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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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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不想走

楊靈原說帶媛媛來散散心,就個把月,反正火車通了方便。可她一來就不想走了。

這一是水秀對她很好,她因氣候和水土不服,免不了生瘡害病,就靠水秀請醫拿藥,熱心照料,還幫她洗臉梳頭。

她有時郁郁寡歡,或者望著窗外喃喃自語,甚至跌跤之後坐在地板上簌簌發抖,每當這種時候水秀都忙去安慰開導她,同她逗笑,講些知青中的趣事,楊媛的病也就逐漸穩定了,幻視幻聽的情況也沒有向壞的方向發展。

她跟農民相處也很融洽。院子裏玉珍等幾個謝家大媽大嫂對她不光有求必應,還經常噓寒問暖。

知青菜園地大半荒著,原因除了懶,還有就是缺肥。下鄉的頭年,隊上讓知青舀集體豬圈的肥料,一年優待期滿,隊上就在菜園角上給他們挖個積肥的小茅坑。

但是小茅坑沒個遮攔,有遮攔人也不可能跑這麽遠來解便,更不可能像社員在家裏茅坑上搭豬圈一樣,也在這裏餵條豬,所以肥料來源成了大問題,菜園怎能不荒蕪?

水秀憑嘴甜,人緣也好,吃菜靠東家摘、西家討,有時趕場買,有時就“跳豐收舞”——偷。

一些糧食作物的嫩葉和子實也可做菜,如紅苕葉尖、毛豆角等,尤其是豌葫豆。

秋收之後在部分河灘地裏撒豌豆和點葫豆,到春天,河灘上遍布灰綠養眼的色塊。

水秀收工路過,愛跑去掐嫩尖兒,摘嫩角兒。掐豌豆尖兒是允許的,因為這促使分芽,多結豆莢。摘葫豆角兒乃是“跳豐收舞”,限於外隊的地。

小星一隊知青自家菜園地裏只有一廂韭菜,因為韭菜是多年生的,無論冬夏隨割隨長,水秀有時去侍弄一下。

心靈手巧的楊媛來到這裏,很快便從農村婦女那裏學會各種手工活,而且青出於藍。

這裏婦女用苞谷殼打草鞋,草鞋在各鄉場暢銷,價格永遠是每雙一角二,楊媛打的草鞋卻能賣一角五。她若是在鞋耳子上加點布,在鞋尖上用紅毛線做個絨球,水秀拿上街可賣兩角五一雙,而且往往在途中就被拿光了。

只要有材料,楊媛每天打□□雙草鞋不成問題,就可以賺兩塊多錢,相當於幾個大男工的工分值。可惜水秀過去並未積攢苞谷殼,楊媛會打草鞋了,她才到各家去東要一點,西拿一點,所獲十分有限。

楊媛還有團篩子的高招。篩米、篩豆子用的圓竹篩,絕非人人都能運用自如。這裏男人都不會團篩子,自嘲說這正如他們不會坐月子一樣。

就是婦女也只有少部分人會團篩子,也就是用巧勁兒篩簸,將米中的谷子在篩心聚成微凸的一團。許多人無論怎樣篩呀篩,團呀團,米中的谷粒就是聚不成團,真沒奈何!

小夥子和婦女們因見楊媛手巧,就說團篩子嘛,她肯定一摸就會。也有不相信的,於是就由位巧婦先作了示範,大家圍著看她篩。誰知她真的一摸就會,篩子在她手中運用自如,糠殼稗子乖乖聚在一起,眾人無不稱奇。

這一來,那些自認手腳笨的農婦就常來求她篩米,篩豆子,總要端碗鹹菜,或是一碗醪糟,或是幾個豆豉餅子作為酬謝。後來女社員們又曉得她會繡花,紛紛登門求教,她更忙得不可開交了。

天性好靜的楊媛,下鄉後逐漸變了。她殷勤好客,知青和村姑村嫂都常來羅家院子耍,圍著聽她的半導體收音機,小閣樓上經常笑語喧闐。

還有種溫馨的感覺,雖然有點飄渺,雖然從未明示,這才是小姑娘最渴望的,其他那些人與事能帶給她感動,只有這種感覺才能讓她心跳,那就是和袁生智在一起的時候。

柳石和袁生智也經常不在隊上。有段時間水秀和她一直吃苞谷面調的菜糊糊,水秀有時在天黑後出去偷嫩葫豆角回來煮,楊媛見了皺著眉頭,不肯吃。

水秀苦笑著解釋:“哎呀,天底下的知哥哪個不偷?才下鄉都單純得像張白紙,就像你。哼,只有袁生智假裝正人君子,不偷,別人偷的他一樣吃!”

楊媛問:“子羽呢?”

可巧過一會子羽就來了,給她們提來一小袋和著糠灰的碎米,且直言不諱地說:“是三旋從碾子上弄的。”

“弄的”與“偷的”本不同義,義很廣可以是“討要的”,但在知青語境中意思也就差不多。

子羽揭開鍋蓋看見連皮兒煮的嫩葫豆角,熱氣騰騰的,說:“喲,好香!加鹽沒有?”

水秀說:“加了。”就舀一碗給他,他就在楊媛的目光註視下大嚼起來。

水秀馬上又舀一碗給楊媛,笑著說:“吃呀!”楊媛接過去默默地吃著。

楊媛每次做飯,都見缸裏只剩下薄薄一層苞谷面,可吃來吃去總不露底,有點象童話裏的寶缸。

可是這苞谷面帶股黴味兒,還攙著泥沙,吃時牙齒嚓嚓地響,味道苦英英的,其來歷使人心疑。楊媛幾次追問,水秀才說出是偷隊上的豬飼料。

原來農村為了壯大集體經濟,規定每生產隊必須集體餵幾頭豬。這小星一隊的飼養員是個五十多歲的孤老太婆,五保戶。農村五保為保吃、保穿、保醫、保住、保葬——孤兒為保教。

豐年時她就拿糧食堆著餵豬,豬不長架子,光長肉,長成“砣砣豬”。

殺豬分肉時社員有的說:“吃糧的豬,肉好香喲!”

有的卻不滿地說:“哼,花的糧食,私人幾頭豬都餵出來了!”

年成不好時,或三四月間青黃不接時,也得留點飼料餵集體的豬。這苞谷面就堆在豬圈角兒。

楊媛聽水秀說了,含在嘴裏的半口面疙瘩就哽在喉嚨口。胃裏的東西又往上湧,想杵著木拐到灰堆去嘔吐,幾乎摔倒,水秀忙去扶她。

嘔了兩口,又咳起來,咳得面紅耳赤,太陽穴突突地跳。淚花包不住了,一滴滴落在手臂上。

水秀輕輕替她捶背,一邊勸她,不料勸一會自己也哭了,越哭越覺得心酸,把楊媛的頭抱著,聲音哭得很響。

這一來楊媛反而不哭了,倒拿手絹去給水秀拭淚,後來兩人都擦幹了眼淚。

楊媛去洗了臉,說:“秀秀姐,我這裏有錢,今天趕場呢,你去買點米回來,好不好?哎,外面下雨。”

水秀就去取了錢下來,說道:“這點雨不怕。媛媛,我們好久沒沾油腥了,我拿八塊錢買米,剩下兩塊錢買肉。我去了,這段時間黑市米天天在漲,去遲了還怕沒得。”

“哎,黑市米,說起多難聽!你咋去買黑市米呀?”

水秀笑道:“我說你簡直還是個學生娃!光有錢沒得糧票,國家糧站不賣米給你,只能在街上暗中找農民買,偷偷摸摸,像做賊,不然為啥叫黑市嘛!

“你看他籮兜面上擺的是雞蛋,不然就是糠、麥麩子,走攏去假裝看他的糠,悄悄問:‘有沒得米?’

“他裝耳朵聾,怕你是來打擊黑市的,要等你問幾遍,曉得是真的要買米,他才說:‘好好,我就幫你把糠送攏屋!’聽起就像在賣糠,走到個背彎角角,把面上一布兜兒糠揭起來,下面就是米。

“前兩場,那個農民挑起籮篼七繞八繞,找到個背靜地方,結果我只買兩斤米,他臉垮起像頭叫驢子,這回起碼買二十斤!”

楊媛聽完了一笑,忙又說:“哎,這回你不必擔風險了,我還有糧票呢!你可以到糧站去買。”

水秀笑道:“擔風險怕啥?只不過你有糧票,一塊錢就可以買十斤米,十塊錢一百斤!嘻,這是幹校建在大荒溝給知青帶來的好處。本來嘛,到糧店買糧,跟你在市裏買糧一樣,除了糧票,還要憑糧本,我們哪來糧本?

“現在幹校要到糧站買糧,幹校柯伯伯現在就負責夥食團,我拿糧票去了,就可以和著買。我去即使柯伯伯不在,說他的名字就行。嘿,你有好多斤糧票,是啥糧票?”

“還有十斤。糧票唄,分啥子糧票?”

“你不曉得呀?省糧票不帶油,全國糧票是帶油的,另外還有搭夥卷,是市的,更不帶油,只能夠在市裏用。

“你拿糧票到單位夥食團搭夥,如果是全國的,就可以帶買菜票。是省糧票,就要交了油票,才準買菜票。所以全國糧票要貴些。找幹校的人搭著買米,他們喜歡要全國糧票,拿他的省糧票給你換出來。”

楊媛笑道:“你說的我聽不懂。我的糧票不曉得是全國的還是省的,在箱子裏面呢,我去拿。”

水秀笑道:“聽不懂?你未必不是中國人,是火星人哪?”

楊媛上樓去了,水秀便蹲著系背篼索兒。

背後有聲響,她只當是久娃子或謝家別的人進屋來了。忽有一股熱氣呼哧哧地噴向後頸,是隔壁餵的豬?嚇得一扭頭,見一張黑黝黝的橢圓臉,一個圓酒渦兒,兩排白白的牙齒,正同她逗笑呢!

水秀沒笑,眼圈一下就紅了,罵道:“你死在外頭,莫回來呀!”

拿後肘拐他。站起來又吵:“呸,男笑癡女笑怪!”

卻見柳石逗笑的模樣消失了,兩眼負疚而又深情地望著她,她馬上心就軟了,慢慢地,她伸手去摸他粗糙的額頭和眼角,身子一點點地靠攏去。

柳石說:“我身上濕。”她不聽,硬把身子偎進他懷裏,抱得緊緊的。

聽見腳步聲剛放開,袁生智和大頭那威就跨了進來。

袁生智渾身澆濕,鞋子糊滿稀泥,進屋就嚷:“餓得很!秀秀,有沒有飯?”

水秀臉一沈說:“有,潲水!”

見大家失望的神情,只得從碗櫥裏摸出兩塊豆豉餅子,分了遞給他們,說:“沒得吃的了,我去趕場。”

柳石道:“我陪你去!”

水秀戴著鬥笠,斜挎著背篼兒先走。柳石接過袁生智和大頭湊的幾塊錢,追了上去。

袁生智聽見楊媛下樓的聲音,便走到樓梯口去看。楊媛在樓梯上朝他笑笑,舉起手裏的東西說:“糧票,袁哥,給秀秀。”

袁生智接了之後故意捱一會,然後要大頭給柳石送去。

大頭吃完豆豉餅子,就將打草鞋用的馬凳拖過來,騎著閉目養神。他的大腦殼向後擱在桌沿,一雙糊了幾斤泥巴的統靴蹺在馬凳上,桌子矮矮的,他身體短短的,姿勢很舒服。

他推說路不熟,不願動彈。聽袁生智說胃痛,他才站起來,手拿糧票,去追水秀和柳石。

袁生智巴不得他在東拐西彎的巷子裏迷路,回來得越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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