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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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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夢

穆德二十二年,蒲月。

這時節,南方江縣一帶雨水最是豐沛,等到月餘的雨水浸軟堤壩,堅持多日的圍堤搖搖欲墜。

抗洪圍堤的壯士還在堅持往河中放置沙袋加固石堤,各家女娘也都往江邊趕,煮食送水、收拾東西。

但終究是敵不過這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洪水,幾個濁浪打過來,犧牲的不知是誰家的好兒郎,百姓從最開始的希冀奮發到後來的疲憊痛心,眼已經紅了通透。

時任江縣縣令只待下游村民遷走,各家匆匆帶好要緊的衣裳糧食,就命令手下差役撤退。

咆哮的洪水呼嘯卷過空無一人的村莊,撤退的百姓都期盼著能再次回到家鄉,但現下也只能互相攙扶著走遠了。

……

“朕聞江縣發大水,江縣縣令為保百姓撤退,不算瀆職,都水監的人倒是該多醒醒神,江縣不是易洪澇的州縣,但也絕不能掉以輕心……著李大人赴江縣賑災,分衣送糧、遣醫派藥、安撫百姓……問責江縣都水監……”

“陛下,江縣雖有江河流經,但是氣候比較幹燥,往年夏日都是防備旱災和蝗災,今年天氣異常,誰能料到水這般大……”

“陛下,此乃都水監瀆職!”

“陛下……”

“江縣都水監戴罪立功,於任上身亡……”

“……”

謝雲昭朦朦朧朧地起來,頭腦迷糊得厲害。

誰?誰死了……江縣都水監?

那又是誰?

耳邊吵得很兇,但是聲音很低沈,腦海裏都是嗡嗡的聲音,謝雲昭身體沈重,眉頭無意識一皺,字正腔圓呵斥:“別吵!”

殿內正坐在窗前翻書的人動作一頓,朝著這邊走過來,悄悄趴在旁邊看。

感受到那股灼熱的視線,謝雲昭終於勉強撐開沈重的眼皮來,人影在她眼前擋著,她只能看見一片光影停在那個人的肩頭。

謝雲昭看不清面前人的臉,索性閉上眼睛,沈頓片刻,慢慢將力氣提上來。

“幾時了?”

那人看她閉眼,還以為她又睡過去了,正準備小心翼翼離開,卻不料她又開口說話,才知道不是自己聽錯。

“姐姐,你醒了?”

謝雲昭心中警醒,她什麽時候竟然做了姐姐?

混沌一片的腦海裏終於漸漸浮現出清明,她掙紮著起身,小少年模模糊糊的臉在她面前晃悠。

“幾時了……殿下?”

“姐姐,我在——已經巳時三刻了。”蕭翊和吩咐內侍端來熱水,準備為她凈面。

溫熱的軟帕上了臉,謝雲昭才恍恍惚惚回神,連忙自己接過帕子:“我才睡了兩個時辰?”

前些日子江南水患,她與蕭翊和跟在皇帝旁邊處理了好些事情,雖然做不了主,但是也學到許多平時沒有機會學到的東西。

跟在皇帝身邊一旬,她夜不能寐,蕭翊和年歲小,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他身子還好,但等到事畢,她自己卻幾乎昏倒在晨興宮。

久未如此安眠,沒想到才睡了兩個時辰,難道是前幾日累著了身子一時半會兒不適應?

“姐姐睡下已經是昨日卯時的事情,現在已經過去十四個時辰了。”

蕭翊和接過她手中的帕子,微微嘆息。

謝雲昭頭腦還是有些不清晰,她尋了鞋穿上,披上外衣就往窗邊走,似乎有些不相信。

怎麽睡了這麽久?

“朝中的事情忙得如何,陛下可消氣了?”神志越來越清醒,她記憶起睡前皇帝震怒之後駭人的寧靜,一個個借著江南水患貪汙賑災糧餉的官吏被拖出去,朝堂上日日都有人哀嚎著、乞求著被下京獄。

她還記得,早朝漸漸延時,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臣,四個多時辰,朝臣們幾乎是滴米未進。

撤去泰安殿上冒著冷氣的冰鑒,在炎炎夏日的殿中,無糧無水,君王與臣子對峙。

大臣們頭上漸漸冒出細汗,有一部分是天氣燥熱的緣故,還有一部分是擔憂皇帝查到他們頭上的緣故。

才將將兩個多時辰時,已經漸漸有人站不穩,搖搖欲墜的模樣。

皇帝陸陸續續甩出密折,從各州縣的密探和巡撫司發出來的密報,每一折都寫滿了百姓的血淚,每一頁都記錄了貪官汙吏的累累罪行。

“李侍郎,你貪墨餉銀、殘害忠良、鴆殺巡撫司大員,認還是不認?”

“金郎中,你夥同族兄趁亂兼並良田、搶奪百姓房地,克扣糧餉……認還是不認?”

“……”

一樁樁,一件件,證據確鑿,沒有一個人是被冤枉的。

滿朝文武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哪還有要昏過去的模樣?

事情處理的結果,謝雲昭看得心顫。她一覺醒來,模模糊糊似乎聽見哀慟的大陳王朝的泣音。

蕭翊和也是情緒低沈,羽睫輕顫遮住眼中神色:“午門外的鮮血,洗了一夜還未洗凈呢。”

謝雲昭手撐著頭,莫名有些煩悶,只覺得日頭絢爛得頭暈。

……

“大人,該起了。”

有人在帳外輕聲喚道,謝雲昭從夢中驚醒,夜間夢魘中的種種變得模糊,只剩下對於十年前那段時日大概的的印象。

好在從夢中醒來,日子還算安寧,她迅速從床榻上起身,洗漱好就準備安排一天的事項。

就著鹹口的酸菜喝了三碗粥,她心中各種盤算。

雲營大幾千的新兵已經安排好,楚禾作為三品英武將軍,是軍中除了謝雲昭外最能鎮得住場子的人,日常由她負責新兵的訓練。

謝雲昭就管理著京內的燕營五千人,為過些日子陛下及冠生辰禮做好準備,每日都刻苦操練。

但她手上管理的不僅僅有軍中的這些事情,還要考慮德昌書院那二十幾位學子的來去、京中家人好友女官知己的安危、暗地裏痛下殺手的政敵、時不時攔路的刺客……

或者只是簡單的問候家人,和宮中的太後、妹妹,友人偶爾的邀約赴宴,雖然每件事情都不算太難,但若是想要事事都妥當,那也是不大可能的。

她也在軍中漸漸物色新的領兵苗子,比如賀老七、寧千侯。還要再增添一些親衛,比如……

手中的飯食可口,謝雲昭卻頗有些食不知味,心中想著這些事情,表現在臉上就是沈默無神。

“大人可是最近太累了?”只有兩個人的時候,白雀為她更衣,湊過來問。

謝雲昭笑笑:“還屬你眼睛尖,我最近事情確實太多,不過等過了這個月,大概就好些了。”

過了這個月,蕭翊和及冠,她不必將京城盯得這麽緊。

也不必遮遮掩掩,對某些人心慈手軟了——總得在萬國朝會來臨之前,讓這皇城都肅清。

“大人自有大人的安排,若是用得著我的,盡管吩咐就是——大人今日可要回來,我叫廚子燉上鹵脊骨,好叫大人回來就吃上。”白雀順好腰帶為她系上,嘴裏還不住地念叨。

謝雲昭自打去北城後,就很少讓人為自己穿衣,如今看著白雀如同多年前一般親近貼心,心裏發軟。

“那便有勞白雀,今日我申時歸來,與你用膳。”

“申時便回來,大人軍中不忙嗎?”白雀系好腰帶,擡頭看她,目光之中有些疑惑。

謝雲昭自己取了一旁的破關劍佩戴上,道:“用完飯再去,不能誤了白雀心意。”

白雀哼笑:“大人又取笑我。”

“大人是認真的。”謝雲昭點頭,娘親那裏有父親的親衛和府衛,自己駐紮的這個府邸也有青鳶和一眾府衛護著,她沒有什麽憂慮。

但因著外面的威脅,白雀也隱隱被桎梏在這方寸之地,沒有數十府衛不敢輕易離府,而在外面她很難時時照顧她的安危。

白雀跟在她身邊十多年,知道太多關於她的太多事情,很多外人執拗的辛秘。況且,跟在她身邊做事,作為她的得力助手,白雀也“得罪”了不少人。

曾經朝夕相處如同密友,如今也只能在她處理完庶務回家後才能見到。

確實惆悵。

“好——”白雀拖長尾音,眉眼帶笑,“大人慢走。”

……

燕營中。

“我近日頻頻做夢。”謝雲昭將公文批好,又看了幾個手下人想出的管理軍隊的法子,朝著一旁的賀老七感慨。

賀老七聽力不怎麽好,耳邊嗡嗡的,只看見她的嘴一張一合,看唇形似乎在說——做夢?

“大人做了什麽夢?”賀老七放下手中的小旗子,直接插入沙盤中,湊過來靠著她。

謝雲昭皺眉:“就是些陳年往事,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感覺不好受,你會解夢嗎?”

當年在德昌書院時,賀老七給同窗解夢,說得頭頭是道,也吸引過她的註意,不過她那時夢很少,近段時日的夢漸漸多了。

賀老七擺手:“我哪會什麽解夢,大多數人不過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譬如夢見親人的便是思念親人,夢見夫子的便是課業繁重壓力太大,胡亂說說而已,大人別當真。”

“那夢見小時候的事情又是為何,難不成是懷念幼時的自己?”謝雲昭笑起來,老七說話一套一套的。

賀老七沈吟片刻,謹慎道:“我記得大人少時便在宮中,陪伴陛下處理庶務,想來是近日有相關聯的事情牽動大人心神了。”

謝雲昭仔細一想,她說得也不無道理。

江南的水患需要治理,當年是許多官吏出動,今歲應當是沒有那般的境況,不過也是繃緊了心中一根弦的。

“總歸是憂思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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