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一個遠方表姐的結婚酒席上。

滿堂賓客，推杯就盞。那個女人坐在前面的一張桌子旁，擎著酒杯緩緩微笑，璀璨的燈光下，她的皮膚白皙，鼻梁挺直，唇色鮮艷潤澤有光彩。偶然一個回眸望向她這裏，她忽地就被定住了，呆呆地望著她。

好漂亮。

臺上那個穿著華麗禮服的表姐雖然也漂亮，但她知道，那是化妝服飾的效果，如果拋去這些加成，表姐遠遠不及這個女人。

“看什麽呢？”旁邊的母親推了推她，“別老盯著人看，不禮貌。”

“那個姐姐真好看。”她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身旁有大人聽到她的聲音，跟著看過去：“哦，是她啊，是不是就是那個……”

後面就沒聲音了，可在場的大人極有默契，瞬間就理解了：“好像是吧，她旁邊那個，就是她的伴吧。”

“對對對，看著挺好的，這得有好幾年了吧，感情真好……”

大人們說了兩句，就沒了。

她有些好奇，又不敢再看過去，只好偷偷用餘光多看幾眼。

那個女人旁邊還有另一個女人，和她坐在一起。兩人的關系好像很好，時不時交談，還互相夾菜，言笑晏晏。

那個女人比起她，就普通了很多，只能算是清秀，像顆小星星在月亮周圍環繞。

但是，這兩人之間有種極為默契的氣氛，別人都融不進去。

她看了會，又忍不住看向臺上的新郎新娘……總覺得有點像，但是好像更好些，有種平緩江流的感覺，表面看不出什麽，內裏深沈暗湧不可察。

如果說兩人有什麽相像的地方，大概就是都看著很舒服。眉目溫和，一看就是好相處的。

這大概是她在生活中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了，堪比明星。

酒席進行到一半，新郎新娘開始致辭感謝，而後敬酒。

那兩個女人所坐的桌子就在他們前面，她聽見新郎新娘叫她“小姑姑”。輩分居然這麽大嗎？

“今日大喜，”漂亮女人的聲音和她的相貌一樣，讓人一聽就難忘，“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嗐，”新郎將酒杯先一步移開，“同喜同喜，小姑姑也是。”

另一個女人笑彎了眼：“終於喝到小懷的喜酒了，要早點生個寶寶來，帶過來……”

“我們給他打針。”漂亮女人迅速接上話，“一條龍服務，免去你的後顧之憂。”

在場聽到的都忍不住笑起來。

“小姑姑你們太狠了，”新郎大聲嚷嚷，“不過這話你們今天說了，改天我抱著上門你們可別不認哈，要是不認，我就抱著孩子坐在門口哭。”

酒席散了以後，她忍不住問父母：“那兩個女人，是醫生嗎？”

“是啊，聽說挺厲害的，好像還是什麽管理學碩士，”父母說，“男方那邊一水的高知，咱們這邊都是平常人家，你看我們最多也就高中水平，那邊本科都拿不出手……這婚宴吃的，我都不敢多說話，就怕露怯。”

“醫生……怎麽還是這個……這個什麽碩士？”她有點迷糊，醫生不就是看病的嗎？那應該是醫學才對。

父母借機教育她：“所以說，要好好學習，你看看人家，多有氣質——這就是讀書的好處。你表姐也算是咱們家裏讀書好的了，站在她面前，要不是今天是主角，恐怕都不如人家。”

原來不止她一人有這個感覺。

關於這個女人，大概是因為其比較特殊，他們作為女方家人，多少也有耳聞。

她的伴侶同樣是個女人，兩人都是醫生，工作以後又去進修，現在開始做管理。書香世家，事業有成，感情穩定，在一起這麽多年，就沒紅過臉。

“普通夫妻恐怕都沒有他們這樣。”父母評價，“家庭和美，自己也有本事，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一天，這兩個女人被父母作為榜樣，告訴她，要努力學習，自己有能力，才能談未來以後。

她讀書還算努力，也有天賦，父母對她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她能通過知識改變命運。

這個說法其實很俗套，但確實是一條路徑，且有無數人已經證明這條路是正確的。

高考過後，她閑著沒事，這個遠方表姐忽然問父母她是否有空閑，能不能過來給她幫忙。

原來表姐已經生了孩子，夫妻倆工作繁忙，便雇了保姆，可這個保姆做事有些散漫，孩子還小，所以想找個可靠的親戚幫忙看著。

“就是陪玩，其他的家務都不用你做，”表姐說，“你也可以出去做自己的事，不用老是看著孩子，讓保姆知道這家裏不是只有她一個，上心些就行。”

“我也不是要求保姆一定要圍著孩子轉，如果她有時候確實忙不過來，你就幫忙帶帶。”

表姐承諾說一定會給錢的，還讓她不要急著買電子產品，先看有什麽合適的新品，等開學他們夫妻倆就給她買，當做酬謝。

她不討厭小孩，一說就答應了。

小孩說好帶也好帶，乖乖不哭不鬧的時候，就是天使，鬧騰的時候，就連表姐夫妻這樣的親生父母都有些受不了，不過一般這種時候，她也幫不上大忙。

這份工作很輕松，她很喜歡。

這天表姐夫妻兩人吃晚飯時，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該去檢查了，”表姐夫說，“袖子打電話來催了，還有接種，明天也一起。”

袖子？

是那個漂亮女人嗎？

她還記得在婚宴上兩人做出的承諾。

表姐點頭：“好，明天我就帶著寶寶去。小姑姑她們真的很準時啊，一到時間就來電話。”

表姐夫有些悔恨：“早知道就不該那麽快要孩子，感覺這幾年都逃不開袖子的控制了。”

第二天起床，她發現表姐居然一早就起來梳妝打扮了。

每一個步驟都做得非常用心，和她平時那種抹了防曬霜就出門的樣子截然不同。

表姐夫在一旁收拾東西，還時不時湊過去做指點：“你用這個腮紅修一下，會好看……對對對，再配上這個口紅……”

“你走開！”表姐忍無可忍，“到底是我化妝還是你化妝？！”

表姐夫一臉無辜：“我那不是想讓你更好看嗎？”

表姐夫長得好，俊朗有型，看著完全不像是已經結婚生子的男人，再加上性子開朗活潑，說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都有人信。這應該是遺傳，因為她記得，表姐夫家裏人拎出來都是帥哥美女。

表姐很重視每一次和男方家人見面，做全套的妝容，完全可以理解。

她跟著夫妻二人帶著孩子去做檢查，見到了那個“小姑姑”，被表姐夫稱為“袖子”的漂亮女人。

接到消息，她穿著一身白大褂從辦公室走出來，身上還帶著清冷的氣息。診療區人來人往，空調呼呼開著，只能保證適當的溫度，談不上多麽涼爽。

“做完檢查了？”她抱起寶寶，笑著說，“看起來長得不錯，好好保持。”

雖然說是有關系，但是他們並沒有得到特別的優待，該排隊就排隊，和其他普通病人沒有兩樣。

“累了吧？來我辦公室坐坐，”她遞來一張紙巾，“小姑娘都累了，滿頭是汗，人太多了吧這裏？”

“謝謝。”

她跟著那個女人一起進入辦公室。

辦公室不大，桌子上是一摞一摞的病歷本，旁邊的書櫃裏也滿是厚厚的專業書本和文件夾。不過比起外面來，倒是涼爽了很多。

“喝點水吧。”她從飲水機裏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水。

她終於有機會正大光明地看這個女人。

如果不是聽表姐夫他們說起，她還沒想到兩人的年齡差距竟然有兩輪，她看著就像比她稍大的姐姐一樣。時光格外厚待這個女人，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一丁點痕跡。

表姐掃了一圈周圍，笑著道謝：“麻煩小姑姑了，明明你那麽忙。”

“沒事，工作久了，我也想放松一下。”

通過談話她得知，這個漂亮女人姓晏，現在是這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主任。她的伴侶姓宋，等一會他們就要去她的伴侶那裏打針。

“剛高考完嗎？”話題說著說著，就轉到她身上來，“以後要報考什麽專業？”

高考是全社會關註的話題，每個人都能談上幾句。

高考志願的填寫也是很重要的，她分數不錯，不過沒有具體的目標，沒想好要學什麽。

“不要學醫，其他都可以。”作為過來人，晏主任非常有經驗，“你看我們這裏的醫生，頭發都不多，可見是個除發專業。”

她楞楞地盯著她烏黑發亮的頭發：“你的還在。”

“那是我後來不看病了，”晏主任笑笑，渾不在意，“學醫很辛苦的，小姑娘學點輕松的就好，何必吃這種苦。”

等到排號到他們，一行人又去了計免區接種。

在這裏，她又看到了那個宋醫生。

很是和氣地和他們交代註意事項，事無巨細。對於其他病人，也是如此。

那個晏主任就站在旁邊，微笑地看著患者來來往往，和熟識的患者打招呼聊家常，偶爾擡頭，和宋醫生對視。

還是和當年一樣，和諧又默契。

原本只是隨口一說，忽然間她就下了決心。

臨走前，她都踏出門了，還是猛地跑進辦公室。

“我還是想學醫，”她看著她漂亮猶如黑曜石的眼睛，一字一頓，“我想成為像你這樣的醫生，像你這樣的人。”

“啊？這麽突然，還是要好好考慮吧？不要沖動，這有可能是影響你一輩子的。”

“可能這條路不是很好走，但是我想試一試。再難做，也總要有人去做，”她高考剛考完，相關的政治知識還沒忘光，各種理論張口就來，“每個人都會生病，這個社會不能少了醫生，如果因為環境不好，困難很多就沒人去做，那生病的人要怎麽辦？我相信只要我們做好每一件事，量變最終會引起質變。”

“你很棒！”她笑得燦爛，眼眶中依稀看到點光，抱住她，“祝福你，你一定會是一個好醫生。”

走出門前，她回頭望了一眼。

她的伴侶宋醫生不知何時忙完了也跟著過來，兩人站在一起，相攜著走過長廊，耐心問候每個患者。

她還記得，高考前背誦的名言警句，那些關於集體，關於愛國，關於勤勞的句子，其實她背的時候，比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大家都是普通人，她不覺得能做出自己能做出多大的貢獻。

但是，也許你不曾察覺，你努力做好每件事，這些積累下來的影響，就是你貢獻，你人生的意義。也許你的人生很普通，翻遍史書也無名，但其他人會記得你。他們也是默默無聞的人，但他們知道，你是個好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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