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小米脖子後面有一個淺紫色的標志，那是一個從內部放射出光線的正三角形。

最高級的智能人實驗室“第六天”旗下公司的標志。

在自由市這種罪惡之城怎麽少得了智能人春館，甚至還有些花街女郎宣稱她們將自己的某些器官進行了改裝能讓客人獲得非凡的快感。

艾麗見過幾個智能人，他們外表艷麗，生意卻一般，因為只要仔細看一會兒就能發現他們和真人還是有區別的。但她從沒見過小米這樣的，這麽小的智能人。

小米，她就像是賽弗的茉莉——真正的茉莉，或是，像艾麗自己。雖然她的智力像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可是從外表上真的看不出什麽區別。

又或者，正是因為她的智力並不高，所以才讓人難以將她和真正的人區別開。又或者，她曾是一個高級的訂制級智能人，所以做得格外精致些。

蘿倫繼續壓低聲音說，“我見過像她這樣的孩子，有些無法生育自己孩子的人會訂制這樣的智能人，它們在有限的範圍成長，從嬰兒長成小孩，然後呢……”她皺著眉，似乎也有些不忍，“它們的智力通常都不會很高，也不可能長大成人，這時有些父母就會拋棄它們，買個新的孩子；也有些是父母已經太老了，智能人只要按期保修更換皮膚和零件就能一直存活，可是買它們的人卻總有一天老得快要死去或是得了重病無法再繼續照顧它們，到看那時候，有些就會把它們送人，有些，就會選個良辰吉日和它告別，關閉它的芯片……”

她偏過頭看看把探測器放在地上當球滾來滾去玩的小米，“她並不是真的人啊艾麗，我們不能帶著她，把她留在這兒吧。”

艾麗也看著小米。

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孩子，吃飽了，有了玩具，就靜靜坐在一旁，自得其樂，不去打擾人。也許她從前也會叫“爸爸”“媽媽”和她一起玩，可漸漸得不到回應，久而久之就乖乖自己坐著了。

是的，現在她能看出小米和其他她所見過的智能人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了。她玩球的時候，拋球的速率總是一致的。當智能人做這些簡單的重覆動作時，芯片默認的是一組程序所以頻率相同。

可是，她會害怕，她會哭。

她和我一樣，會流淚，會害怕，會想念，會在危險來臨的時候拼命想要活下去……她和我一樣。

她，是和我一樣的。

我們一樣。

而我們和他們，其實並沒有多麽大的區別。

想到這裏艾麗不由自主粗重呼吸了幾下，她想，也許是時候告訴蘿倫真話了。

她抓住蘿倫的手，把她拉到床邊一起坐下，又突然覺得難以開口。

蘿倫給艾麗弄得很緊張，“你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看著蘿倫的眼睛，艾麗咚咚亂跳的心突然奇跡般平靜下來，她握著盟友的手，“蘿倫，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嗯？球藻·倫勃朗？不，球藻·阿姆斯特朗？”蘿倫笑了，“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秘密啊？你的真實姓名？我們之間是必須知道真實姓名的交情了麽？哦哦，難道說，你要告訴我其實你是帝國的公主？老皇帝的私生女？你現在就要走出去把我們給解救了讓我們免受帝國軍的蹂躪？”

艾麗努力想對她微笑，可發現自己兩頰的肌肉僵硬得像膠皮。蘿倫知道真相後會和雷安一樣麽？她完全沒有把握。如果她和雷安的反應一樣呢？剛才她不是還說要把小米扔在這兒麽？

想到這裏，她慢慢松開蘿倫的手，把自己的手握緊放在腿邊，她也不敢再看蘿倫的臉，她垂下頭，緩慢地，認真地說，“我其實沒有名字。就連艾麗也不是。和小米一樣，我也不是自然人。”

蘿倫張著口呆了幾秒鐘，喉嚨裏發出個模糊怪異的聲音，“啊？”

艾麗沒等等蘿倫能出聲發問，深吸了一口氣，以一往無前的勇氣講下去，她的語速很快，也不管蘿倫能否聽懂，“我不知道該怎麽確切地定義我自己，是該稱為人造人，還是該稱為第七代或者第八代智能人，采取了人類基因片段的智能人？還是由加入特定基因的人造細胞生成的胚胎，再對大腦進行了改良的人造人？我也不知道我被造出來是用來做什麽的，是去改善那些被戰爭破壞掉環境的死亡行星，還是只是作為一個玩偶……”

“我只知道，我想活下去，我喜歡冰淇淋和棉花糖，還有一種甜甜的水果酒，我喜歡看所有關於獅心大帝的歷史小說不管寫的有多爛都喜歡，我喜歡大提琴的聲音，我喜歡紅色鑲亮片的透明紗裙雖然有人說過我買衣服的品味很差勁，我看日出的時候會流淚，還有……”

艾麗擡起頭，看著仍然半張著嘴巴的蘿倫，不管再怎麽竭力克制都還是開始哽咽了，“我曾經交到過一個朋友。一個不需要告知真名也會互相信任的朋友……”

蘿倫這時抓住艾麗握緊的拳頭，握在自己手心裏。

艾麗突然間就哭出聲了，她被蘿倫握住的那只手還緊緊握成拳，指甲紮在她的掌心，她用另一只手擦掉臉上的淚。

“天——”蘿倫大聲喘口氣，“要是我是個男人或者拉拉的話這會兒就該抱緊你給你個窒息式的熱吻然後滾床單啪啪啪了——哦不行，這裏還有未成年人。”

艾麗破啼而笑，又抽噎了兩聲，忽然覺得一直堵在自己心裏的某個硬塊消散了，她一時間覺得開心，剛要展顏大笑的瞬間心頭突如其來一陣痛楚。

原來她根本什麽都沒忘記。他離開的那個時刻，飛船騰空起飛的聲音……她原來什麽都沒忘記。

那時候的痛苦早就沈澱了，可這時驟然又在心裏翻騰起來，只一下子就讓她傷心得無法控制地低泣。

蘿倫的眉心皺了皺，馬上明白了艾麗為什麽突然哭得這麽難過。她抱住艾麗的肩膀，讓她把頭靠在自己肩上，輕輕拍拍她的背心，說的是還是那句老話，“你以後會遇到更好的。”

小米側著頭看了她們一會兒，走到艾麗身邊摸摸她的手臂，“姐姐，你怎麽了？”

既然蘿倫可以接受她，為什麽，雷安……

艾麗擡起頭，胡亂把臉上的淚痕擦了擦，“你說的沒錯，我會遇見更好的。現在，我們再搜搜看店裏有沒有什麽藥品，都帶上。”

艾麗和蘿倫把她們認為能用得上的東西都收攏在背包裏，又給小米套上一件臨時剪短了袖口和裙邊的白袍子，讓她也背了一個裝了食物清水的小背包。

剛收拾完，她們街道的廣播聲道就宣布輪到她們這一區的人集中了。

艾麗猶豫再三，在出門時還是把她的鐳光武器用蘿倫的吊襪帶綁在了右腿內側。蘿倫本來也想拿件什麽武器防身的，可是艾麗倉促之間用激光馬達改裝的東西並不好用，怎麽也無法藏進袍子裏面，於是她揀了一把刀身上有血槽的小匕首用吊襪帶綁在腿上。雖然這把匕首的裝飾性大於殺傷性但總聊勝於無。壯壯膽吧。

這時已經是自由市時間下午六點十五分了。按照平時自由市晝夜平分的作息規律，還有四十五分鐘就要進入夜間模式了。

艾麗蘿倫把小米夾在中間，三人一起走出門，街道上已經站了幾個鄰居。

大家互相看了幾眼，都沒吭聲，只用眼神交流。

隔壁能源塊專賣店的猥瑣大叔魯克看著她們的臉：“喲呵地獄天使們終於感染皰疹了麽？”

斜對面易購行的店員蕾西：“你們怎麽突然生出了這麽大的孩子？”

看到蕾西不知用什麽方法塗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蘿倫：“像我們這樣的美女在這種危險的時期就是要把美貌遮蓋住啊！”她和蕾西交流完還看了艾麗一眼：“看到了吧？不止我一個人這麽做！上道的都這麽做！”

大家一言不發，蔫搭搭地走到了主幹道上，跟更多蔫搭搭縮著肩膀背著行囊的人們匯集在一起。

主幹道兩邊，停著兩架近四米高的機器，它們像是用精鋼做成的巨大八爪魚，八爪魚的球形腦袋上布滿拳頭大小的鏡頭，不同的鏡頭此起彼伏，球形腦袋還不斷轉動著，看起來像是一粒什麽昆蟲的覆眼給揪下來安在了精鋼八爪魚的身上。

艾麗猜這機器是用來做地面偵查的，不知道它配備了什麽樣的武器，但它看起來不像安裝了智能芯片，很可能是通過人工遙控的。

她正想著呢，街道右側的那條八爪魚突然原地起跳，一條精鋼制作的觸手抓住街邊建築的店招，身體晃動，爪子揮舞，像抓著長藤跳躍的猿猴，一下子飛到十米開外的一座小樓上。

那座小樓是典型的自由市建築，用各種不同材料被各種不同主人拼湊搭成，在八爪魚的觸手勾上一扇窗戶時，上一層的房屋外墻劈裏啪啦落了下來，各種材質的板材落地發出的響聲中摻雜短促的幾聲慘叫。

街上的人還沒明白這是在幹什麽呢，八爪魚已經跳回來了，一條觸手上還插了一個看穿著像是自由市雇傭兵的人。

這人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可是眼球已經不會動了。

八爪魚舉起觸手，把雇傭兵的屍體舉起來，它腦袋上的一個鏡頭發出嗤嗤輕響伸長到這個死人的臉前，對準他的虹膜轉動了兩次，八爪魚的腦袋裏發出一聲“滴”的響聲，距離腦袋四五十公分的空中懸浮出一個光屏，光屏快速閃動了幾下消失。

光屏消失後，八爪魚觸手一甩，那個雇傭兵的屍體在空中劃了個弧線飛到幾米遠的一塊空地上，剛一落地就被八爪魚另一條觸手裏發出的熱能霰彈擊中，快速燃燒起來。

熱能霰彈的溫度可高達800攝氏度，所以屍體幾乎沒來得及發出蛋白質燃燒的焦臭味就化為了一灘灰燼，灰燼中還有幾個烏黑硬塊，可能是死者身上的什麽武器。

這一切發生在幾十秒鐘之內，大家都沒出聲，也許是嚇傻了，也許是根本就還沒反應過來究竟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蘿倫從八爪魚帶著屍體跳回來時就緊緊捂著小米的眼睛，這會兒她松開手，握住艾麗的手，聲音微弱顫抖，“怎麽……回事？”

艾麗小聲回答，“那個人叫福森·喬麗奧拓·gg·馬丁森，是帝國通緝的a級在逃犯……”

“你認識他？”

“我怎麽會認識？是八爪魚的光屏上顯示的。那人犯有強奸、綁架、謀殺等共計十七起重刑，一經發現可當場擊斃。八爪魚腦袋上那些鏡頭可能連著數據庫，掃描臉部骨骼的……”

蘿倫聲音還是顫抖的，“不知道我們的鄰居中是不是還有重刑通緝犯。”

她沈默一會兒又說，“我現在相信你不是自然人了。”

艾麗苦笑。

是的，自然人的腦無法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處理八爪魚光屏上高速閃動的信息。

雖然明白了八爪魚不是無故濫殺，但是蘿倫還是神經緊繃，她和艾麗靠得更近了些。

人們在街道上停留了大約五分鐘後，八爪魚又行動了。

這次，是靠近艾麗她們那側的那只。

它伸長了所有的觸手，巨大的腦袋貼在地面上，觸手像在水中搖曳的海葵一樣搖擺了幾下後分別指向不同的方向，滴一聲輕響後放射出紅色的射線。紅色射線分別投射在街道上的幾座房屋窗口，以極高的頻率不停閃爍著。

這時，從街道電燈內隱藏的聲道裏發出一個男聲：“所有滯留在房屋內的非法居民，請在十五秒內向主幹道集中。”

這個男聲和她們最初聽到的那個男聲並不是同一個，聲音裏流露著不耐煩。

艾麗在心中說，還沒出來的人，不管是什麽原因，趕快出來吧。

八爪魚毫無疑問配備了熱感探測器，能無障礙地探測出一定範圍內的所有生命體。

那個男聲說完這句話之後，聲道裏轉成了機械音，毫無情緒倒數，“……十四，十三，十二……”

幾個人在倒數結束之前倉惶跑出來，向主幹道跑過來，八爪魚的觸手跟著他們的移動做著微微調整，紅色射線始終覆蓋在他們身上。

有兩座建築裏傳出了淒厲的哭聲，但是人卻始終沒走出來。

倒數結束的那一秒，轟轟兩聲，那兩座建築化為烈焰，灰燼火星在黑煙中裊裊上升，忽閃明滅，幾秒鐘之後徹底消失。

艾麗蘿倫和小米在轟聲響起時緊緊抱在一起，不約而同閉上眼睛。

艾麗抓著小米的手，不斷小聲說，“別哭，不要哭，快別哭了小米。”

她擔心小米的哭聲會引起八爪魚或是其他偵察機的註意。誰知道他們發現小米並非自然人後會對她做什麽。

小米果然不敢再哭了，只是抖得厲害。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為什麽帝國軍能在一個小時內就從海關清查到中央商業區了。

那兩座建築還在燃燒著，聲道內已經再傳出命令：“集合——沿主幹道向海關方向前進。”

那兩只八爪魚此時伸直了八條觸手，像動作極為遲緩的蜘蛛那樣，機械地沿著街道移動，時不時跨過倒在街邊的障礙物。這些障礙物有些是撞壞了的無人駕駛機，有些是在清查開始時沒有乖乖留原地待命的人的屍體。八爪魚經過這些屍體時就會用觸手將屍體串起來集中甩到一塊空地，在隊伍走遠後發射熱能霰彈，灰飛煙滅。

在它們的驅趕下，這些寄居在自由市的人像一群羊一樣茫然而恐慌地向前走著。

沿著主幹道走著，很快，他們看到了自由市最為著名的建築——珍寶賭坊。

還沒有到賭坊正門，人們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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