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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的青枝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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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的青枝綠葉

錢亮在白羊湖邊建房。他想在此娶妻生子,要選個風雨無憂的地方。

他看中一個平緩的山間臺地,這裏高出湖面十多米,距離湖邊兩百米。臺地前方到湖岸之間生長著低矮的野梨、野櫻桃、野杜鵑和糖梨,後方有一大片樹林和空地。

時值五月末,遍野是隨風飄落的野梨花和野櫻桃花。再過一兩月,紅的、白的野杜鵑將會盛開,更多蝴蝶和鳥兒會來此赴花的盛宴。

而到秋天,房屋落成時,姆指大黃的、黑的、熟透了幾乎變成黑色的野糖梨就是山野裏不花錢買的糖果。

一串串野櫻桃,艷紅又光潤,就是山野裏不花錢買的珍珠項鏈。

這裏正好背北風,湖那邊是山巒柔和的曲線,山又套著山。西南角上,山的線條下滑至水平線,使水天相連。

湖水從那裏瀉下去,與從其他湖泊瀉下的水匯合,流向嘿木莊園,養育那裏的稻田和田魚。

但是這附近沒有泉水。看似清澈的湖水有股腥味,盛在瓷盅裏用陽光照射,有些浮游之物,偶爾還有光亮綠色的水苔。

翠枝很少開口,她眼裏一直閃爍笑意,對她來說這裏沒有不好的地方。

當錢亮自語說這裏沒有泉水的時候,她說她可以背水呀!錢亮腦中就浮現出了畫報上見過的用木桶背水或用瓦罐頂水的少數民族女子婀娜的形象。

他豈肯真讓她背水。他試著在這裏挖口井,結果只挖了兩尺多深一股水就浸出來了。水先是銀灰色的細流,他轉身看翠枝和她的小羊嬉戲,過一會回頭,水已變清亮了。

他掬一捧嘗,沒有異味,還有一絲絲回甜。他高興得拉著翠枝在水邊旋轉,跳起鍋莊來了,覺得這真是塊上天賜予他們的福地。

他獨自開挖地基。他在湖邊搭個棚屋,有時晚上就睡在裏面。

他能這樣全靠在馬頸子山的那段經歷。馬頸子山他感覺很累很苦,也許還帶點苦中的浪漫,而此時他的感覺純粹是幸福和悠閑。

他並不趕工,每天只工作四五個小時,他的身體不算強健,而且耐力不夠。他消消停停做工,做累了就坐在湖邊看書,或跟翠枝和小羊一起玩耍。

他在時野兔、山雞這些都不來跟翠枝耍了,更別提灰狼和熊。他心裏不是滋味,自我安慰想成翠枝第二還得待以時日。

翠枝或翠蓮會給他送飯來,有時他們三個還一起在工地野炊。

有次翠枝一邊守著他吃飯,一邊向周圍的野鼠和雀兒投苞谷子。有只野鼠為抄近路從錢亮光腳背上跑過,令他感到一陣奇怪的野性喜悅的顫栗。

噢,如果翠枝沒在身邊的話,如果翠枝不會哭著掉頭離去的話,他定要把它抓住,活活吞下肚去。

這不是為了果腹或吮血,這是狂熱的喜愛,噢,讓野鼠在我身體每個部分突突沖撞,讓野鼠成為我精神的一部分,讓我變成一只野鼠吧!

從嘿木莊園到白羊湖的半途有大片杜鵑林,這裏有幢老屋,據說是蘇家的了望所,或說是蘇友山用刑和關犯人的地方,故此房子被視為兇宅,大家都是避而不去的。

年深日久,房屋坍塌,後來又遭雷火,現在只剩一些餘燼和磚墻、石基。對錢亮的小屋來說,這真是個取之不竭的石材庫呢,錢亮挖好地基後,就來這裏取用石條。

翠枝的兩個舅舅來相幫,翠枝大舅會做木工活,大舅第二次來把小舅也帶來了。小舅30多歲,也已經結婚,住在麻雀洞以外的地方。小舅是個沈默寡言的人,做事動作遲鈍。

大舅這次來幫了兩天就走了,小舅卻沒有走,仍默默幫著做這做那,這令大家都很驚訝,因為大舅和阿媽都說他是個懶人,又很自私。

錢亮體力不支工收很早,小舅有時一個人還要單獨做一會。

小舅到無事可幹的時候,因為與錢亮無話可說,往往就像一段枯木在山野中立著,目送日落,迎接月出。

有時又像凳子蹲在翠枝的羊群旁邊,羊群移動幾次凳子才移動。錢亮經常默看這枯木和凳子,直到感動得流淚。

他想我有何德,能使小舅勤勞又無私幫我?這一定是翠枝身上的力量,是日月山川湖泊草地的力量。

小舅的衣衫襤褸且不愛洗沐,他有時在湖裏洗洗澡,這只是他在玩耍。他拒絕穿錢亮給他的衣服。

錢亮想我有朝一日是否也會跟他一樣呢?噢,我有朝一日會只穿翠枝用樹皮和草編織的衣服,日日在這裏翻地,栽種燕麥和洋芋。

子羽帶著吉他來過幾次。他說錢亮這番舉止也無多大新意,因為古已有之,世界已有之。

還說古代歷朝都有隱士的流派,但不客氣地說,隱士在他那個朝代文化上都是第一流的,你所以還未入流。

“蔡大叔和金大叔呢?”

“那有點像。”

“你咋不說翠枝是隱士呢?”

子羽愕然:“什麽?翠枝?”

“是呀”,錢亮說,“毫無疑問她不是,毫無疑問我也不是。你不是說過翠枝是山鬼麽?山鬼的意思是山神。那我只是個野鬼,而且這個鬼字還不能當神字講,當獸字講。”

子羽默然,過後才說:“哼,這只是你的一種夢想。”

有天上午梅林跟翠枝一起來了,他們在白羊湖裏投放魚苗。梅林用他妙蔓的蘭花指指著湖水,翠枝笑著用根粗樹枝敲打水面,像在催促魚苗快些散開。

錢亮想到翠枝跟梅林這樣好卻沒有沾上梅林的女氣,她真是本性難移。

他這才感到翠枝可能真的不是個凡人,她是人和狼生的?是天和野山櫻生的?或她生下後吃的狼奶?他原來和子羽所言都是開玩笑,現在他真的這樣想。

錢亮對翠枝說修好了屋就把她接來過野人生活,翠枝說嘻,我早就想了!錢亮就開始想象野人生活什麽樣,經常爬樹,滿山跑,睡樹洞,喝生水,啃野果,吃生南瓜、生絲瓜。

翠枝笑微微的,好像說這些呀,我都是你老師!後來錢亮說還要生娃兒,我們自己接生。也許,我們的娃兒還要吃羊奶、狼奶呢,因為你吃生東西,不知道有沒有奶?

錢亮故意說這些話逗她,翠枝爬在他身上咯咯笑,說你想吃奶呀?我餵你吃奶!

翠枝問:“哎,野人房屋咋不搭在樹上,還要挖這樣深的地基?”

錢亮說:“哦,如果我是一個人,那我的小屋要用樹枝和泥土來做,要盡量透風和透光,要讓野藤天生當我的窗簾,要讓貓頭鷹在屋頂做窩。”

“哎呀,我就想這樣!”

“不,因為是兩個人呀,我們的房屋不能隨便就被山水沖跑了。”

“嗨,沖跑了才好玩哪!”

“那,我們的娃兒也被山水沖跑了好不好玩?”

翠枝一下跳起來,把半桶兒水潑在他身上:“嘻嘻,你就是娃兒!看把你沖不沖得跑呀!”

翠枝拿起小鋤頭,在他們屋基右側一塊陽光充裕的坡地開墾起來了。這裏長滿狗尾草、官司草、青蒿、草莓和蒲公英,她要用來種豆子和苞谷。

錢亮曉得,翠枝種的莊稼多半是為野鼠和獾豬生長的,豆子和狗尾草一樣,種子是人類的糧食也是鳥雀和野獸的糧食。

兔子、松鼠和山雀,它們都在這裏土生土長,它們不會為今年山野有無收成而未雨綢繆,它們就和灌木、土地一樣是田野的象征,田野生來就該養活它們,沒有它們的田野還成什麽田野?

沒有它們的田野再“豐饒”也是蒼白的,就象罌粟花海一樣,就象少女的白日夢一樣,從絢麗色彩背後發出青春虛度之嘆。

翠枝每天都在湖裏洗澡,然後天氣好的話她還會一身水珠四處亂跑,享受日光浴,像在伊甸園裏一樣。

翠枝時而穿漢服,時而穿側襟繡邊上衣和百褶裙,時而穿用枝葉和蓑草編的裙子,其上綴以漿果和花朵,令錢亮目迷五色,時時要去吻她的衣裳裙子,乘機就把甜蜜的漿果偷含在口中。

有時正在工作的錢亮眼前草木不動,可身邊有風,這是仙女在走動,是翠枝曳裙而過。

錢亮覺得吹過身邊的風,正如那掃蕩山脊而過的風,唱出斷斷續續的調子來,是天上人間的音樂片斷。仙樂永恒吹響,可惜人心不古,不野,聽得到它的耳朵太少了。

每天,錢亮,有時還有翠枝在鳥聲中睜開眼皮,青枝綠葉就在面前舞蹈。他伸出雙手,雙手也宛如綠葉,和著天上地下的綠一起舞蹈。

他走出棚屋,舒開雙臂,擴展胸膛,就像初夏的樹枝樹葉,盡情抽出嫩芽,伸張葉脈,享受空氣和陽光。

湖水輕舐湖岸的幽音,雀鳥唧唧喳喳的歌唱,是湖上兩支奏鳴曲。

晨昏蕩漾的霧,是湖在起舞和擁抱天空。光的金線和雨的銀線,是天空伸向湖水的千只萬只手。

日出時,湖水脫去白茫茫的衣裳,開始用陽光、綠葉和四季的野花化裝。

霧從湖面偷偷四散,退隱入林中,又從林中裊裊上升變成了燦爛朝霞。露水一直懸掛在林梢、草徑、野藤上,滴滴嗒嗒不肯消失。

有一天因為頭天扭傷了手,錢亮整天都沒有工作,小舅也不知該做什麽好。他倆在湖邊從日出坐到下午,在湖光山色中,在安逸寧靜中度過這段幸福時光。

魚在腳邊吐泡,老龜在附近石頭上曬太陽。偶爾的落葉被風托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掉到頭上了,碰到臉上了,帶給身體一絲絲親吻與愛撫。

西斜的太陽提醒他時光流逝,他不在乎,正像那麻雀,蹲在頭頂的山核桃樹上,啁啾叫著,他也竊笑著。

連翠枝、翠蓮也不來打擾他們,姊妹倆跑到林中去采集野花草。

那些淡紅的石竹和山茱萸生長著,紅紅的榿果像妖精的眼睛閃亮,野冬青的漿果像吹彈即破,更有許多不知名的野果野花叫人喜悅窒息。

她倆還拾回一些蘑菇,在石頭支成的火塘做飯。

遇到下雨,他也整天不能工作,就坐在棚屋門口觀望雨中的湖山和水鳥。

大雨初至,背景如同煙幕,面前雨線如同稠密、迅疾、閃亮的箭鏃,遠處四方雨團如潑、如註、如瀑布、如旋渦,與上下湖天相交融。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水,白茫茫的森林山峰。水天一色,山水一色,這就是了。

團團雲氣有的飄浮不動,有的在上升,拉成各種形狀。風聲、波濤聲、林濤聲都已式微,貫耳的就是雨聲。而鳥兒們,這時都不知到哪裏去了。

大雨過後,還下著中雨,幾只白鷺最先露面,身姿優雅在離水二三十米的空中滑翔,偶爾才煽動一下翅膀。

一只雨燕突然出現在近處水面上,像從水裏鉆出來的,又一只雨燕飛來落在它旁邊。它倆一齊潛水,潛的時間很久但潛得並不遠,想必在水底捉魚。

一只鉆出來了,恰在水草圍成的一個很小的圈子裏,在裏面快活打轉。另一只鉆出來但分得很遠,它馬上就聚攏來了,用踩水的姿勢,站在水面上抖著羽毛。

雨燕起飛好象很吃力,翅膀煽得很快,貼著水面滑過幾米後才飛起,飛的角度始終很小,然後又下落了。有時它會貼著水面疾飛好幾百米,這是一種吃力而危險的飛行,煽翅特別快。

雨燕似乎從來不翺翔在藍天上,它的出現總在你意料之外,不是降落而是變出的,實際可能是從水裏鉆出的。它有時起飛前先在水面跑十多米,有時跑了很遠卻並不起飛。

雨燕的叫聲像竹笛,或單音,或長串,起伏悠揚,尾音裊裊,是很抒情的,是歡歌。雨燕遠看全身是麻色的,處近看,才發現它戴頂紅帽兒,它的小嘴又是白的,很可愛。

細雨中其他鳥兒也在閃亮登場。有只小鳥先在錢亮面前兜一圈再飛向遠方,它飛得很低,在空中畫道圓弧,然後又在水面上畫出一道濺著光點的白線,這難道是用胸脯?

這真是一次最靈活的飛翔,是滑水兼空翻的綜合表演,小鳥在脫離水面後越飛越高,懸垂於一點,在那個靜的瞬間,是它最快活的時刻了?

它接著一再任意而優美下降,連連翻身,接近水面時又快速煽翅並濺出一道白光。這鳥兒是空中和水上王子!

一只戴冠的小鳥,它的冠羽是蓬松的,細雨中它從湖面迎著棚屋飛來,飛攏了才減速並引頸向上,盡情向錢亮展示它白色美麗的胸脯。

這鳥兒的叫聲卻不好聽,“喳,喳。”錢亮還看見它從枝上撲向水面,去叼魚,身體落在水上,樣兒笨笨的。

停了一瞬,展翅飛向湖對岸。不知嘴裏銜著魚否?

雨停了,湖面水氣散開成了霧,結成一片片薄雲掛在山腰。很快湖面也鋪起了雲,極稀薄、極輕盈的,在寬闊的湖面推進,這場面真壯觀,像仙女們,也像雲上站了許多活潑的仙女。

仙女們只在湖面飄移,遇到湖岸和樹林就會打道。

仿佛為仙女們助興,一只白羽毛的鳥兒,卻在脖子上套一圈黑的圍脖兒,它落在枝頭上下擺動著長尾,然後引頸叫了起來:“籲籲籲,籲籲籲,籲籲——籲——”嗓音珠圓玉潤,尾音升高並拖得很長。

但它的歌唱並未引來知音或配偶,於是它飛起來了,波浪似的飛行,邊飛邊唱,每次在躥高的一瞬才唱出來,圓潤中帶有尖利,方覺它起初的歌唱是很悠閑的,或只是練嗓子。

當它飛到波峰時就斂翅成紡棰形向前沖刺,這樣不知是為省力還是取樂?當沖刺成了強弩之末,它又揮動翅膀上升。

當它從煙波浩渺處折回時,已然成雙,一忽兒又變成三只,錢亮想它唱的可能是雨住了!天晴了!

很快它的夥伴已聚集數十只之多!當它們從歡聚的樹枝上騰空時,叫聲像天空中打破許多只銀碗,滿天響起悅耳的叮靈咣當之聲。

又一對麻色的鳥兒飛來了,聲音真好聽,但較之前鳥要粗獷一些。也變成了三只,不知在爭奪配偶,還是一妻一妾齊人之樂?

三只鳥分飛,聚攏,又分飛,天各一方,不用說還是要聚攏的。

翠鳥,紅藍寶石搭配成它的胸脯和翅膀,這偶爾一見的精靈也登場了。它沿湖岸時而行走時而跑步,時而又歪著頭註視著湖面,樣子有些詭譎。

它發現錢亮後就飛起來,落到一截懸在湖面的樹枝上,把自己變成一段木樁。只要風不吹斷樹枝,它將保持這個姿勢直到小魚過來。

它就在湖岸築巢,但它輕易不亮相,它已經把錢亮認做鄰居了吧?

噢,湖邊的錢亮想,我活了這麽大不知何為宗教,只曉得和尚廟宇都在深山裏的,天主教堂的尖頂都在雲端裏的,孔子講學是在泗水邊的,佛祖悟道是在菩提樹下的,老子是騎青牛走向荒郊野外的,都有一種超凡的風味繚繞著。

原來如此,難怪佛教說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還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樣說來,翠枝莫不是菩薩的化身?

錢亮和小舅正在做工,遠遠走來幾個陌生人,一看就不是嘿木莊園的農民。

不好,這幾人是來抓他的!錢亮本能地想跑,卻見來人中已經舉起了槍。

他“唉——”長長嘆口氣,手一松,丟下斧頭。腿一軟,一屁股坐在腳邊的一段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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