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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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人
詭異的寂靜出現在這間客房裏。溫特覺得這個問題壓得自己喘不上氣來。
伴隨著溫特的不吱聲, 維斯的臉上也開始嚴肅起來。
他重新打量著溫特，像是溫特剛才進來時候的那種警惕。
“所以這些事情，連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溫特搖了搖頭, 隨即呆立在原地。那張色潤的臉上又是迷茫又是惶恐。指頭收緊，牙齒狠咬著唇,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 這件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嚴重。”維斯似乎不忍心再逼問他，只微微皺著眉頭, 呢喃道。
畢竟, 如果連他們的遇見都是蘇利文的蓄謀已久的話。只能說明, 蘇利文的心裏醞釀著更加深沈的計劃。
可滑稽的是, 他們早就身在了局中，卻不知道蘇利文到底要幹什麽。
為了皇位嗎？很有可能, 但是……, 好似也不盡然。
……
時間過得格外漫長，客廳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氛。
漫長到維斯大人都都忍不住了，他想要跟溫特說點什麽……
只是，他剛想要說話便看到溫特突然擡起額頭, 朝著他咬牙堅定道：“維斯大人, 雖然我也並不清楚蘇利文先生想要做什麽。”
“但有一點, 我可以向你承諾。無論發生什麽，蘇利文先生都會保有自己的良知。”
溫特的話讓維斯剛張開的嘴又重新閉上了。
即便知道蘇利文隱瞞了他, 溫特也還是願意相信蘇利文。
那麽, 自己醞釀的一切建議都毫無意義。溫特不會這麽做的。
“可能吧。”維斯大人含糊其辭地應了一聲。並不想多做討論。
只是, 待到他擡起頭, 望到溫特憋紅的眼睛，一下子就心疼了起來。
他摸了摸溫特的頭, 並沒有刻意改變溫特對他的稱呼，而是溫聲道：“我並沒有因此責難你或者是他，溫特。”
“雖然他的舉措讓人感到不安，但最起碼，他在目前為止和你說的一樣。即便是披上了人的表皮，他也裝的很像。”
“我只是覺得，你可能在必要的時候，要考慮到，你需要率先保護的，是你自己。”
“畢竟，蘇利文先生雖然說讓我們與他合作。可並沒有讓我們牽涉過多他的事情。”
“從始至終，與狼共舞的人，其實只有你一個。”
“你實在是幫他太多了。”
“老實說，並非不是我對你的信心有所懷疑。”
“只是，我已經見多了太多因為權勢喪失了理智的人。”
“蘇利文苦心籌謀了這麽久。若是沒有一些想法，想必連你都不認同。更何況，過了昨天，一切都不同了。”
“蘇利文已然成為了繼承人中最有力的競爭者。”
“其實身為他的合作夥伴，我倒是樂於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蘇利文先生是一個讓人滿意的合作者。他的聰明才智，可以讓他做好一個國王。如果他想的話。”
“但是，身為你的兄長，在你和他情誼如此深厚的前提下，我並不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權利會腐蝕人心，把人變成真切的野獸。無論從哪個角度思考，他對你都是足夠危險的存在。”
維斯的聲音溢滿了溫柔。這和他平日裏的意氣或是謹慎的氣質非常不符。
是因為眼前是他的弟弟，他才會展露如此的柔情。即便這個弟弟和他相認的場景並不純粹，甚至有些危險。
但沒關系，這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幾年的湯米。是讓他堅持了這麽十幾年，都沒有放棄心中的柔軟的人。
……
不知道過了多久，溫特輕輕點了點頭。
他沒有反駁他，而是保有理智，克制道：“你說的我都記住了。謝謝你，我的哥哥。我會認真考慮的。”
“時間不早了，我要離開了。”
他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很快就將一切的惶恐不安壓了下去，像是平靜的海水，透著宜人的美麗。
如果不是維斯親眼看到，他壓根都不會把現在的溫特和剛才的軟弱模樣聯系在一起。
實在不能夠相信，就在一瞬間，他就可以壓下自己奔湧的情緒，快速保持平靜。
維斯微挑了挑眉。
他實在是對自己的這個弟弟太驚喜了。最起碼溫特擁有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潛質。
或許，蘇利文在幾天後對他的安排，是對的。
…………
維斯大人的宅邸離聖廷學院很近。
只是溫特並沒有回到別墅，而是去了圖書館學習。
女神的迎神大典在即，作為這場盛大典禮的舉行場地。很多地方都已經開始裝飾。
學校裏的學生們也隨著這些動作變得躁動不已，多少有些無心學習。
圖書館沒有多少人。更不必說現在已經很晚了。就連普魯斯特先生都沒有在辦公室裏加班。
像溫特這樣，在休息日的晚上還惦記著作業的人並不多。也不怪那麽多任課老師都喜歡溫特。
他確實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學生。
只是再忙碌，天已經很黑了。
溫特能夠想象，現在蘇利文先生的別墅裏燈光明亮溫暖。
蘇利文先生會向平時那樣，精心為他烹調好自己和他的晚餐，或許還有威廉.格雷少爺的，等待著他回去一起享用。
或許他會為自己昨天晚上的冒昧請求道歉。然後絲毫不難為情地提起昨天在普魯斯特先生宅邸的時候，自己想要跟他跳舞，是什麽意思。
一旁的威廉.格雷少爺可能還會打岔，然後被蘇利文先生毫不留情地扔掉他的食物，讓他自己滾去廚房用餐。
一切都是何其溫馨與美好。是溫特早就已經習慣了的和蘇利文先生相處的樣子。
可是，那又如何呢？
再是美好，也不能夠掩蓋掉它的虛假。麥克納男爵大人曾經的話，像是一個詛咒，縈繞在溫特的心頭，讓他難以忘懷。
“他是一只並不十分通曉游戲的野獸。此刻在你面前的溫柔，是因為你沒有站在他的對立面損害他的利益。”
“但是，和野獸共舞，永遠是危險的，不是嗎？”
蘇利文先生是一只野獸，不懂人類情感的野獸。一只連愛都可以毫不猶豫加以利用的野獸。
他不敢想象，如果當真有一天，自己出於道德，站在蘇利文先生的對立面的時候，他又會向自己露出怎樣的獠牙。
德特蘭的傳說裏有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
偏僻的懸崖峭壁之處，總有一種長得像人的怪物。
他們會穿上衣服，學習人類的語言，偽裝成虛弱的人，在山路上等待著探險者。
善良的探險者會無私地救助他們，給他們食物和水。作為交換，它們也會在荒郊野嶺中像是夥伴一般，殷勤陪伴著他們。
然而等到探險者們付出了信任之後，他們便會突然地向探險者們進行攻擊。
在探險者們不可置信抑或恐懼與後悔的表情下，一點一點地將其吃掉。
何其殘忍，又何其真實。這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充斥著無盡的謊言，人總要因為自己選擇相信了謊言而付出代價。
溫特有些後悔，他甚至連蘇利文先生的任何信息都讀不出來，又怎麽好在自己的哥哥面前為承諾，誤導別人呢。
在那個傳說中，最好的做法就是，在遇到這些怪物的那一刻，就直接將他們殺掉。
可是……，溫特舍得嗎？
……
“晚上好。溫特先生。”寧靜的夜裏，麥克納男爵的聲音突然出現，打破了溫特的沈思。
溫特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他正倚在門口，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晚上好，麥克納男爵大人。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是這樣的，溫特。抱歉，我最近有些忙。”
“那麽你現在，不是特意來找我聊天的吧？”溫特望著已經黑夜沈沈的天，臉上擠出些許的微笑道。
顯然，即便圖書館向學生提供全天候的服務，這個點兒也已經非常晚了。
“事實上，找你其實很費了一些功夫。”
“我有件小事想讓你幫我一下。因此在蘇利文先生那裏喝了一下午的茶。”麥克納男爵大人同樣報之以微笑道：“果然還是自己找，來的快一些。你好像仍舊沒有回去的意思。”
“那麽，到底是什麽事情呢？”溫特忽略掉他話裏的問詢，反問道。
“具體的事情，可能需要到了地方才能夠向您解釋。但是，您如果答應幫我，可能在迎神大典之前，都不能回來了。”麥克納男爵大人非常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而是解釋道。
“可以的嗎？離開這麽久的話。”
“那麽，我非常樂意幫您。我們可以現在就離開。”溫特只聽到那句“不能回來”就已然動了心。
他起了身，快速收拾了東西，沒有猶豫地朝著麥克納男爵道。
“那實在是太讓我驚喜了。我就知道溫特您是慷慨的，非常感謝您。”
“那麽走吧，溫特先生。老實說，說服蘇利文先生同意，然後請他幫我替你請假，可把我為難壞了……，他可比您難纏多了。”
溫特難得沒有接過話茬。
他不知道是出於慶幸還是惆悵，走向了麥克納男爵大人停在附近的馬車。
…………
馬車停在很偏僻的一個別墅外。
很明顯，這棟房子屬於麥克納男爵大人，且麥克納男爵將這裏的仆人都教的很好。
他彬彬有禮地帶著溫特穿堂入室，經過的每一個仆人都識趣地只向他們行禮，並不說話。
麥克納男爵掌著燈，直將他帶到了一間書房裏。然後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墻上的一個暗格。
暗格裏是一面組裝過的鏡子。
鏡子裏，一個和他年齡相似的青年正在玩著房間裏的一架鋼琴。
即便很晚了，他也玩得樂此不疲。
只是他的技術實在不太好，對溫特這種聽遍了在宴會上各類出色表演的人來說，實在是有些過於隨心所欲了。
只是，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人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仍然引人註目的，帶有月光光澤的銀白色頭發。
那是……，和蘇利文先生同樣的發色。
溫特在下一刻就扭頭望向了麥克納男爵。
“這就是，我想請你來幫忙的目的。”麥克納男爵大人保持著微笑道。只是顯然，這個微笑實在是有些牽強和無奈。讓他寶石般的眼睛都因此暗淡了。
“我今天不小心惹上了一個麻煩。”
“讓我想想，該怎麽告訴你。”麥克納男爵扶了扶自己的額頭，沈吟片刻後道：“昨天，我們的王儲殿下，亨利，發生了一些事情，你應該清楚吧。”
“是的，大人。我知道。“溫特點點頭道。
從維斯大人那裏得來的經驗。溫特已經不需要否認了，反正詢問他的人，早已經默認他知道了。
“亨利傷得很嚴重。嚴重到，似乎連自己王儲的地位都保不住了。”
“啊……”溫特應和一聲。有些心不在焉問道。“他要死掉了嗎？”
“倒不是死掉了。他……”麥克納男爵有些欲言又止。於是他放棄了這個話題，而是苦笑道：“就在他的哥哥亨利.斯圖爾特的出事的第一時間，這位名不見經傳，甚至往昔毫無地位的萊伊.斯圖爾特殿下，就出現在了我停在德特蘭皇宮的馬車裏。我本來是去探望亨利.斯圖爾特的母親的。也就是我名義上的姐姐。”
“他在尋求庇護。”溫特一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他當然在尋求庇護。”麥克納男爵大人道：“亨利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即便自己不行了，也不會容許別人搶奪他的位置。”
“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情況還好，萬一他察覺出來自己的狀況不妙，那麽不必懷疑，這位萊伊殿下……，和蘇利文殿下一定會比想象中的更快遭到毒手。”
溫特的眼皮顫了顫。在聽到麥克納男爵大人說出蘇利文先生的名字的時候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輕咬了咬唇，問道：“這件事情，我想你應該告訴了蘇利文先生了吧？下午找我的時候……”
“當然了，溫特先生。你是在擔心蘇利文殿下嗎？”麥克納男爵挑眉道。“不過他應該不需要擔憂。蘇利文殿下……”
“繼續說萊伊殿下吧。男爵大人，很晚了，我想要早點睡覺了。”溫特打斷了麥克納男爵的話，生硬地將話題重新切換到了萊伊身上。
麥克納男爵沒有在意，按照他的要求繼續道：“耐人尋味的地方就在這裏，溫特。”
“我理解他尋求庇護的想法，但是我想不通，是誰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我。將他塞給我。”
“是因為我前段時間在西境，表現出來的對蘇利文殿下的忤逆讓人非常信服嗎？”麥克納男爵充滿了戲謔道。
只是他實在是笑不出來。
他分析的非常正確。別人找到邁克納男爵，是看上了他與其他人來說無法比擬的條件。
那個人很清楚，他對亨利王子並沒有那麽忠心，並且私下有仇。也認為他不會幫助蘇利文先生。更甚至，他連邁克納男爵對日後誰能夠當陛下這件事情有興趣的野心都察覺出來了。
所以，他送來了這位萊伊殿下。
一個沒有任何地位，在此之前完全都不會被人在意，卻在日後能夠發揮強大作用的一位殿下。
“那麽，麥克納男爵大人，您需要我怎麽幫助你？”溫特心裏有了數，他再看了一眼鏡子裏的少年，靜靜問道。
“很簡單，溫特先生。”麥克納男爵繼續道：“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放著他不管。實不相瞞，我還給他做過幾個月的鋼琴老師。”
“但老實說，我也不想被人當做一個工具，從事這件具有極端的政治□□情。”
“那麽您的意思是？”
“跟他談談吧，溫特。我希望你能夠在這裏住幾天。”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誰想要利用到我的身上來了。”麥克納男爵大人沈沈道。
…………
雖然如此，但是溫特當天晚上並沒有見到那位萊伊殿下。
在麥克納男爵大人將他帶往那個全天候被監視的臥室的時候，房間裏的燈突然熄滅。
就連鋼琴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看來，客人已經休息了。”麥克納男爵牙癢癢道。
“沒關系的，男爵大人。”溫特淡定道：“確實已經很晚了。我們可以明天再見面。”
他歇息在了麥克納男爵大人的另一間客房裏。
或許是因為很累了。他睡的很沈。
待到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等到他洗漱完畢，一直等候在門口的仆人指引他去了餐廳。
麥克納男爵已然等在那裏看今天的報紙。一邊靜靜看他吃飯，邊充滿慎重地道：“溫特先生，我可能還要為昨天的請求，補充一些內容。”
“為了大家的安全，這位殿下身邊只能由你一個人接觸。”
“以及請您不要多透露自己的事情。如果可以，還請不要讓他知道你的一切。和他有太多的關系。”
溫特乖巧地點點頭，但是他覺得麥克納男爵的話有些奇怪。但他並沒有質疑。
很快用完了早餐。溫特他換上了一身男仆裝，隨後抖擻著精神，拿出早已經刻在骨子裏的素養，端著萊伊殿下的餐盤，進入了那個房間。
淩亂的樂章又開始了。
這位叫做萊伊的殿下即便發現溫特進來也沒有停止自己手中的動作。
樂曲雖然雜亂無比，依據溫特淺薄的經驗，他或許還彈錯了不少，但是他好像非常專註。
溫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他只是拖著餐盤，靜靜站在墻邊，等待著他結束。要論耐心，實在是沒有很多人能夠比過他。
很快，那位殿下就停止了彈琴，轉過了身來。
他似乎昨天睡覺沒有換衣服也沒有洗漱。原本漂亮的制式禮服顯得亂糟糟。和他未曾打理的頭發一樣。
那雙眼睛和蘇利文先生的一樣，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
他打量了溫特一會兒，不時地嗅著自己的鼻子。
待到看清楚溫特的眸色之後，他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整個人都雀躍了起來。
卻在下一刻，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麽。
剔透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害怕，卻還是高昂著下巴問道：“你是誰？”
“是男爵大人派來這段時間服侍您的仆人。殿下。”溫特恭敬回答道。
“仆人？”萊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重新打量起他。看到他標準的姿勢之後，還是忐忑道：“你不姓麥斯特嗎？”
“我怎麽可能配擁有這麽高貴的姓氏，殿下。”溫特應了一聲。
隨即並不等他繼續開口，兀自問道：“那麽，殿下請問您是想要先洗漱，還是先用餐？”
“我擁有選擇權嗎？”萊伊殿下輕輕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道。
“當然擁有，殿下。”溫特朝他微微一笑。“不過如果您想要聽從我的建議的話，我建議您先洗漱一番。”
“那我要先吃飯。”萊伊王子隨即斬釘截鐵道。
“好的殿下。”溫特頷首道。
這位殿下並沒有如自己表現的那般淡定沈穩。
只在溫特將溫熱香甜的早餐遞過去，他就暴露了。
他似乎很餓，幾乎在溫特遞過去的一瞬間他就接過，然後狼吞虎咽了起來。
烤過的外邊有脆邊的面包片，包裹著豐富汁水的牛排。點綴著帝都最為暢銷實行的油浸番茄和青菜。
萊伊殿下以不符合他外表的吃相，快速讓這份分量頗足的早餐消失在了溫特的眼前。
“您是否還需要我再端來一份呢？”溫特善解人意問道。
“不用了。”萊伊殿下擦了擦嘴，嘴上這麽說的，可眼裏卻盯著方才因為疏忽掉在餐盤旁邊的一小塊面包屑。
“那麽……，您用完了早餐，我們該喝早茶了。”溫特點點頭，他在萊伊殿下的註視下將東西收走，煞有介事地胡謅道。
德特蘭從來沒有早茶的習慣。
溫特很快就提了一壺熱茶，和一大籃子的點心回來。
這些點心是廚娘剛烤制出來的，正散發著酥脆和香甜的氣息。
萊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溫特將他們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這一次的吃相比方才好轉很多，但仍舊很狼狽。
待到吃光一半的點心，喝完整整一壺紅茶之後，這位殿下才難為情地打了個飽嗝。
“他們的味道很不錯。”他似乎這才想起來需要故作矜持一番，只是已然知道來不及了。只能裝腔作勢道。
“能夠得到您的喜歡，是我們的榮幸。”溫特回他了一個妥帖幹凈的微笑。
那雙眼睛笑意泠泠的，像是歡快流淌著的溪水，讓人望著就非常舒暢。
萊伊沒有理他，而是起身回到自己的鋼琴凳子上繼續擺弄鋼琴。
仍舊是一上午的魔音入耳。這位殿下的音樂造詣確實不怎麽樣。饒是只短暫學過幾節課的溫特都發現了，他一點指法都不會，更不會看譜子。
他是在亂彈琴。
好在上午很快過去。又到了他們共同期待的用餐時間。
在溫特提前的囑咐之下，午餐格外的豐盛。萊伊也吃得極為舒暢。
他好像餓怕了，即便已然吃不下，也還在是狠狠地將第四份的牛排往嘴裏塞。
溫特眨了眨眼睛，他沒有制止。而是走上前去輕輕道：“殿下，中午的就餐時間還差十分鐘就要結束了。”
“您是否需要午休一番？”
萊伊怔了征，不過他在下一刻就摔下了餐具，望了眼食物，然後緊盯著溫特看了一會兒，擡頭道：“當然。”
他們回到了那個房間。隨後溫特便看著他。
直到這個時候，萊伊殿下才有些僵硬起來。
讓貼身的仆人為自己更衣是貴族的習慣。
但顯然，這位萊伊殿下並不像讓溫特脫掉他的衣服。
但這件事情，違背了他一直想要保持著的貴族姿態。
於是萊伊殿下陷入了兩難裏，他站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斷地用手摩挲著自己的衣服縫，顯得極為苦惱。
“您知道嗎殿下，一個貴族如果自己沒有合心意的仆人跟在身邊，是可以自己洗漱穿衣服的。”
“您如果不想要讓我幫您，我可以先行出去。”
萊伊德眼睛一亮，他終於從忐忑不安的狀態中擺脫了出來。朝著溫特驕矜道：“沒錯，就是這樣的。你可以退下了，我可以自己脫衣服。”
溫特退了出來。顯然有賴於蘇利文先生的鍛煉，到目前為止，服侍這位殿下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難度。
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孩子，模仿著貴族的驕矜，卻尚還在學習生活的真諦。
午休的時間不長，溫特隨著他咳嗽一聲後便從門口走了進去。
萊伊殿下已然重新坐在了鋼琴前繼續彈奏。
似乎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溫特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他打量著他的衣著服侍，終於察覺了些許的端倪。
他沒有脫過衣服。領口處的褶皺沒有更換位置，仍然和上午一樣清晰可見。
……
一天很快過去。萊伊王子的活動非常單一且富有規律性。
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個客人，他做的只有用餐以及彈琴。
隨著夜幕降臨，到了睡覺時間。
溫特已然將熱水放好。剛想要遲疑要不要叫他的時候，萊伊道：“你的服務並不讓人太滿意。所以我要自己洗澡。”
“你現在可以退下了。”
溫特沒有多說什麽，他沈默告退。
自己的客房裏同樣靜寂。一天的男仆生活格外艱苦煩累。
溫特幾乎是摔在了床上，然後仰躺著，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脖子上的戒指。
即便百般遮掩。他也能夠看出來，這位萊伊殿下以往的生活並不算好。
這也是可以料想到的。
這位王子的母親似乎是因為難產去世的。他身處在皇宮之中，空有王子的身份，卻沒有絲毫的依仗。
生有皇室特有的眼眸和發色，卻擁有一個同樣具有繼承資格的亨利殿下作為哥哥。
且亨利老早就被定為王儲，榮寵不衰。
那麽他受欺負就成為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沒有任何一個王者，希望自己擁有一個可以隨時取代他的備胎。
即便事實就是如此。
他和蘇利文先生曾經一樣，擁有同樣的境地。
只是……
溫特還是很介意萊伊從來沒有脫掉的衣服。
他已然來這裏第二天了，卻從來沒有換洗過。
溫特輕輕吸了口氣，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握緊了那枚琥珀色的戒指，然後閉上了眼睛。
……
只是，預想般的東西沒有浮現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尖銳的痛感。溫特幾乎在下一瞬間就松開了戒指、
他呆楞在那裏，借用蘇利文先生的能力，順利了那麽多次。他似乎終於感受到了，什麽叫做抵抗別人幹預的力量。
……
溫特沒有再像前一天那樣睡到自然醒。似乎從回到了男仆的職位開始，原本的生物鐘也開始運作了。
他快速地洗漱完畢和用完早餐。
然後像昨天那樣，帶著大分量的早餐前往了萊伊殿下的客房。
只是……，他得到的卻是和昨天相比更為惡劣的態度。
萊伊一看到他就歇斯底裏起來。他抄起琴凳狠狠砸了過去。一張尚且稚嫩的臉上滿是憤怒。
“你這個下賤的雜種。果然身上沾滿了惡心的氣息，不可能是什麽好東西。”
“你滾，我不需要你在我面前。”
“誰給你的權利，敢窺視我的？”
“你這個……，低賤，無用的廢物。”
無休止的謾罵從他的口中不斷湧出來。
溫特被迫停止在了門口。望著他上躥下跳憤怒的模樣，沈了沈眼。
好在他的詞匯量有限，也聽得出來，一些詞匯和溫特並不相符。
那些似乎是別人按在他身上的。
溫特眼望著他沒有停歇的意思，只能深深吸口氣，慢慢道：“如果，你是為了我昨天晚上的冒昧，那麽請容許我給您道歉。”
“請您原諒。我只是有些在意，您一直沒有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如果，實在冒犯了您。那麽我不會進入您的屋子。”
“但我也不能離開。因為我被安排保護您的安全。”
“我會在這間門外，等候著您的命令。”溫特說完便將餐盤放在了門口的地上，隨即主動退了兩步。將客房的門關上。
屋子裏的聲音逐漸停歇了下來。
隨即是窸窣的咀嚼聲。
溫特在咀嚼聲停歇了一會兒後，重新擺放了茶水，然後輕輕扣了扣門。
然後，他似有怔忪。
想了想之後，還是將今天早晨找廚娘小姐借來的膏藥放在了托盤上。希望萊伊王子識字，因為這個膏藥只能藥用不能吃。
東西很快就被收了進去。
看來即便惱怒於溫特，他也非常懂得自愛。
僵持的狀態持續了兩天。
從溫特將自己需要拿進去的一切放在門口，然後敲敲門。
萊伊會以同樣的方式將使用過的東西送回來。
不過，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脫下衣服。
麥克納男爵大人察覺到了不對勁，來了一次。他望著他們兩個人都狀態，罕見地擰下了眉。
他朝著溫特表達了自己的歉意，甚至提出要派人來將溫特換下來。
“沒有關系的。男爵大人。”溫特朝他搖了搖頭，他臉上的微笑仍舊妥帖。“如果您是想要答案的話。”
“那麽我盡可以告訴* 您。將萊伊殿下送來給您的，是麥斯特團長大人。”
“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您不要趕我走。”
“我和萊伊殿下相處的不錯。而且我非常願意為他做點什麽。”
“你既然已經幫我知道了答案，為什麽還要待在這裏？溫特？”麥克納男爵的眉毛擰得更深了。
他輕輕吸了口氣，望著緊閉的門，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提醒過你，不要跟他有太多的關系。”
“我只是想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男爵大人。”溫特望著麥克納男爵大人，認真道：“希望您能夠容許我，在你們處置他，或者他需要離開之前，讓我陪他待在這裏。”
“我不能理解，溫特。”
“你能做什麽呢？”麥克納男爵大人忍不住道。
“即便不知道做些什麽。和他做做朋友也好吧。”溫特靜靜道：“男爵大人，恕我冒昧。”
“這個忙，其實是蘇利文先生請您來讓我幫的吧？”
“這我不能夠告訴你。”
“沒關系的。男爵大人，我能夠理解。”溫特即便在這個時候也非常善解人意。
只是他卻執拗道：“既然如此，請恕我不能夠離開。”
“他像是一個從來沒有吃過糖的小孩。卻在一天之內變成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覬覦的香餑餑。”
“到現在為止，你們所有的人都在圍繞著他的身份，以及可能落在他身上的皇位打轉。”
“你們不約而同地忽略掉了他同樣是一個人。”
“他現在，甚至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溫特輕輕吸了口氣道：“即便我做不了什麽，但是，能讓我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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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的寂靜出現在這間客房裏。溫特覺得這個問題壓得自己喘不上氣來。
伴隨著溫特的不吱聲, 維斯的臉上也開始嚴肅起來。
他重新打量著溫特，像是溫特剛才進來時候的那種警惕。
“所以這些事情，連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溫特搖了搖頭, 隨即呆立在原地。那張色潤的臉上又是迷茫又是惶恐。指頭收緊，牙齒狠咬著唇,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 這件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嚴重。”維斯似乎不忍心再逼問他，只微微皺著眉頭, 呢喃道。
畢竟, 如果連他們的遇見都是蘇利文的蓄謀已久的話。只能說明, 蘇利文的心裏醞釀著更加深沈的計劃。
可滑稽的是, 他們早就身在了局中，卻不知道蘇利文到底要幹什麽。
為了皇位嗎？很有可能, 但是……, 好似也不盡然。
……
時間過得格外漫長，客廳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氛。
漫長到維斯大人都都忍不住了，他想要跟溫特說點什麽……
只是，他剛想要說話便看到溫特突然擡起額頭, 朝著他咬牙堅定道：“維斯大人, 雖然我也並不清楚蘇利文先生想要做什麽。”
“但有一點, 我可以向你承諾。無論發生什麽，蘇利文先生都會保有自己的良知。”
溫特的話讓維斯剛張開的嘴又重新閉上了。
即便知道蘇利文隱瞞了他, 溫特也還是願意相信蘇利文。
那麽, 自己醞釀的一切建議都毫無意義。溫特不會這麽做的。
“可能吧。”維斯大人含糊其辭地應了一聲。並不想多做討論。
只是, 待到他擡起頭, 望到溫特憋紅的眼睛，一下子就心疼了起來。
他摸了摸溫特的頭, 並沒有刻意改變溫特對他的稱呼，而是溫聲道：“我並沒有因此責難你或者是他，溫特。”
“雖然他的舉措讓人感到不安，但最起碼，他在目前為止和你說的一樣。即便是披上了人的表皮，他也裝的很像。”
“我只是覺得，你可能在必要的時候，要考慮到，你需要率先保護的，是你自己。”
“畢竟，蘇利文先生雖然說讓我們與他合作。可並沒有讓我們牽涉過多他的事情。”
“從始至終，與狼共舞的人，其實只有你一個。”
“你實在是幫他太多了。”
“老實說，並非不是我對你的信心有所懷疑。”
“只是，我已經見多了太多因為權勢喪失了理智的人。”
“蘇利文苦心籌謀了這麽久。若是沒有一些想法，想必連你都不認同。更何況，過了昨天，一切都不同了。”
“蘇利文已然成為了繼承人中最有力的競爭者。”
“其實身為他的合作夥伴，我倒是樂於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蘇利文先生是一個讓人滿意的合作者。他的聰明才智，可以讓他做好一個國王。如果他想的話。”
“但是，身為你的兄長，在你和他情誼如此深厚的前提下，我並不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權利會腐蝕人心，把人變成真切的野獸。無論從哪個角度思考，他對你都是足夠危險的存在。”
維斯的聲音溢滿了溫柔。這和他平日裏的意氣或是謹慎的氣質非常不符。
是因為眼前是他的弟弟，他才會展露如此的柔情。即便這個弟弟和他相認的場景並不純粹，甚至有些危險。
但沒關系，這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幾年的湯米。是讓他堅持了這麽十幾年，都沒有放棄心中的柔軟的人。
……
不知道過了多久，溫特輕輕點了點頭。
他沒有反駁他，而是保有理智，克制道：“你說的我都記住了。謝謝你，我的哥哥。我會認真考慮的。”
“時間不早了，我要離開了。”
他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很快就將一切的惶恐不安壓了下去，像是平靜的海水，透著宜人的美麗。
如果不是維斯親眼看到，他壓根都不會把現在的溫特和剛才的軟弱模樣聯系在一起。
實在不能夠相信，就在一瞬間，他就可以壓下自己奔湧的情緒，快速保持平靜。
維斯微挑了挑眉。
他實在是對自己的這個弟弟太驚喜了。最起碼溫特擁有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潛質。
或許，蘇利文在幾天後對他的安排，是對的。
…………
維斯大人的宅邸離聖廷學院很近。
只是溫特並沒有回到別墅，而是去了圖書館學習。
女神的迎神大典在即，作為這場盛大典禮的舉行場地。很多地方都已經開始裝飾。
學校裏的學生們也隨著這些動作變得躁動不已，多少有些無心學習。
圖書館沒有多少人。更不必說現在已經很晚了。就連普魯斯特先生都沒有在辦公室裏加班。
像溫特這樣，在休息日的晚上還惦記著作業的人並不多。也不怪那麽多任課老師都喜歡溫特。
他確實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學生。
只是再忙碌，天已經很黑了。
溫特能夠想象，現在蘇利文先生的別墅裏燈光明亮溫暖。
蘇利文先生會向平時那樣，精心為他烹調好自己和他的晚餐，或許還有威廉.格雷少爺的，等待著他回去一起享用。
或許他會為自己昨天晚上的冒昧請求道歉。然後絲毫不難為情地提起昨天在普魯斯特先生宅邸的時候，自己想要跟他跳舞，是什麽意思。
一旁的威廉.格雷少爺可能還會打岔，然後被蘇利文先生毫不留情地扔掉他的食物，讓他自己滾去廚房用餐。
一切都是何其溫馨與美好。是溫特早就已經習慣了的和蘇利文先生相處的樣子。
可是，那又如何呢？
再是美好，也不能夠掩蓋掉它的虛假。麥克納男爵大人曾經的話，像是一個詛咒，縈繞在溫特的心頭，讓他難以忘懷。
“他是一只並不十分通曉游戲的野獸。此刻在你面前的溫柔，是因為你沒有站在他的對立面損害他的利益。”
“但是，和野獸共舞，永遠是危險的，不是嗎？”
蘇利文先生是一只野獸，不懂人類情感的野獸。一只連愛都可以毫不猶豫加以利用的野獸。
他不敢想象，如果當真有一天，自己出於道德，站在蘇利文先生的對立面的時候，他又會向自己露出怎樣的獠牙。
德特蘭的傳說裏有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
偏僻的懸崖峭壁之處，總有一種長得像人的怪物。
他們會穿上衣服，學習人類的語言，偽裝成虛弱的人，在山路上等待著探險者。
善良的探險者會無私地救助他們，給他們食物和水。作為交換，它們也會在荒郊野嶺中像是夥伴一般，殷勤陪伴著他們。
然而等到探險者們付出了信任之後，他們便會突然地向探險者們進行攻擊。
在探險者們不可置信抑或恐懼與後悔的表情下，一點一點地將其吃掉。
何其殘忍，又何其真實。這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充斥著無盡的謊言，人總要因為自己選擇相信了謊言而付出代價。
溫特有些後悔，他甚至連蘇利文先生的任何信息都讀不出來，又怎麽好在自己的哥哥面前為承諾，誤導別人呢。
在那個傳說中，最好的做法就是，在遇到這些怪物的那一刻，就直接將他們殺掉。
可是……，溫特舍得嗎？
……
“晚上好。溫特先生。”寧靜的夜裏，麥克納男爵的聲音突然出現，打破了溫特的沈思。
溫特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他正倚在門口，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晚上好，麥克納男爵大人。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是這樣的，溫特。抱歉，我最近有些忙。”
“那麽你現在，不是特意來找我聊天的吧？”溫特望著已經黑夜沈沈的天，臉上擠出些許的微笑道。
顯然，即便圖書館向學生提供全天候的服務，這個點兒也已經非常晚了。
“事實上，找你其實很費了一些功夫。”
“我有件小事想讓你幫我一下。因此在蘇利文先生那裏喝了一下午的茶。”麥克納男爵大人同樣報之以微笑道：“果然還是自己找，來的快一些。你好像仍舊沒有回去的意思。”
“那麽，到底是什麽事情呢？”溫特忽略掉他話裏的問詢，反問道。
“具體的事情，可能需要到了地方才能夠向您解釋。但是，您如果答應幫我，可能在迎神大典之前，都不能回來了。”麥克納男爵大人非常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而是解釋道。
“可以的嗎？離開這麽久的話。”
“那麽，我非常樂意幫您。我們可以現在就離開。”溫特只聽到那句“不能回來”就已然動了心。
他起了身，快速收拾了東西，沒有猶豫地朝著麥克納男爵道。
“那實在是太讓我驚喜了。我就知道溫特您是慷慨的，非常感謝您。”
“那麽走吧，溫特先生。老實說，說服蘇利文先生同意，然後請他幫我替你請假，可把我為難壞了……，他可比您難纏多了。”
溫特難得沒有接過話茬。
他不知道是出於慶幸還是惆悵，走向了麥克納男爵大人停在附近的馬車。
…………
馬車停在很偏僻的一個別墅外。
很明顯，這棟房子屬於麥克納男爵大人，且麥克納男爵將這裏的仆人都教的很好。
他彬彬有禮地帶著溫特穿堂入室，經過的每一個仆人都識趣地只向他們行禮，並不說話。
麥克納男爵掌著燈，直將他帶到了一間書房裏。然後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墻上的一個暗格。
暗格裏是一面組裝過的鏡子。
鏡子裏，一個和他年齡相似的青年正在玩著房間裏的一架鋼琴。
即便很晚了，他也玩得樂此不疲。
只是他的技術實在不太好，對溫特這種聽遍了在宴會上各類出色表演的人來說，實在是有些過於隨心所欲了。
只是，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人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仍然引人註目的，帶有月光光澤的銀白色頭發。
那是……，和蘇利文先生同樣的發色。
溫特在下一刻就扭頭望向了麥克納男爵。
“這就是，我想請你來幫忙的目的。”麥克納男爵大人保持著微笑道。只是顯然，這個微笑實在是有些牽強和無奈。讓他寶石般的眼睛都因此暗淡了。
“我今天不小心惹上了一個麻煩。”
“讓我想想，該怎麽告訴你。”麥克納男爵扶了扶自己的額頭，沈吟片刻後道：“昨天，我們的王儲殿下，亨利，發生了一些事情，你應該清楚吧。”
“是的，大人。我知道。“溫特點點頭道。
從維斯大人那裏得來的經驗。溫特已經不需要否認了，反正詢問他的人，早已經默認他知道了。
“亨利傷得很嚴重。嚴重到，似乎連自己王儲的地位都保不住了。”
“啊……”溫特應和一聲。有些心不在焉問道。“他要死掉了嗎？”
“倒不是死掉了。他……”麥克納男爵有些欲言又止。於是他放棄了這個話題，而是苦笑道：“就在他的哥哥亨利.斯圖爾特的出事的第一時間，這位名不見經傳，甚至往昔毫無地位的萊伊.斯圖爾特殿下，就出現在了我停在德特蘭皇宮的馬車裏。我本來是去探望亨利.斯圖爾特的母親的。也就是我名義上的姐姐。”
“他在尋求庇護。”溫特一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他當然在尋求庇護。”麥克納男爵大人道：“亨利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即便自己不行了，也不會容許別人搶奪他的位置。”
“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情況還好，萬一他察覺出來自己的狀況不妙，那麽不必懷疑，這位萊伊殿下……，和蘇利文殿下一定會比想象中的更快遭到毒手。”
溫特的眼皮顫了顫。在聽到麥克納男爵大人說出蘇利文先生的名字的時候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輕咬了咬唇，問道：“這件事情，我想你應該告訴了蘇利文先生了吧？下午找我的時候……”
“當然了，溫特先生。你是在擔心蘇利文殿下嗎？”麥克納男爵挑眉道。“不過他應該不需要擔憂。蘇利文殿下……”
“繼續說萊伊殿下吧。男爵大人，很晚了，我想要早點睡覺了。”溫特打斷了麥克納男爵的話，生硬地將話題重新切換到了萊伊身上。
麥克納男爵沒有在意，按照他的要求繼續道：“耐人尋味的地方就在這裏，溫特。”
“我理解他尋求庇護的想法，但是我想不通，是誰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我。將他塞給我。”
“是因為我前段時間在西境，表現出來的對蘇利文殿下的忤逆讓人非常信服嗎？”麥克納男爵充滿了戲謔道。
只是他實在是笑不出來。
他分析的非常正確。別人找到邁克納男爵，是看上了他與其他人來說無法比擬的條件。
那個人很清楚，他對亨利王子並沒有那麽忠心，並且私下有仇。也認為他不會幫助蘇利文先生。更甚至，他連邁克納男爵對日後誰能夠當陛下這件事情有興趣的野心都察覺出來了。
所以，他送來了這位萊伊殿下。
一個沒有任何地位，在此之前完全都不會被人在意，卻在日後能夠發揮強大作用的一位殿下。
“那麽，麥克納男爵大人，您需要我怎麽幫助你？”溫特心裏有了數，他再看了一眼鏡子裏的少年，靜靜問道。
“很簡單，溫特先生。”麥克納男爵繼續道：“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放著他不管。實不相瞞，我還給他做過幾個月的鋼琴老師。”
“但老實說，我也不想被人當做一個工具，從事這件具有極端的政治□□情。”
“那麽您的意思是？”
“跟他談談吧，溫特。我希望你能夠在這裏住幾天。”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誰想要利用到我的身上來了。”麥克納男爵大人沈沈道。
…………
雖然如此，但是溫特當天晚上並沒有見到那位萊伊殿下。
在麥克納男爵大人將他帶往那個全天候被監視的臥室的時候，房間裏的燈突然熄滅。
就連鋼琴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看來，客人已經休息了。”麥克納男爵牙癢癢道。
“沒關系的，男爵大人。”溫特淡定道：“確實已經很晚了。我們可以明天再見面。”
他歇息在了麥克納男爵大人的另一間客房裏。
或許是因為很累了。他睡的很沈。
待到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等到他洗漱完畢，一直等候在門口的仆人指引他去了餐廳。
麥克納男爵已然等在那裏看今天的報紙。一邊靜靜看他吃飯，邊充滿慎重地道：“溫特先生，我可能還要為昨天的請求，補充一些內容。”
“為了大家的安全，這位殿下身邊只能由你一個人接觸。”
“以及請您不要多透露自己的事情。如果可以，還請不要讓他知道你的一切。和他有太多的關系。”
溫特乖巧地點點頭，但是他覺得麥克納男爵的話有些奇怪。但他並沒有質疑。
很快用完了早餐。溫特他換上了一身男仆裝，隨後抖擻著精神，拿出早已經刻在骨子裏的素養，端著萊伊殿下的餐盤，進入了那個房間。
淩亂的樂章又開始了。
這位叫做萊伊的殿下即便發現溫特進來也沒有停止自己手中的動作。
樂曲雖然雜亂無比，依據溫特淺薄的經驗，他或許還彈錯了不少，但是他好像非常專註。
溫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他只是拖著餐盤，靜靜站在墻邊，等待著他結束。要論耐心，實在是沒有很多人能夠比過他。
很快，那位殿下就停止了彈琴，轉過了身來。
他似乎昨天睡覺沒有換衣服也沒有洗漱。原本漂亮的制式禮服顯得亂糟糟。和他未曾打理的頭發一樣。
那雙眼睛和蘇利文先生的一樣，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
他打量了溫特一會兒，不時地嗅著自己的鼻子。
待到看清楚溫特的眸色之後，他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整個人都雀躍了起來。
卻在下一刻，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麽。
剔透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害怕，卻還是高昂著下巴問道：“你是誰？”
“是男爵大人派來這段時間服侍您的仆人。殿下。”溫特恭敬回答道。
“仆人？”萊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重新打量起他。看到他標準的姿勢之後，還是忐忑道：“你不姓麥斯特嗎？”
“我怎麽可能配擁有這麽高貴的姓氏，殿下。”溫特應了一聲。
隨即並不等他繼續開口，兀自問道：“那麽，殿下請問您是想要先洗漱，還是先用餐？”
“我擁有選擇權嗎？”萊伊殿下輕輕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道。
“當然擁有，殿下。”溫特朝他微微一笑。“不過如果您想要聽從我的建議的話，我建議您先洗漱一番。”
“那我要先吃飯。”萊伊王子隨即斬釘截鐵道。
“好的殿下。”溫特頷首道。
這位殿下並沒有如自己表現的那般淡定沈穩。
只在溫特將溫熱香甜的早餐遞過去，他就暴露了。
他似乎很餓，幾乎在溫特遞過去的一瞬間他就接過，然後狼吞虎咽了起來。
烤過的外邊有脆邊的面包片，包裹著豐富汁水的牛排。點綴著帝都最為暢銷實行的油浸番茄和青菜。
萊伊殿下以不符合他外表的吃相，快速讓這份分量頗足的早餐消失在了溫特的眼前。
“您是否還需要我再端來一份呢？”溫特善解人意問道。
“不用了。”萊伊殿下擦了擦嘴，嘴上這麽說的，可眼裏卻盯著方才因為疏忽掉在餐盤旁邊的一小塊面包屑。
“那麽……，您用完了早餐，我們該喝早茶了。”溫特點點頭，他在萊伊殿下的註視下將東西收走，煞有介事地胡謅道。
德特蘭從來沒有早茶的習慣。
溫特很快就提了一壺熱茶，和一大籃子的點心回來。
這些點心是廚娘剛烤制出來的，正散發著酥脆和香甜的氣息。
萊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溫特將他們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這一次的吃相比方才好轉很多，但仍舊很狼狽。
待到吃光一半的點心，喝完整整一壺紅茶之後，這位殿下才難為情地打了個飽嗝。
“他們的味道很不錯。”他似乎這才想起來需要故作矜持一番，只是已然知道來不及了。只能裝腔作勢道。
“能夠得到您的喜歡，是我們的榮幸。”溫特回他了一個妥帖幹凈的微笑。
那雙眼睛笑意泠泠的，像是歡快流淌著的溪水，讓人望著就非常舒暢。
萊伊沒有理他，而是起身回到自己的鋼琴凳子上繼續擺弄鋼琴。
仍舊是一上午的魔音入耳。這位殿下的音樂造詣確實不怎麽樣。饒是只短暫學過幾節課的溫特都發現了，他一點指法都不會，更不會看譜子。
他是在亂彈琴。
好在上午很快過去。又到了他們共同期待的用餐時間。
在溫特提前的囑咐之下，午餐格外的豐盛。萊伊也吃得極為舒暢。
他好像餓怕了，即便已然吃不下，也還在是狠狠地將第四份的牛排往嘴裏塞。
溫特眨了眨眼睛，他沒有制止。而是走上前去輕輕道：“殿下，中午的就餐時間還差十分鐘就要結束了。”
“您是否需要午休一番？”
萊伊怔了征，不過他在下一刻就摔下了餐具，望了眼食物，然後緊盯著溫特看了一會兒，擡頭道：“當然。”
他們回到了那個房間。隨後溫特便看著他。
直到這個時候，萊伊殿下才有些僵硬起來。
讓貼身的仆人為自己更衣是貴族的習慣。
但顯然，這位萊伊殿下並不像讓溫特脫掉他的衣服。
但這件事情，違背了他一直想要保持著的貴族姿態。
於是萊伊殿下陷入了兩難裏，他站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斷地用手摩挲著自己的衣服縫，顯得極為苦惱。
“您知道嗎殿下，一個貴族如果自己沒有合心意的仆人跟在身邊，是可以自己洗漱穿衣服的。”
“您如果不想要讓我幫您，我可以先行出去。”
萊伊德眼睛一亮，他終於從忐忑不安的狀態中擺脫了出來。朝著溫特驕矜道：“沒錯，就是這樣的。你可以退下了，我可以自己脫衣服。”
溫特退了出來。顯然有賴於蘇利文先生的鍛煉，到目前為止，服侍這位殿下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難度。
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孩子，模仿著貴族的驕矜，卻尚還在學習生活的真諦。
午休的時間不長，溫特隨著他咳嗽一聲後便從門口走了進去。
萊伊殿下已然重新坐在了鋼琴前繼續彈奏。
似乎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溫特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他打量著他的衣著服侍，終於察覺了些許的端倪。
他沒有脫過衣服。領口處的褶皺沒有更換位置，仍然和上午一樣清晰可見。
……
一天很快過去。萊伊王子的活動非常單一且富有規律性。
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個客人，他做的只有用餐以及彈琴。
隨著夜幕降臨，到了睡覺時間。
溫特已然將熱水放好。剛想要遲疑要不要叫他的時候，萊伊道：“你的服務並不讓人太滿意。所以我要自己洗澡。”
“你現在可以退下了。”
溫特沒有多說什麽，他沈默告退。
自己的客房裏同樣靜寂。一天的男仆生活格外艱苦煩累。
溫特幾乎是摔在了床上，然後仰躺著，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脖子上的戒指。
即便百般遮掩。他也能夠看出來，這位萊伊殿下以往的生活並不算好。
這也是可以料想到的。
這位王子的母親似乎是因為難產去世的。他身處在皇宮之中，空有王子的身份，卻沒有絲毫的依仗。
生有皇室特有的眼眸和發色，卻擁有一個同樣具有繼承資格的亨利殿下作為哥哥。
且亨利老早就被定為王儲，榮寵不衰。
那麽他受欺負就成為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沒有任何一個王者，希望自己擁有一個可以隨時取代他的備胎。
即便事實就是如此。
他和蘇利文先生曾經一樣，擁有同樣的境地。
只是……
溫特還是很介意萊伊從來沒有脫掉的衣服。
他已然來這裏第二天了，卻從來沒有換洗過。
溫特輕輕吸了口氣，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握緊了那枚琥珀色的戒指，然後閉上了眼睛。
……
只是，預想般的東西沒有浮現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尖銳的痛感。溫特幾乎在下一瞬間就松開了戒指、
他呆楞在那裏，借用蘇利文先生的能力，順利了那麽多次。他似乎終於感受到了，什麽叫做抵抗別人幹預的力量。
……
溫特沒有再像前一天那樣睡到自然醒。似乎從回到了男仆的職位開始，原本的生物鐘也開始運作了。
他快速地洗漱完畢和用完早餐。
然後像昨天那樣，帶著大分量的早餐前往了萊伊殿下的客房。
只是……，他得到的卻是和昨天相比更為惡劣的態度。
萊伊一看到他就歇斯底裏起來。他抄起琴凳狠狠砸了過去。一張尚且稚嫩的臉上滿是憤怒。
“你這個下賤的雜種。果然身上沾滿了惡心的氣息，不可能是什麽好東西。”
“你滾，我不需要你在我面前。”
“誰給你的權利，敢窺視我的？”
“你這個……，低賤，無用的廢物。”
無休止的謾罵從他的口中不斷湧出來。
溫特被迫停止在了門口。望著他上躥下跳憤怒的模樣，沈了沈眼。
好在他的詞匯量有限，也聽得出來，一些詞匯和溫特並不相符。
那些似乎是別人按在他身上的。
溫特眼望著他沒有停歇的意思，只能深深吸口氣，慢慢道：“如果，你是為了我昨天晚上的冒昧，那麽請容許我給您道歉。”
“請您原諒。我只是有些在意，您一直沒有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如果，實在冒犯了您。那麽我不會進入您的屋子。”
“但我也不能離開。因為我被安排保護您的安全。”
“我會在這間門外，等候著您的命令。”溫特說完便將餐盤放在了門口的地上，隨即主動退了兩步。將客房的門關上。
屋子裏的聲音逐漸停歇了下來。
隨即是窸窣的咀嚼聲。
溫特在咀嚼聲停歇了一會兒後，重新擺放了茶水，然後輕輕扣了扣門。
然後，他似有怔忪。
想了想之後，還是將今天早晨找廚娘小姐借來的膏藥放在了托盤上。希望萊伊王子識字，因為這個膏藥只能藥用不能吃。
東西很快就被收了進去。
看來即便惱怒於溫特，他也非常懂得自愛。
僵持的狀態持續了兩天。
從溫特將自己需要拿進去的一切放在門口，然後敲敲門。
萊伊會以同樣的方式將使用過的東西送回來。
不過，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脫下衣服。
麥克納男爵大人察覺到了不對勁，來了一次。他望著他們兩個人都狀態，罕見地擰下了眉。
他朝著溫特表達了自己的歉意，甚至提出要派人來將溫特換下來。
“沒有關系的。男爵大人。”溫特朝他搖了搖頭，他臉上的微笑仍舊妥帖。“如果您是想要答案的話。”
“那麽我盡可以告訴* 您。將萊伊殿下送來給您的，是麥斯特團長大人。”
“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您不要趕我走。”
“我和萊伊殿下相處的不錯。而且我非常願意為他做點什麽。”
“你既然已經幫我知道了答案，為什麽還要待在這裏？溫特？”麥克納男爵的眉毛擰得更深了。
他輕輕吸了口氣，望著緊閉的門，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提醒過你，不要跟他有太多的關系。”
“我只是想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男爵大人。”溫特望著麥克納男爵大人，認真道：“希望您能夠容許我，在你們處置他，或者他需要離開之前，讓我陪他待在這裏。”
“我不能理解，溫特。”
“你能做什麽呢？”麥克納男爵大人忍不住道。
“即便不知道做些什麽。和他做做朋友也好吧。”溫特靜靜道：“男爵大人，恕我冒昧。”
“這個忙，其實是蘇利文先生請您來讓我幫的吧？”
“這我不能夠告訴你。”
“沒關系的。男爵大人，我能夠理解。”溫特即便在這個時候也非常善解人意。
只是他卻執拗道：“既然如此，請恕我不能夠離開。”
“他像是一個從來沒有吃過糖的小孩。卻在一天之內變成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覬覦的香餑餑。”
“到現在為止，你們所有的人都在圍繞著他的身份，以及可能落在他身上的皇位打轉。”
“你們不約而同地忽略掉了他同樣是一個人。”
“他現在，甚至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溫特輕輕吸了口氣道：“即便我做不了什麽，但是，能讓我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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