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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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夫妻
李麗華很久沒回來過了。“砰！”她用力拍門，恍若拍在老猿的臉上，整個臉都被氣浪震麻木了，眼睛更是鍍上一層金光。
門一開她沖進來：“嘿，你白天關著門？”
這裏農民白天只要家裏有人，都從不關門，知青也一樣——除非偷了雞在煮。
老猿不答，卻關心道：“好久不見了，你看上去風塵仆仆的，像來得很遠。”
李麗華也不接他的話茬，已將剛才的“兇相”抹下揣著了，笑悠悠問他：“你剛才在寫啥子？”
“我哪裏在寫啥子！”老猿道，明白她敲門之前已在窗口偷看過了。
“哼，你一聽見敲門就急急忙忙撿了，啥子見不得人的東西？”坐下翻他的抽屜，老猿只好讓她翻。
李麗華把他的一疊詩稿取出來瀏覽。
老猿站在她旁邊，見她背著的挎包也不取下來，問道：“你挎包頭肯定有槍，我看一下。”
李麗華果真便把包裏的手槍掏給他。他一竅不通，接過正要擺弄，又被她抓了回去。
“你從哪裏來的？你在外面參加伍鬥？”
“沒有哇。”
“你今天咋想起了回來？”
“我路過，順便。我猜你一定還在隊上。”
“你是哪個派的？”
“我呀？野戰軍！”
“哈，我們一個派！”老猿笑了，理解野戰軍就是沒有派的意思。
旋又道：“哦，我曉得了，小何地質隊叫野戰軍。”
李麗華口氣冰冷：“小何都死了……那一派來偷襲，把他打史的。”
“啊，好久？”
“幾個月了。”
李麗華臉從詩集上擡起來。李麗華一雙杏眼，眉梢挑起，寬顴骨，薄嘴唇，一看就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
地質隊小何到組上來過幾次，熱情大方，對老猿等不錯，老猿有些感傷。
李麗華憤恨的目光凝視著窗外，很快就歸於平靜了。說道：“老猿，都說你的詩寫得好，尤其是現代白話詩。我這外行，看了也覺得好。但是其中有的，只能給好朋友看，不要傳出去。”
“嗯！你說哪幾首？我馬上燒了。”
“燒了可惜了。只要不傳出去，也沒得啥子。”
李麗華走進廚房，“咣當”揭開裝糧食的汽油桶蓋子，俯身看了看：“你沒得米？”
老猿道：“有哇！”去把掛在梁上的一只挎包取下來，半挎包白米。
“我來煮飯，有菜沒有哇？”
“我去找。”老猿一溜煙跑出去，很快抱顆白菜回來。
李麗華撇嘴角：“吃獨眼菜呀？”
他笑著轉動面孔，瞄了瞄自己兩邊荷包。李麗華攏去，從一個荷包掏出南瓜葉包著的二寸見方一塊臘肉，又從另一個荷包掏出一捧青辣椒。
李麗華做好飯叫老猿出來吃。吃飯時李麗華像有心事，眼睛看著筷子，不說話，問一句才答一句。
老猿問：“你還要到哪裏去？”
“我還到哪裏去？”
“那，我晚上守曬壩，你可以就睡在這裏。”
李麗華不語。過一會問：“守曬壩有工分？”
“嗯，光睡覺，有時轉一下，每晚有3個工分。你可以就在這裏睡，天黑我就到曬壩上去了。”
“我才不，你不害怕說閑話？”
老猿從中體會出了什麽，心裏很溫暖不說，突然間還像有只小鹿在沖撞。老猿愛情詩和描寫女性的詩寫了沒有一百首也有九十九首，包括那首著名的流傳甚遠的《插秧女》，其實還連女人的手都沒有摸過。
他口裏莫名飆出一句：“知青的事情，哪個說閑話？”
“我到棠棣十二隊去，聽說裘利群還在隊上，去看看她。”
“好遠，天都快黑了，你去了她不在呢？”
吃完飯天黑了，老猿拿著電筒，腋下挾本書要去守曬壩，李麗華道：“幹脆，我跟你去守曬壩。”
曬壩在村邊，曬壩上用谷草搭個窩棚。
晾曬的稻谷已收攏成若幹堆，責任留給守曬壩的，看天空沒有下雨的跡象，就無需遮蓋，否則就要用草垛蓋起來。
李麗華走攏問：“哦，都打成三合土了？”三合土是石灰、炭渣、沙子加水的混合物，略相當於水泥。
老猿道：“嗯，上個月才打的，還是新的，藍幽幽的，你看出來沒有？”
其實月光下看見藍幽幽的，要靠想象。李麗華點頭說：“就是，這下好曬谷子了。”
“尤其雨過天晴，幹得快，土壩兒有時要一兩天才幹。”
李麗華在曬棚邊坐下，雙手後撐在涼幽幽的三合土上，手一屈就愜意地躺在45度角的窩棚壁上了。
老猿在曬壩逛，手指撮起谷子，從指縫漏得只剩下幾顆，放在嘴邊嚼，看幹了沒有，新米那一絲絲兒的綠與甜，都在口中了呢。逛一會回到曬棚來。
月出東山，老猿對月而坐，背靠著曬棚口人字形的柱子，與李麗華歪著的身子成90度角。李麗華在側面的陰影裏慢慢滑動，快要躺平了。
老猿來了她就坐起來，身子彎曲得像個螺螄，臉擱在膝蓋上。她問：“有首古詩叫問天？”
“《天問》，意思也就是問天。”
“那問些什麽？問天的起源？日月星辰從哪裏來的？”
“嗯。”老猿模糊回答。
李麗華曉得他對古詩不甚精研，喃喃自語：“可能還問了人從哪裏來的？老天爺啥都曉得。還問了人間為什麽會有苦難，問沒有？”
月光照著她的眼睛，迷茫閃爍，像夢幻一樣。照著他的眼睛，布滿思索的光輝。
“問了的。”老猿說。
“我覺得你的問太陽比天問還了不起。”
“噢？”
“因為天是虛的，你隨便咋問，他愛答不答。太陽是實的，問得不好有危險。”
老猿又激動又感慨，沒想到身邊這個小女人，雖是赳赳女武夫他眼中仍是小女人，竟是知己，而且是敢言的知己。
情不自禁抓住李麗華的手，他們過去拉過手的，止此而已，所以敢如此。聲音顫抖：“麗華，不要說了，不要在這裏說……”
李麗華握緊他的手說：“誒，我問你，你咋光問農民，知青的事一句都不問？”
“是一體的”，他答，“就好比樹和樹杈。”
月亮雲裏鉆進鉆出。李麗華彎腰手推著退進曬棚，把老猿也拉了進去，和他抱在一起。
老猿暈暈乎乎，感到輕易就被她繳了械。他畢竟是詩人，詩人就是鬥士，需要反戈一擊。
李麗華沒他這些自尊，你反戈一擊就反戈一擊，我就來個徹底投降。
沒想到把李麗華比作王熙鳳老猿完全是個劉姥姥，大觀園外的劉姥姥，反戈一擊需要王熙鳳來帶，不然他摸門不著。
在他懷中拱來拱去，向他身上摸來摸去。啊這便是桃李朦朧，花蕾半開，水邊嬉戲，薄雲淡月，童趣天真，妙味於茲已經夠了。
解他的紐扣。這當口老猿體內全是火球，噢坐進太陽了！他用巨大毅力穩定著，品嘗火球，品嘗太陽。
他吞咽幾回蹦到舌尖的心臟，祈禱就到此為止。若還另有佳境，我也寧肯留到下半輩子去到達，我千萬不要再前一步了。
殊不知李麗華瞅著聽著他，正把他當小孩笑話呢！
他一不小心還是跌進去了，像有千裏萬裏噴泉瀉玉路反覆走，像有千只萬只溫軟如春手緊緊握，像有千件萬件鮮花彩衣美不勝收。
天亮後老猿斜眼看見李麗華在穿衣服，心想一夜夫妻，她走時還會繾綣纏綿一番的呀。
李麗華穿好衣服、理好頭發後來搖醒他：“餵，你這樣跟我親熱，你是不是害怕我要告你？”
老猿不禁火冒，哼，是我主動跟你親熱，還是我落進了你的陷阱呀？他不能表現生氣的樣子，只得故作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李麗華莞爾笑了，親個嘴，問：“詩咋辦？”
“你說呢？燒了。”
“不準燒。”
“那我寄出去。”他是在半開玩笑。
“不如貼出去。”
“你說貼，我真的敢貼。”他還是在半開玩笑。
“你？你笨手笨腳的，不如交給我。”
李麗華把詩稿揣上走出門時，老猿手在胸口連畫兩個十字。他不信教，過去也從未畫過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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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麗華很久沒回來過了。“砰！”她用力拍門，恍若拍在老猿的臉上，整個臉都被氣浪震麻木了，眼睛更是鍍上一層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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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農民白天只要家裏有人，都從不關門，知青也一樣——除非偷了雞在煮。
老猿不答，卻關心道：“好久不見了，你看上去風塵仆仆的，像來得很遠。”
李麗華也不接他的話茬，已將剛才的“兇相”抹下揣著了，笑悠悠問他：“你剛才在寫啥子？”
“我哪裏在寫啥子！”老猿道，明白她敲門之前已在窗口偷看過了。
“哼，你一聽見敲門就急急忙忙撿了，啥子見不得人的東西？”坐下翻他的抽屜，老猿只好讓她翻。
李麗華把他的一疊詩稿取出來瀏覽。
老猿站在她旁邊，見她背著的挎包也不取下來，問道：“你挎包頭肯定有槍，我看一下。”
李麗華果真便把包裏的手槍掏給他。他一竅不通，接過正要擺弄，又被她抓了回去。
“你從哪裏來的？你在外面參加伍鬥？”
“沒有哇。”
“你今天咋想起了回來？”
“我路過，順便。我猜你一定還在隊上。”
“你是哪個派的？”
“我呀？野戰軍！”
“哈，我們一個派！”老猿笑了，理解野戰軍就是沒有派的意思。
旋又道：“哦，我曉得了，小何地質隊叫野戰軍。”
李麗華口氣冰冷：“小何都死了……那一派來偷襲，把他打史的。”
“啊，好久？”
“幾個月了。”
李麗華臉從詩集上擡起來。李麗華一雙杏眼，眉梢挑起，寬顴骨，薄嘴唇，一看就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
地質隊小何到組上來過幾次，熱情大方，對老猿等不錯，老猿有些感傷。
李麗華憤恨的目光凝視著窗外，很快就歸於平靜了。說道：“老猿，都說你的詩寫得好，尤其是現代白話詩。我這外行，看了也覺得好。但是其中有的，只能給好朋友看，不要傳出去。”
“嗯！你說哪幾首？我馬上燒了。”
“燒了可惜了。只要不傳出去，也沒得啥子。”
李麗華走進廚房，“咣當”揭開裝糧食的汽油桶蓋子，俯身看了看：“你沒得米？”
老猿道：“有哇！”去把掛在梁上的一只挎包取下來，半挎包白米。
“我來煮飯，有菜沒有哇？”
“我去找。”老猿一溜煙跑出去，很快抱顆白菜回來。
李麗華撇嘴角：“吃獨眼菜呀？”
他笑著轉動面孔，瞄了瞄自己兩邊荷包。李麗華攏去，從一個荷包掏出南瓜葉包著的二寸見方一塊臘肉，又從另一個荷包掏出一捧青辣椒。
李麗華做好飯叫老猿出來吃。吃飯時李麗華像有心事，眼睛看著筷子，不說話，問一句才答一句。
老猿問：“你還要到哪裏去？”
“我還到哪裏去？”
“那，我晚上守曬壩，你可以就睡在這裏。”
李麗華不語。過一會問：“守曬壩有工分？”
“嗯，光睡覺，有時轉一下，每晚有3個工分。你可以就在這裏睡，天黑我就到曬壩上去了。”
“我才不，你不害怕說閑話？”
老猿從中體會出了什麽，心裏很溫暖不說，突然間還像有只小鹿在沖撞。老猿愛情詩和描寫女性的詩寫了沒有一百首也有九十九首，包括那首著名的流傳甚遠的《插秧女》，其實還連女人的手都沒有摸過。
他口裏莫名飆出一句：“知青的事情，哪個說閑話？”
“我到棠棣十二隊去，聽說裘利群還在隊上，去看看她。”
“好遠，天都快黑了，你去了她不在呢？”
吃完飯天黑了，老猿拿著電筒，腋下挾本書要去守曬壩，李麗華道：“幹脆，我跟你去守曬壩。”
曬壩在村邊，曬壩上用谷草搭個窩棚。
晾曬的稻谷已收攏成若幹堆，責任留給守曬壩的，看天空沒有下雨的跡象，就無需遮蓋，否則就要用草垛蓋起來。
李麗華走攏問：“哦，都打成三合土了？”三合土是石灰、炭渣、沙子加水的混合物，略相當於水泥。
老猿道：“嗯，上個月才打的，還是新的，藍幽幽的，你看出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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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猿在曬壩逛，手指撮起谷子，從指縫漏得只剩下幾顆，放在嘴邊嚼，看幹了沒有，新米那一絲絲兒的綠與甜，都在口中了呢。逛一會回到曬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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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問些什麽？問天的起源？日月星辰從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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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麗華曉得他對古詩不甚精研，喃喃自語：“可能還問了人從哪裏來的？老天爺啥都曉得。還問了人間為什麽會有苦難，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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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了的。”老猿說。
“我覺得你的問太陽比天問還了不起。”
“噢？”
“因為天是虛的，你隨便咋問，他愛答不答。太陽是實的，問得不好有危險。”
老猿又激動又感慨，沒想到身邊這個小女人，雖是赳赳女武夫他眼中仍是小女人，竟是知己，而且是敢言的知己。
情不自禁抓住李麗華的手，他們過去拉過手的，止此而已，所以敢如此。聲音顫抖：“麗華，不要說了，不要在這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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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猿暈暈乎乎，感到輕易就被她繳了械。他畢竟是詩人，詩人就是鬥士，需要反戈一擊。
李麗華沒他這些自尊，你反戈一擊就反戈一擊，我就來個徹底投降。
沒想到把李麗華比作王熙鳳老猿完全是個劉姥姥，大觀園外的劉姥姥，反戈一擊需要王熙鳳來帶，不然他摸門不著。
在他懷中拱來拱去，向他身上摸來摸去。啊這便是桃李朦朧，花蕾半開，水邊嬉戲，薄雲淡月，童趣天真，妙味於茲已經夠了。
解他的紐扣。這當口老猿體內全是火球，噢坐進太陽了！他用巨大毅力穩定著，品嘗火球，品嘗太陽。
他吞咽幾回蹦到舌尖的心臟，祈禱就到此為止。若還另有佳境，我也寧肯留到下半輩子去到達，我千萬不要再前一步了。
殊不知李麗華瞅著聽著他，正把他當小孩笑話呢！
他一不小心還是跌進去了，像有千裏萬裏噴泉瀉玉路反覆走，像有千只萬只溫軟如春手緊緊握，像有千件萬件鮮花彩衣美不勝收。
天亮後老猿斜眼看見李麗華在穿衣服，心想一夜夫妻，她走時還會繾綣纏綿一番的呀。
李麗華穿好衣服、理好頭發後來搖醒他：“餵，你這樣跟我親熱，你是不是害怕我要告你？”
老猿不禁火冒，哼，是我主動跟你親熱，還是我落進了你的陷阱呀？他不能表現生氣的樣子，只得故作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李麗華莞爾笑了，親個嘴，問：“詩咋辦？”
“你說呢？燒了。”
“不準燒。”
“那我寄出去。”他是在半開玩笑。
“不如貼出去。”
“你說貼，我真的敢貼。”他還是在半開玩笑。
“你？你笨手笨腳的，不如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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