽？將她一個人拋下，扔在花園迷宮的那一次，她是不是也哭過？他那麽過分，她怎麽可能不難過不生氣呢？也許也哭了，只不過他沒看到。

想到這裏，朱理心裏又是愧疚又是憐惜，趕快又給艾麗擦了擦眼淚，小聲重覆著可能無意義的話，“別哭啊，艾麗。”

艾麗無聲點點頭，接過手帕擦眼睛。

命運就是如此奇妙。

當初和雷安在一起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有一天，當她哭泣時，在她身邊安慰她的人，會是雷安可能很想要殺掉的人。是他的敵人。

而雷安……雷安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她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用“雷安離開之前”和“雷安離開之後”來記載一件事了。

那是因為，他實在離開得太久了。而她，在他離開之後，經歷了太多的事情。

她和他，早就沒有瓜葛了。而且，如果他真出了意外，這絕對是非常大的消息，朱理他們不可能不宣布。

唉，雷安的安危，他快樂或悲傷，早就與她無關了。

想到這裏，艾麗心中剛才燃起的帶著焦急和難過的那叢火苗漸漸熄滅，最終化作一堆憂傷的灰燼。

朱理沒想到他拙劣的安慰竟然奏效了，艾麗真的漸漸停止了哭泣，他又舉起衣袖拭掉她腮邊的淚珠，輕聲問她，“你還難受麽？”

艾麗眼睫毛一動，又有一顆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她流著淚，輕輕搖搖頭，可表情看起來又很委屈。

她長長的睫毛被淚水一簇簇攏在一起，睫毛尖上還綴著淚珠，鼻尖和眼眶紅紅的，嘴唇也好像痛哭後的小孩子那樣有點腫腫的。

自從朱理認識艾麗那一日起，他從未見過她在他面前露出任何軟弱的樣子，可這個時候的她，是如此婉孌嬌弱，讓他的心跳不由狂亂得和這室內晃動的燭光幾乎頻率相同，有股熱流從他心口隨著血液湧到四肢百骸，身體最深處像有根細線猛地被拉動。

朱理只覺得一陣熱潮從自己的兩頰刷一下散到耳邊，他心神還在恍惚，可手臂卻已經借著剛才為艾麗拭淚的姿勢把她擁得更緊了一點，他鼻尖擦到她額頭的碎發，不知道是自己幻由心生，還是她身上確實有一種能令他情動迷亂的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垂首，去靠近她，靠近她……

她細軟的頭發蹭在他唇上，把一種難耐的、類似奇癢的感覺傳到他心裏，再在一次心跳的時間內傳遍四肢百骸中每根最細小的血管中。

他再低一點頭，唇尖就碰到了她的眉毛，他半闔上眼睛，嘴唇從她的眉心向左緩慢移動，順著她的右眉滑過去，再逆著她的眉毛回到眉心，又向右邊滑去。

艾麗有點詫異地擡頭，朱理柔軟的唇就順著她的動作從她眉間落到她的眼睛上。

她不由自主閉上眼睛，立即感覺到他熾熱的唇貼在她眼皮上。

艾麗心中一震，如同被電了一下，她本能地要掙紮，可是朱理像是早就擔心她會退縮似的，雙臂一收，緊緊箍著她，他的雙手放在她的腦後，手指插在她的發絲中間，托著她的臉，甚至可以說，是帶點強迫性地讓她仰起臉。

就在艾麗心中大亂的時刻，朱理忽然張開唇，用舌尖舔了舔她的睫毛。

這個舉動在經歷過許多男女情事的人看來，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麽太強的刺激。

可是，對於剛經歷了巨大的情緒波動的艾麗來說，卻像一道直接劈在神經中樞的閃電一樣！

她剛體驗過了毫無預兆而來的驚恐、焦急和憂傷，現在又陷入極度的震驚和羞怯。心臟被這道帶著極度震驚和羞怯的閃電炸得猛然膨脹了一下，心跳猛地加速，跳得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眼皮是什麽地方？

眼皮是全身皮膚中最薄的所在。這裏匯集著最豐富的毛細血管和最敏感的觸覺神經。

並且，眼皮下面是心靈的窗口。眼睛。

她被這道閃電劈得呆住的同時，朱理把她的睫毛抿在兩片唇之間，輕輕舔了舔。

“啊……”

他弄得她有點癢，她不禁輕吟出聲，手腳哆哆嗦嗦的，肩膀也軟了，本來是被他箍在懷裏，這一刻，在艾麗自己心裏，她知道他們是在相擁，而不是禁錮。

她被他緊緊抱著，小腹貼在他腿上，這時候敏銳地感覺到了朱理身上其他的變化，她又是緊張，又是害怕，又覺得害羞，可是又有點自己解釋不清的感覺，也許是期待？

朱理這時松開了她一點，卻仍然擁著她的雙肩，他一時沖動，情潮難抑，在艾麗不再做出反抗的姿態時，心裏卻有了自責感。

可他又不忍和她分開，於是他妥協似的，將頭靠在她肩上，耳朵和她的耳朵貼著，他發覺她的耳朵和面頰和他一樣，也是燙燙的，心裏的自責和難堪又忽地變成喜悅。

艾麗對朱理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懵了，迷迷糊糊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兩只手放在他背後，又軟軟地垂到了他腰後面。

過了一會兒，朱理在艾麗肩頸之間微微轉首，對著她發紅的小耳朵說，“對不起。你……”

你剛才太可愛了？

我忍不住就……

這麽解釋怎麽聽都像是怪蜀黍啊。

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麽又輕笑了一聲。

他發自胸腔的低沈笑聲震動到她的耳膜，艾麗的耳朵和臉更燙了，她轉過一點頭，先看到朱理那兩片看起來就很柔軟的嘴唇，正微微彎著。嗯……他的嘴唇不僅看起來很柔軟，確實十分柔軟。不僅柔軟，還……

然後，她看見他的眼睛，那雙在此刻的昏暗燈光下近乎紫黑色的眸子，裏面閃動著小火花，笑意讓這雙眼睛彎得像對月牙。

他和她對視了幾秒鐘，像是從她眼睛裏得到了什麽信號，又或者，是感覺到了她此時雙手放的位置和意態都是在擁抱他，又或者，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艾麗在他剛才親吻她眼睛時的反應，朱理忽然像是被按到了什麽開關似的，站直，凝視著她的雙眼，兩手在她背後和腰間一穿，一下就把她給抱了起來。

“嗯？”短暫的失重讓艾麗再次發懵，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她的大腦要處理的各種情緒、感覺、回憶、觸覺……太多了！毫無防備！於是她做了個被突然抱起的人會做的本能動作——抓緊抱她的人。

然後，她回過神，發現朱理把她抱到了那張供人在更衣室休息使用的雙人沙發上。

沙發是玫瑰紫色的絲絨面，光滑柔軟。

她腦子裏好像飛起了一團玫瑰紫的霧氣，嗡的一聲。各種歷史小說裏，更衣室這的地點出現的時候往往人物都沒使用這地方的“更衣”功能啊，而是……

啊啊啊——

艾麗的臉一瞬間變得滾燙，她睜大眼睛看著朱理，殿下，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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