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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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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鄰

葉李氏因兒子葉天祥在縣文工團工作,所以在生產隊算是有臉面的女人。

她中年守寡,人很能幹,住三間瓦房,家裏收拾得幹凈整齊。餵了一頭豬,兩只羊,幾只鵝,一小群雞。家裏還有個十六歲的女兒小玉,算半個勞動力。

葉李氏常到山埡嘴知青組串門,每隔一兩天就要端碗做好的菜給知青吃。若是鹹菜之類,就由她女兒小玉端去。若是臘肉、雞蛋,就由她自己乘兩個男生不備,直接端進女生房間裏。

其子葉天祥高個兒,白臉膛,精明幹練,談吐大方。目前上班不正常,他經常回下河沿住著。

他也常來知青組耍,人多熱鬧時,大家要他表演,他便唱幾段樣板戲,白如冰拉二胡給他伴奏。

他無論唱郭建光、李玉和還是鳩山、刁德一,都維妙維肖,甚至還能跳幾段大春的獨舞。他有時還下地做活,知青來後,他出工的時候更多了,和林之強、白如冰說笑打鬧,親親熱熱。

魚麗對他母子的神態舉動十分敏感,背後對韓敏力笑道:“葉天祥和林之強、白如冰好得很,和他媽經常到組上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在酒,那在什麽?”

“在打主意。”

“打啥主意?”

“打我們的主意,你和我,嘻嘻!”

韓敏力成天忙得團團轉,比在農場當中隊長更累,雖也覺察到葉天祥母子有時對自己獻殷勤,從未進一步去想它。便說:“魚麗,你不要歪起想!”

魚麗說:“明顯得很嘛,叫歪起想?虧你也是女的,一點都看不出來?”

韓敏力微微紅了臉,問:“你看出來了,那你覺得怎樣?”

魚麗笑道:“葉天祥要論長相,別說白如冰、林之強比不上他,就是在我們全農場比,都算出眾的,人也聰明。唉,只可惜是本地土人,不管說話走路都有股土氣。”

韓敏力皺眉道:“你不用土人這個詞好不好?經常說你!不要總覺得自已是大城市來的,就高人一等。”

魚麗扮個鬼臉兒,笑道:“聽口氣,你還真看上他了呀?”說畢笑著要走出去。

韓敏力嚴肅地叫道:“魚麗,你回來!”

她乖乖地又走回來,道:“別生氣嘛,說著玩的。過去在農場多開心啦,這裏成天悶死了。

“嘻,他母子兩個的一舉一動我早看在眼裏了,說來頂有趣的,葉李氏並沒有確定目標,好象我們中間哪個當媳婦都行,葉天祥的目標卻定得頂高的,他看中的是,嘻嘻……”

韓敏力打斷道:“你別說了!你說的我過去的確忽略了,幹脆,我們今後都不要理他。”

魚麗道:“呀,你怎麽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砍豬頭唄!比方葉李氏端菜來,又不是我們請她端的,端來還不吃呀?

“你還買東西送給小玉,當心她家裏誤解你的意思,今後別送了!”

韓敏力道:“葉李氏是貧農,我過去覺得這是貧下中農關心我們。她如果為這個,我們還接受她的東西,那傳開去就難聽了。”

魚麗終於被說服了,便出主意每次都讓男生去還菜碗。這一著果然奏效,葉李氏聽說菜基本上是兩個知哥吃的,端的次數逐漸就少了。

葉天祥本人卻無所謂,對知青的熱情絲毫未減。

知青組的常客除葉氏母子外,還有那對渾人。他倆是貧協主席曾忠臣的弟弟,年長的叫發財,年輕的叫有財,均又聾又啞。

發財一臉絡腮胡楂,會做簡單的農活,能用手勢和家人說話。顯得敦樸厚道,神態嚴肅,但若逗他,一逗一個笑的。

發財出工出於照顧,算半個工。

有財下巴溜光,嘴上經常巴著鼻涕,愛用舌頭舔。

有財連啞語也比不來,林之強和白如冰議論說這是他對發財的依賴性所致,因兩弟兄大都一路,既有哥哥向家人反映情況和交流,弟弟就愈加不動腦筋了。

有財連擔水、拾糞都不會,或是不願,若屬後者他似乎比哥哥聰明,只會拾柴。

他成天背個背篼兒,搖頭晃腦地東游西逛,走不多遠就要習慣性地回頭看,逢人笑呵呵的像個樂天派。

但是你若也對他笑,或朝他招手,他反而嚇著了,顯出驚惶不安的樣子。

兩弟兄著惱時會一同“哇哇”怪叫,做怪像嚇唬人,甚而將手指彎成鷹爪撲過去。

對方既知他倆是渾人,曉得交手的話無論勝敗都要帶來後患,就趕快撤退或垂手表示和解,打架便都夭折在搖籃中。

知青和兩弟兄熟了,覺得他倆又可憐又有趣兒。韓敏力托人趕場買回藍布,親手裁好交給貧協的女人,給發財、有財各縫了一套新衣裳。

穿上新衣的兩弟兄就經常到門口來望著韓敏力笑。穩重的哥哥笑得帶點羞澀味。吊兒郎當的弟弟笑時呲開尖利的黃牙,露出鮮紅的牙齦,牙齒間掛著口水絲子。

韓敏力和魚麗仍有些怕,後來知道兩弟兄都單純得像張白紙,幾歲的小孩還會惡作劇呢,他倆連惡作劇都不會,才不怕了。

兩個知妹下溪溝洗手臉,洗衣裳,他倆也愛跟著,照樣兒洗手洗臉,弄得一臉的水珠子,胸前濕一大片,惹人發笑。

卻又總揀下游處,還離得遠遠的,像擔心弄臟了水。

兩個知妹由此看出他們還有些乖巧,又反而不放心了。有次渾人弟兄又跟隨她倆去洗衣,她倆故意走得遠些,還繞兩個彎子,一看尾巴還在。

為了檢驗這兩弟兄到底有無壞心眼,又故意走入一片竹林中去,再偷偷觀察。

見兩弟兄在竹林外站住了,左顧右盼,像在替她們放哨。見有小孩跑來,就哇哇地叫著,揮著手不讓通過。

魚麗低聲對韓敏力吃吃地笑:“他兩個以為我們在屙尿呢!真怪,雖然是渾人,也曉得男的女的有這點不同。”

韓敏力撕她嘴巴道:“說什麽呀,沒羞!”忍不住也偷偷笑了起來。

有晚上葉天祥在知青組待了很久,魚麗瞌睡來了,遂在他背後給韓敏力扮鬼臉,意思是想下逐客令。並排兒坐在門檻上的渾人弟兄就一齊走到葉天祥面前,哇啦哇啦地嚷,比劃著攆他走。

葉天祥不予理睬,二人就做怪像嚇他,拉他的衣服,葉天祥吃一驚,忙溜之大吉。

韓敏力和魚麗把門一關笑了半天,始知渾人弟兄並非白癡,而是善解人意的,可惜大腦障礙,兩耳不聰,有口難言啊!

這以後關系更密切了,兩弟兄經常給知青送柴,還不讓知青瞧著,趁早上知青開門前,或出工了沒人時,將一背篼兒柴倒在門口。

韓敏力自幼受媽媽愛美、愛整潔的熏陶,長大後,她的思想和言行適應社會潮流並與之同步,甚至走在時代的前列,唯獨穿著上有點我行我素。

對綠軍裝和灰藍二色的衣服,她只在開批判會和勞動時才肯穿,一回寢室,就免不了“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穿得很鮮艷。

她梳兩條長辮。風行剪短發,她沒剪,只將辮子盤起來,又精神又俊俏。在灰蒙蒙的街道上,穿花衣裳上街是需要勇氣的呀,她就有這種勇氣。

噢,對她來說,愛美的心願是不能深埋心底的,把自己各方面的情趣愛好無保留地奉獻給時代的韓敏力,偏偏還種植了這麽一小塊精神上的自留地。

這天逢場,韓敏力去公社開會。她穿件印著秋海棠變形圖案的花衣裳,下穿一條小管褲,頭上戴一頂做工精細的草帽,上邊挽個蝴蝶結子。

小管褲在市裏曾風靡一時,後來風向陡轉,傳聞各條街道的拐角處都有居民老大娘中的積極分子,懷揣剪刀守株待兔,專門剪姑娘的小褲管。

鄉下的女知青聞風色變,議論說農村識別小褲管的標準,就是看能不能挽齊大腿下田,多數連膝蓋也挽不過的!因此知妹趕場上街都換成大褲腳了,此時全公社乃至全縣,穿上街的小管褲恐怕僅此一條。

途中葉天祥趕上來,與她同行。葉天祥身著白府綢襯衣,草綠色熨出了輪廓的凡爾丁褲子,頭戴白色地質帽,腳上是涼皮鞋。

還戴了塊手表。連公社書紀都不見得有表,他這段時間在單位無事,學著修表,這表卻是替人家修理的,顯得步履瀟灑,風度翩翩。

兩人邊走邊說話兒。韓敏力與一些硬心腸的姑娘不同,後者對不喜歡的人會不理不睬,甚至用冰冷的話去傷害對方,使其退避三舍。

韓敏力天生以微笑待人,所反感的人來接近她,她一樣笑微微地同他說話。

葉天祥近來他已感到韓敏力在回避他,魚麗時而故意逗著他玩,時而又拿冷臉色給他看。他頗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和知妹交往的優勢與弱點,不能操之過急。

今天他得知韓敏力要去公社開會,就也上街趕場,想利用這段十來裏的山路接近她。

他見韓敏力神態和藹,也就興致勃勃,談笑風生,感到路人紛紛投來歆羨的目光,把他倆看成天作地合的一對呢!

他竟有些忘乎所以,走得和姑娘過分貼近,幾次把她逼到了石板路的邊沿。

姑娘每次都只好停下讓他往前走,他感到不好意思,但很快又重蹈此轍。這次韓敏力把他看了一眼,使他十分窘迫,便又走規矩了。

韓敏力聽他海闊天空說了許多無關緊要的話之後,忍不住把談話引向正題,與他談論下河沿鬧分隊的問題。

葉天祥是個硬漢,有他的原則性,實際上他的意見才是符合自然與社會規律的,而韓敏力的立場可悲地屬於正統,也就是報上那一套。

這由於兩人的立場觀點各異,就一路上都在爭論。

到了街口,韓敏力道:“對不起,現在沒時間說了。”

葉天祥看看表說:“你們幾點鐘開會?我們站一會吧,你再聽我說幾句。”於是兩人又爭了起來,而且更加激烈。

韓敏力生氣地撇下他就走,走攏街口調頭一望,見他還在原地呆站著,就又叫他:“嘿,你過來!”

葉天祥板著臉走過來,她迎上幾步,站下緩緩說道:“葉同志,我們菀柳二隊的事,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了,我是為你好,擔心你再犯錯誤。另外,我剛才批評你的話,說重了……”

誰知葉天祥卻是個不需要人憐憫,尤其不需要女人憐憫的漢子。氣頭上他正眼也不看她,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哼,我是把你當好人看,才說了幾句實話!”掉頭朝街上走去。

韓敏力反而氣怔在那裏。

幾個立在遠處看著他們的原農場知青迅速走過來,紛紛喊:“中隊長!”

韓敏力只得笑著和大家招呼。內中也有認識葉天祥的,因見他倆走在一起,像談戀愛,後來又像發生了爭執。這會韓敏力雖然勉強笑著,眼角卻是濕的。

有人就氣呼呼問:“中隊長,那個演戲的欺負你了?”

一個蓄著八字須,已經結了婚的知哥跺腳道:“唉,你是金枝玉葉呀,你怎麽和……唉,我們都投反對票!”

韓敏力又好氣又好笑,說:“哎,說些啥呀,你們都想歪了!那是個——壞人!”

眾人聽了都松一口氣。又見她下巴變尖了,臉蛋縮小了,容顏憔悴。知情的知道她這兩個月像長了三頭六臂似的忙隊上的事,不知情的還以為她遇上愛情波折了。

大家一同走到當街的公社大院門口,韓敏力要進去開會,想到剛才不慎說了句葉天祥是壞人的話,她這是因為葉天祥讚成分隊,這一般而言叫走資本主義道路,所以沖口這麽說了句。要從做人的角度說,葉天祥怎麽也說不上是壞人。

她便轉身叮嚀道:“嘿,剛才那位,葉天祥,你們沒相幹,不準去惹他啊!”眾人卻把這話當耳邊風。

葉天祥昏昏懵懵地在街上走了一陣,正要倒回,肩上冷丁被人拍了一下。

一看四周圍了一圈知青,內中一個道:“你龜兒土包子!唱戲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猴樣兒,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哇?做夢!”

背後就被猛力一推,有人叫道:“排起來呀!排他,排排球!”

葉天祥打了個踉蹌,順勢竄上街沿,叫道:“嗨,要幹啥?既然各位認得兄弟……”

話猶未了,頭上地質帽兒已經打飛。嘴上又挨了一記,一人罵道:“r你媽,你跟哪個稱兄道弟?”跟著又是幾拳。

那蓄八字須的知哥攔住說:“好了,暫停一下。大家的意見,是捶他一頓解氣呢,還是砍他的豬頭?”

便有幾人嘻嘻哈哈附合:“要得,砍他龜兒的豬頭!”

所謂砍豬頭,是白占“傻兒”的便宜,往往是強迫人家請客的意思。葉天祥性子犟,何況這裏他熟人多,更要爭硬氣,哪肯當豬頭,於是挨了頓好打,手表也飛了。

葉天祥挨打後憤憤地站在街邊,當發現手表掉了正叫苦時,有個知青立在遠處向他招手。

這知青一張毛毿毿的臉,凸額頭,朝天鼻子,一雙環眼十分機智靈活,姓蔣,綽號蔣猴子。

他帶葉天祥走到一僻靜處,將手表遞還他,葉天祥連聲道謝。

蔣猴子半月前才從城郊公社遷來菀柳二隊,住在下河沿。剛才他趁亂抹了葉天祥的手表,以防被搶,送還他取個人情兒。

葉天祥傷得不輕,於回家路上走走歇歇。快到隊上時,韓敏力從後趕來,她已經知道了所發生的事情,內心十分歉疚,要對他道歉和解釋。

葉天祥哪裏聽,氣憤地說:“哼,中隊長,你的狗腿子不少哇!沒有主子唆使,這群瘋狗哪敢亂咬人!”

韓敏力請他到知青組去擦藥,他不去就拉了一下,反被他一掀,腳拌著石頭幾乎摔倒。

發財和有財正在路邊林中窺視著,遂從林中跑出。有財哇哇叫著,彎腰摟起一塊大石頭,葉天祥嚇白了臉,轉身就逃,因腿和腰有傷,跌跌撞撞十分狼狽。

韓敏力攔住有財,又漏過了發財,發財邊追邊擲土塊。這以後,渾人弟兄碰到葉天祥就呲牙咧嘴做怪象,葉天祥只好繞著走。

有天,韓敏力正做飯,聽見有財在門外“哇哇”叫,忙放下火鉗出來。見有財抱一只剛斷奶的小狗兒,咧嘴笑著,要遞給她,發財也在一邊歪著頭笑。

韓敏力想接又怕咬手。發財像看懂姑娘的心理,上前掰開小狗的嘴,放根手指進去給姑娘看,它牙還沒長呢,不會咬人。

韓敏力笑著抱了過來。狗兒黃毛毛,黑鼻兒,就取名叫黑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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