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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會[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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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會

燈會在文g以前就停辦了的,今年恢覆舉辦。喜訊不脛而走,市民們都額手稱慶,笑語喧闐。

就議論說辦燈會叫不叫覆舊,為什麽要改在五月裏辦呢?

群眾中爭得面紅耳赤,遂由報紙引導輿論,指出燈會雖是古已有之、舊已有之的節日活動,但如今這不叫覆舊,而是立新。

其所以新,一是特意改在五月份辦,五月有勞動節、青年節,叫做紅五月,故而是為勞動人民辦的。而不像舊時的元宵燈會,封建色彩濃郁,勞動者只有做燈的份兒,沒有觀燈的份兒。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看燈。

二是經過了文化□□的洗禮,今年燈會的內容有了質的飛躍,把那些封建迷信,以及才子佳人呀,鴛鴦蝴蝶呀,鐵帚掃而光,而由生氣勃勃的工農兵形象占領了燈會!

入夜,辦燈會的文化公園大門前廣場上懸了一顆“人造小太陽”,照得廣場亮如白晝。盛傳這是最新科技成果,吸引許多不想觀燈的人也來觀燈。

但是這顆小太陽把人們的衣服都照成青紫,臉都照成菜色。要等走入公園之後,到處燈火輝煌,花團錦簇,分外妖嬈,穿灰著藍的游人們的臉上就都像塗了油彩一樣。

那些三四歲、五六歲的孩童,都是初次觀燈,由大人肩著,興高采烈的東張西望,問這問那。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為彩燈的人物大都是樣板戲中的英雄,可以舉一隅而以三隅反。

其餘就是工農兵,兩男一女。戰士挎沖鋒槍。工人必是煉鋼的,握捅爐門用的上端彎成圓環的鋼釬,鴨舌帽的前端安一個小鏡子。

農民必是女的,頭上白羊肚毛巾,下著素花肚兜兒,手執鐮刀,摟著一抱金黃的麥穗。

這和本省農婦的裝束大相徑庭,因是定了型的,十多年來各樣正規圖案和宣傳畫上都如此,所以也就如此。

其他圖案造型大致不出青松、翠柏、“戰地黃花”菊花和“俏也不爭春”的紅梅,以及成片臉盤兒鼓鼓的搖頭晃腦的葵花——象征公社社員,煙囪像森林的廠房——象征城市新面貌。

因為數千盞燈的圖案造型就這麽屈指可數的幾樣,故而小孩子很快就沒趣了。大人因肩上的孩子還在扭來扭去,擡頭看,孩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觀看賞燈的人呢。

大人這才發覺賞燈的人千人千面,比燈要多樣化些,也就左顧右盼地看人。

逛完燈會要兩個多小時,無論看燈看人,大家自始至終都是笑容滿面的。見或有一兩張情緒低落的臉,都不會向著花燈撇嘴,連晉代阮籍那種青白眼都沒有人流露出來。

游人之中,無所事事的返城知青就占了小半。知青來逛燈會的一個目的就是遇熟人,以互通熱門話題信息,這和在鄉下趕場的目的差不多。遇見了就三五成群地站在燈火闌珊處,談論著眼下最有吸引力的招工話題。

有一大群金河知青聚集在燈會的進門口,這裏因“小太陽”和彩燈交相輝映,一張張的面孔都是紫紅的。《銀鋤》宣傳隊的幾個知妹,互相戳著臉蛋兒笑,又互相在猜對方衣服本來的顏色。

有群男生正在議論近日街上出現的小報,有篇叫“草與苗”的文章。有人問是什麽內容,柳石摸出一張說:“我這裏有一張,是撿的,看嘛,踩得有腳板印。”

小報頭版顯眼位置上並有篇談“白貓黑貓”的豆腐幹文章,大家就叫拿報的念,那人道:“哪個敢念?你念!”

沒人念,於是大家奪來奪去的看。

進了燈會。柳石拐進邊沿地帶的一片樹林中,背後被人捅一下,一看是鷺鷥腿。鷺鷥腿退開兩步,裝成解便松褲帶的樣子,臉朝著別處,說道:“柳娃,最近做的好事!”

柳石暗暗吃驚,道:“咦,我沒做啥呀!”

鷺鷥腿:“註意點,有盯梢的。”

柳石笑道:“你嚇我?”

鷺鷥腿一聲冷笑道:“哼,你若心中無冷病,那就算我嚇你。”說完就系好褲帶走了,目光始終沒有看柳石一眼。

柳石原路出來,撞見一個臉朝樹幹也持小便姿勢站著的人。這人轉過身來,燈光勾畫出一張瓦刀臉,咦,好熟!今天同小伍擠公共汽車時就見過,小伍被他手肘戳痛了肋巴骨,罵了一句,他裝聾沒有回嘴。

側目看見與瓦刀臉拉開一定距離,還有另外幾個人影。怕這些人會合圍過來,然而沒有。

隨後又想鷺鷥腿是偷兒團夥的管事,和派出所逮偷兒的警察熟……

正想著,肩上被拍了一掌,吃驚不小,一看卻是陳聞道。

不遠還站著單愛鵑。

果樹研究所在調查弄清了陳聞道的歷史問題後,已決定正式招收他。但公社方面如何疏通對他是個難題,弄不好很可能會卡殼。

單愛鵑卻是米縣知青中最先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

正好!二人本來就比較熟,子羽曉得情況後,從中“撮合”了一下,他倆便約定了一同返鄉,今晚又一同來看燈會。

陳聞道因見柳石被他拍一掌,就嚇了一跳,遂沈下臉說道:“柳娃,你咋鬼頭鬼腦的!隊上秧子栽完了沒有?在招工了,你不多掙點表現,又跑回來做啥子?”

柳石只得和他敷衍了一會,又笑著和單愛鵑打招呼。

一大群知青已經走向了位於燈會中心的一個旋轉平臺。

這裏遠睹恍若一座金山,走近才看出是一組人物,後又辨出身段,看清眉眼,乃是八個樣板戲中主要英雄人物的群像。這裏圍觀的人最多,大家都在有說有笑、指指點點,許多並看出了神。

劉志昆笑道:“各位看出名堂沒有,若要給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排座次,怎樣排法?”

有人答道:“哈,梁山泊頭把交椅數晁蓋,二把交椅是宋江。這裏嘛,頭把交椅像是郭建光,郭建光站在最前頭!”

劉志昆笑道:“錯了!李玉和才是晁蓋,宋江是洪常青。李玉和高舉紅燈領導一切,旁邊是常青就義的姿勢,拳頭伸直了,都還比紅燈要低一點,低得不多。”

單愛鵑撇嘴道:“為啥江水英該排在最後?無論按什麽排,江水英都不該排最後嘛!”

陳聞道笑呵呵地說:“鵑鵑,劉老弟是知青中的政界人士,理所當然要關心座次表,你怎麽也卷進這個漩渦裏去了?”

劉志昆便笑吟吟地解釋:“唉,這兩個女黨員都是解放後的幹部,不過是小小的支書,人家郭建光、李玉和到現在起碼是地師級!你隨便翻哪天的報紙看看,八個樣板戲排名次,《海港》、《龍江頌》也排在老幺嘛!”

眾人便都點頭,誇劉志昆是將論資排輩鉆研透徹了的。

柳石和小伍卻借著人群擁擠的勢頭挨攏說話。小伍道:“你瞎猜!我起碼兩年沒跳頂董(摸包)了。”柳石道:“那,瓦刀臉盯梢,就是為的……”

小伍說:“百分之百!你說我想起來,白天至少見過他兩次。”

柳石臉上仍是笑悠悠的,心裏未免有些敲小鼓,眼睛左右掃瞄。

小伍處於一種異樣的興奮狀態之中,遂附耳對柳石道:“我去肇個事,制造混亂,大家好脫身。”

小伍沒事人兒似的又走回知青群裏。劉志昆還在就排座次的理論進行解釋,小伍一開腔把話題岔得老遠:“哈,你們看大春,他在恨郭建光呢!”

眾人不解說:“鬼扯!他為啥恨郭建光?”

小伍說:“你們看郭建光的手槍。”有人便說:“二十響的盒子炮嘛,跟大春的手槍一樣。”

有知妹說:“不一樣,大春的槍把有紅須子。”蒜頭鼻說:“嘻嘻,是喜兒給他系的。”有人笑道:“不一定,也可能是他專門系給喜兒看的!”

小伍說:“唉,你們看郭建光的槍口,朝下方的。”

單愛鵑吃吃地笑出聲來,嚷道:“哎,手槍打著喜兒的腳了!”

眾人哄一聲笑了:“哈哈,難怪大春的表情像在恨郭建光嘛!”

陳聞道也忍俊不禁,上前湊熱鬧說:“看嘛,最不知趣的還是楊子榮,做一個騎馬跨襠式,打虎上山,硬要把大春和喜兒隔在兩邊!”

一個知妹吃吃笑著說:“鐵梅反而挨大春近些。”單愛鵑接口笑道:“亂點鴛鴦譜!”

蒜頭鼻說:“嘻嘻,這組英雄彩燈都是都是老師傅制作的,他哪裏認得大春喜兒鐵梅,反正都是英雄,男女搭配,高矮岔開就行了。”

又有人問:“嘿,不是八個樣板戲麽,這裏咋鉆出十個英雄人物來了?”單愛鵑道:“多出了前排的鐵梅和喜兒嘛。”

小伍故意道:“為啥偏要多這兩個,不多沙奶奶和李奶奶?”

陳聞道就對蒜頭鼻笑道:“你說老師傅不懂,老師傅懂!要是把這裏的鐵梅和喜兒換成兩個奶奶,看的人起碼走脫四分之三!”

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幾個知妹笑得淌眼淚,單愛鵑邊笑邊捶他。陳聞道吃不住她小拳頭的捶打,逃到人圈之外對劉志昆笑道:“哎呀呀,封資修批了好多年,結果還是逃不出這女色二字。”

單愛鵑到附近廁所去了過來,小伍攔著道:“單姐,上大學了哇?”

單愛鵑與他不熟,楞了一下。

小伍斜眼看見陳聞道靠過來,便又道:“單姐一枝花,咋跟一個老東西耍朋友?”

聲音又大,立馬把一些目光吸引過來。

單愛鵑這次回公社去處理一些未了之事,本是無可無不可。既千裏同行,明裏暗中已有願和陳聞道耍朋友的意思,又一同來看燈會。

陳聞道頓勃然大怒,上前用力將小伍一推。

小伍明明可以站穩,故意來個仰翻叉,後面知妹躲閃不疊。口裏罵著,翻起來還了陳聞道一拳。

陳聞道吼一聲照小伍臉上又是一拳,噴出兩道鼻血。

小伍伸手一揩,一臉的血,嗖地掣出了刀子。陳聞道略一楞神,翻身便走,眼鏡一下子碰掉了,跌跌撞撞,撞翻了好幾個女的。

圍觀的人都驚呼起來,四散奔逃,踢翻了圍欄,擠垮了彩燈。有人被擠趴在地上,大聲哭叫,後面的跌做一堆。柳石拉著袁生智跑到一片小樹林邊,這樹林外便是圍墻,可以翻出。

茶館的竹靠椅“吱吱呀呀”叫著,柳石屁股在上面扭來扭去。茶已喝成了白開水,就將碗底那幾朵發脹的茉莉花吮入口中嚼著,毫無滋味。

袁生智腳下一地的煙頭。

二人在此等候小伍。他們所坐的位置,從正面可以望見窗外的大街,而進來的人需要轉身才看得見他們。左邊又有條內巷通向背街。

柳石道:“我去解個手,再看看鐘。”他看見安在街口一面山墻上的大鐘,時針已快指向中午12點。

小伍是8點左右和他們分手的,去看生病的大頭,能走就一起走。約定在這裏碰面,他倆已等了三個鐘頭。

柳石從廁所牽著蛛網的窗洞向外望,發現那個曾在茶館的另一角下了兩個鐘頭象棋的矮個子,此人現在套上了夾克,正站在對街一家店鋪裏,面對著廁所。

柳石終於醒悟,曉得了他和袁生智已成甕中之鱉!他走回茶館也不坐下,向袁生智以目示意,抓起挎包,從內巷走出,到了小街上。

袁生智追上來和他並肩走著,緊張地說道:“跟起來了!”

柳石繼續不緊不慢地走著,故意搖晃著肩頭。他小時在這一帶住家,對街道很熟悉。

拐彎時他瞟了一眼後面,發現跟蹤者竟是四人,這四人分兵兩路,各沿著街道一側走,距離逼得很近,已經擺好合圍擒拿的架勢了。

他遂低聲道:“不慌,就這樣走,等我喊一聲‘跑’,你緊跟我向右轉跑,向右轉,要快!”

兩人暗暗加快了腳步,右方出現一個隱蔽的巷口時,柳石猛蹬左腳叫聲“跑!”袁生智幾乎與他同時轉身,拔腳飛跑。

接連奔過幾條巷子,袁生智在後喘籲籲地喊:“不行了!”

柳石便站住,兩人都把背貼在墻壁上大口喘氣。巷中傳來追逐者噔噔的跑步聲。柳石拿過袁生智的挎包背上,又帶他拐進一條岔巷。

路邊一座院落,柳石跑進去,裝成小便很急的樣兒,跳著腳,對圍成一圈在做作業的幾個小學生笑道:“小朋友,解個手!”

沿一條青磚鋪成長著苔蘚的路跑到後院,果然有間小小廁所。他哪裏進去,卻打開了墻角一扇閂著的小門。

二人跨出去,眼界豁然開朗,腳邊小河,彼岸是一片接一片的菜地和竹林。

他倆趟水過河,跑過一片菜地,鉆進一座竹林子。出了竹林又是菜地,然後又是一段竹林。

兩人在竹林裏一道土坎後面伏下來,透過疏朗的竹子盯著前方和周圍的大片田野。

而小伍已身陷囹圄了。

上午,小伍騎自行車在大頭住家附近的街道兜了一圈,覺並無異常的征兆。

他穿進一條冷巷子,要放松一下,雙手脫把點香煙,前輪在凸凸凹凹的路上打偏,鬥折蛇行,使得迎面過來的一位中年婦女從車上跌下來,車倒在路上,張口罵他。

小伍瞧她人好好的沒摔著,腳尖支著地回嘴:“哼,怪老子?你騎不來莫騎!”

“小雜種,你當老子還嫩了點,車子壓死你!”

小伍笑著一溜煙騎走了。再次來到大頭住的街道,一眼看見那幢宿舍樓前,灰不溜秋一大堆人圍在那裏等著看熱鬧。

小伍心涼了半截,下意識地折轉車頭,回騎了幾十米遠,竟忍不住又倒了回來。

這時圍觀者興奮地喧嚷起來。他見病中的大頭被帶出來,正要掉轉車頭,車把上的右腕突然被緊緊鉗住,“哢嚓”銬上了

柳石和袁生智在竹林裏伏了多時,追捕者仍未在視野裏出現,繃緊的神經開始松弛了,方覺周身奇癢。

細一察看,他們原來是伏在一些枯竹葉和破筍殼上,無意中壓壞了蟻巢,大黑螞蟻爬滿全身。

螞蟻從頸項沿脊椎而下,咬得背心精痛。袁生智想爬起來拍螞蟻,並且搔一搔癢。他的瘦屁股剛剛聳起,忽然被什麽東西抓了一下,這一驚非同小可!

迅速翻身坐起,卻是一個小男孩,背著個大背篼,手執竹耙兒在撈枯葉。

袁生智吃驚的動作將男孩嚇一跳。

這時又有個稍大點的女孩子從竹林裏跑出來,見地上趴著兩個大人,覺得奇怪:“咦,你們在做啥呀?”

柳石笑道:“嗨,小聲點,我們在藏貓貓。”

小女孩歪著頭兒笑:“嘻嘻,這麽大的人還藏貓貓!”

柳石索性站起來,環顧四周,笑嘻嘻地說:“好了,不藏了。那幾個傻瓜,他們捉不到我們啦!”

遂到竹林前後走了一遭,過來說道:“小娃兒,我來幫你們撈竹葉子。我小時候也跟你們一樣,到處撈草草柴來燒,背的背篼兒比你們這個還要大呢!”

袁生智因見小女孩背著書包,問:“你做家庭作業沒有?沒有做,就在這裏做嘛,不懂我給你講。”

小女孩果真就在一塊石頭上做起作業來,袁生智在旁邊給她講。

微風吹過竹葉嘩嘩,風住,小女孩的筆尖兒沙沙,袁生智暫時進入了溫馨的境界。

他又問小男孩想不想上學,小男孩說:“想!媽媽說我明年就上小學了。我上了小學還要上大學,上了大學還要上中學!”

“好,有志氣!是上了小學上中學,上了中學上大學,你說過。”

小孩又說一遍,但還是錯了,他又教一遍後才說對了。

他又認真地說:“小娃,你曉不曉得,大學停辦了幾年,又才恢覆了,你一定能讀大學!”

他瘦伶伶的大手掌在小孩頭上撫摸著,小孩睜大了黑幽幽的眼睛望著他。

在竹林裏一直待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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