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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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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睨的眼神

浪子和水牛騎馬來到金河西岸,浪子去魚壩買魚。

水牛看黃驃馬和灰色白斑馬在沙地上打滾,馬打完滾起來又向前小跑,打響鼻。兩匹馬又互相嗅著,啃對方的肩胛、屁股,這是在清潔皮膚呢,人不曉。

因聽說農場要開始進行全面整頓,浪子頗懷心事。買了幾尾細鰱魚,用根篾條穿著提過來。細鰱魚的肉最嫩,是河魚中的珍品。

秋霞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都說懷孕時多吃魚生的娃兒聰明。

兩人遂在河邊給各自的馬洗毛,將河水潑在馬身上,用蘆葦擦。馬舒服得甩著鬃毛,喉嚨輕輕哼著。

兩人然後上馬,從灘口踩過河去。

浪子騎黃驃馬在前,風吹著、浪打著,他白對襟褂兒敞開像朵帆,□□黃驃馬很快到了對岸。

水牛第一次騎馬過河,一不小心走進岔河溝去了,浪子叫他返回去重走。

浪子上岸後的地方沒有路,沿著河邊向渡口方向走。剛下了渡船的宛丘大隊餘書紀看見浪子騎馬沿岸邊走來,便站在那裏看著他。

浪子和餘書紀過去很少接觸,見他站在那裏望著自己,皮笑肉不笑,覺得不妙,就故意停下了,向東張望,東邊是大片收獲後的苞谷地,馬亦可穿行,但會走得磕磕絆絆。

“哎,範正勇,那邊沒有路!”餘書紀大聲叫。哈,他好關心我!浪子什麽都明白了。

咋辦?逃看似容易,但秋收後的田野一覽無餘,到處有農民在耕地、挑晾曬幹了的苞谷稈。

水牛並不是農場的。但他身上有槍,抓住了更麻煩。

“舍得一身剮”,浪子心想,心情有點悲壯,餘書紀認不得水牛,抓我就是了,叫水牛跑!便轉臉向河裏道:“哎,這裏沒有路!”

水牛騎在馬上,馬深一腳淺一腳,如履薄冰,仍警惕對岸的情況。一聽浪子喊話,馬上就調轉馬頭,倒回西岸上去了。

浪子騎馬向餘書紀走去。餘書紀問:“範正勇,那是哪個,咋倒回去了?”

“劉邦”,浪子隨便說個名字,“他的馬怕水。”

“嘿,你給秋霞買的魚?”

“嗯。餘書紀,你趕了場來?”這一段土埂崎嶇不平,騎馬還不如人走得快。餘書紀跟浪子一路走著,東拉西扯說話。

浪子放眼周圍,大片苞谷地都已翻犁過,騎馬根本不能快跑。跳下馬跑,突然把黃驃馬丟了,他心裏不忍,不可能。更何況手中的魚,死都要交給秋霞……

附近地裏有群農民在挑苞谷稈。餘書紀落在馬屁股後面,向這群農民招手,指著浪子的背。有幾個農民懂得了,趕快跑過來。

浪子縱身下馬,餘書紀指著浪子大叫:“抓住他!拿籮篼索索把他捆起來!”

浪子對這群圍過來的人叫道:“慢點!不要動!捆啥子?我自己曉得走。”徐徐轉身,對餘書紀說:“餘書紀,我跟你走。這幾條魚,秋霞要坐月子了,請你帶給秋霞。”

餘書紀遲疑幾秒鐘,在想接與不接,終於還是伸手接過來。

浪子又看一眼還牽在手裏的黃驃馬,心想幾年了啊,它跟我浪蕩天涯,可如今……唉,我即使能夠把牢底坐穿,它肯定也都老了,也都死了。

黃驃馬昂首站著,一雙大眼睛也凝視著主人。浪子摸了摸馬脖子,撩動它白色的披鬃。馬自前額至鼻梁一道刀形白班,宛如閃電。它突然嘶鳴起來了,嘶聲清亮短促,前蹄刨地,打了個響鼻。

浪子眼圈一紅,挺直腰背,引頸唱道:

聲聲馬嘶揪我心。

這馬兒倒有情和義,

秦瓊反作了無情人……

把韁繩丟了。

浪子被押回農場,帶來新的刺激。批鬥中大家紛紛上去揭發罪狀。揭發中有對質的場面,揭發者指著浪子鼻尖問:“浪子,你說,冤枉你沒有!”

“範正勇,你說,你的心為啥這樣狠?”

“範正勇,你要一命抵一命!”

浪子始終不開腔,有的就揍他一兩拳。工作隊員嫌本中隊的打輕了叫別中隊的去打,將松木棒連續打斷幾根。女生中九妹哭著喊:“正勇!正勇!”

接著好多女生都哭了,“浪子,浪子!你認罪嘛!”

“浪子!你交待了嘛!”喊成一片。

晚上在加強排內部繼續批鬥。要浪子交待殺過人沒有?殺了幾人?搶的槍交了沒有?藏在哪裏的?

浪子唯有生物實驗室青蛙那種條件反射抽搐,這院子的主人,一對農民夫婦進來,把浪子擡進隔壁一間小屋裏,放在一扇門板上。他們拿溫水給浪子擦身體,然後停在那裏。

第二天一早,小和尚最先跑來,看躺在門板上的浪子死了沒有?見沒有死,喜從天降,趕快去敲這對夫婦的門,起來熬米湯,然後一起給浪子灌米湯。

這時豆腐、長江等也來了。灌幾口米湯後見他頭又一偏,只好又讓他躺著。到下午浪子才醒轉來,隨便敷了點藥。

浪子既然活過來了,像經過換頭術似的,回答十分爽快,說殺了五個人,還說了有關的細節。又交待搶槍的問題:“槍啊?我有五支槍,三支五四手槍,兩支美式沖鋒槍。”

藏在哪裏的問題,浪子頓住了。心想他們一定要我帶著去起槍,我把地點扯寬了,渾身傷痛,豈不自找苦吃。又想這正是機會,我可以去趟蝸居,看秋霞最後一眼!

“都在宛丘二隊——手槍一支在竈頭裏面,兩支在屋梁上瓦桷子下面,兩支沖鋒槍和子彈埋在菜園裏。都是我悄悄藏的,秋霞一點不曉得。”

三宣隊姓楊的副隊長等將信將疑,這晚就沒有再審他了,還下碗雞蛋面給他吃,讓他養好精神,明天好走路。

秋霞幾天前就已曉得浪子被抓,還接到了餘書紀找人轉交給她的魚。

楊副隊長等押浪子到蝸居起槍,浪子盡量顯得隨和:“秋霞,他們到家裏來搜查,沒得啥子,你不要怕。”

她只是看著浪子傷痕累累的臉,輕輕點了點頭,把心酸都強忍著。

浪子又對副隊長說:“楊連長,她懷了孕的。”

副隊長對秋霞說:“你現在暫時到別處去。”

“我不,我的家!”她斜睨的眼神令副隊長吸了口涼氣。她拿根小板凳坐在門邊。

副隊長不肯退讓:“那你坐開,聽見沒有?你坐到對門去!你不去我叫人把你擡過去!”

秋霞只得到對面去,朱三娘在窗口看,連忙拿根高板凳出來放在自家門檻裏面,給秋霞坐。

浪子進屋像木偶似的,手機械指了幾個地方。副隊長先看了看屋頂,沒有望板,有兩匹亮瓦,梁、檁子、桷板、瓦片一目了然,哪裏藏得住“兩支五四”?他狠狠盯了浪子一眼,浪子連看也不看他。

他便指揮著來的人翻箱倒櫃,把所有翻過並拆開了的家具都搬到院子裏去,開始挖竈和挖床腳。

副隊長因有上當的感覺,喝叫浪子也參加挖。浪子手腳都像是斷了接上的,哪裏挖得動,故意顯得願意挖,把拴在背後的手伸給副隊長。

一個士兵說:“算了,不能解他的手!”

這群人在蝸居掘地三尺,累得氣喘籲籲,一無所獲。緊接著又去挖蝸居後面菜園裏的“兩支沖鋒槍”,這任務更艱巨。

副隊長看著挖得溝壑縱橫的菜園和大汗淋漓的隊員,怒視著浪子:“最後問你一次,倒底有沒有?你必須說實話!”

浪子坐在一只倒扣著的爛糞桶上,面無表情:“楊連長,根本就沒有,一把槍都沒有。但是昨天我不說有,你們要打史我,我只好說有。還有s人的事情,我昨天說s死的五個人都是編的,我一個人都沒有s!”

副隊長苦笑著點頭:“好,好,回去再說。”

小院門口幾個女人在看。林芬也背著娃兒從外面回來了,在長板凳上挨秋霞坐著。秋霞明知什麽也挖不出來,眾目睽睽下,她故意顯得無所謂。

副隊長等押浪子離開時,她卻忽然上前攔著副隊長:“不準走!你們啥都沒有挖出來,你們要賠,賠我的房子,賠我的地下,要給我還原!不準走!就是不準走!”

副隊長臉色鐵青,目光炯炯。林芬趕緊上前說:“同志,她懷得有娃兒。”

副隊長鼻孔裏哼了一聲說:“我不看你大起個肚子!”

生產隊長原在小院門外探頭縮腦的,這時主動走進來。副隊長問:“你是隊長?那你給她還原!”手指著爛糟糟的屋內。

隊長說:“要得!要得!”

秋霞擔心跟浪子已經站在陰陽界上了,哪能輕易放他走啊!

她緊緊抱著浪子。有幾個婦女過來勸,秋霞趁勢叫道:“貧下中農,他們打人!你們看……”

她掀開浪子的衣服。副隊長氣沖牛鬥,手摸著槍把道:“放開!你放不放開?”

秋霞跺腳道:“你開槍呀!你打!你打!”周圍的村姑都嚇得四散開了。

她便把臉上的眼淚揩了,說:“楊連長,我放他走,你要保證不打他。”

副隊長臉陰得像黑天半夜,半晌接過她口中的後三個字:“不打他。”

秋霞放開浪子,但又抓住副隊長的手說:“不忙走。”

對林芬道:“姐,你幫我倒兩杯酒來!”

副隊長這樣被她抓住手,有點意外,反正不是自己抓她,就沒有動。

林芬飛快去倒了兩小杯酒來,遞給秋霞,都以為她要與浪子對飲。

秋霞把副隊長的手放了,接過酒杯,遞一只給副隊長說:“楊連長,害你白走了這一趟,對不起你。”

副隊長詫異地扭了扭嘴角,沒有接。秋霞又道:“楊連長,你說了保證不打他,我敬你這杯酒!”拋去淒涼、鋒利、又帶有一絲嫵媚溫柔的眼神。

懷孕的秋霞,又剛剛哭過,臉色反而更加嬌艷,她並將身子略略側開點兒。副隊長一直恨恨不已的,此時略顯慌亂,繃緊的面皮也松弛開了,下意識接過酒杯,酒潑些在手上。

秋霞先一口幹了後,再把他看著。這麽面對面她目光卻還是斜睨過來的,是邪氣與媚氣的混合,刀片兒與柳梢兒的混合。

副隊長大大咧咧,一口把酒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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