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家樹的婚禮

關燈
家樹的婚禮

這天上午,永昌為避免人多招搖,將人馬分做兩撥去東方家。走路的先到,坐下沒多久,騎馬的一陣風也跑到了。

家樹決定當天辦婚禮。秋霞忙用向朱三娘學來的剪紙手藝,剪了幾對紅雙喜和喜鵲鬧梅這些,貼在門上和堂屋、新房內。

外面土壩擺幾張方桌,土壩邊還臨時壘了個竈,就在此置辦婚宴。竈內柴塊子燒得劈劈叭叭,上面蒸籠突著白霧,大小各類碗碟堆在桌上。

客人中有些是太平街上的,當家木去請他們時,說了這突然決定的婚禮是知青提起的,他們聽了將信將疑,覺得聽的是夢話,但還是來了。

來了見此情景,尤其是東方老漢和浪子,因身體都不好,兩把涼椅並放在一起坐著,看上去親如父子,竟真的像是夢境。

遠處坡腳過來一小隊人馬,中間晃悠著幾付擔子。眾人都道:“來了來了。”

近了時,見這隊人無論男女都穿簇新的青布或藍布衣衫,褲子都是一式的青色大褲腳,頭上多數盤著白布或青布包頭,只有那幾付擔子上的東西才紅的綠的帶有喜感。

有的知妹不解問:“咦,新娘子呢?哪個是新娘子?”

“也不見新郎官?”

有人解釋說這是女方先送來的嫁妝,人要下午才到,照規矩送嫁妝後人要隔幾天才到的,今回是破例了呢。

午後果然又來了一支隊伍,東方家樹在前,他後面穿水紅衣裳的女子顯然是新娘。

知青都嘆息現在新娘不興坐花轎了。有農民說早就不興了,前幾年還有坐滑竿的,也廢除了。

知青又道:“那新娘子也該騎匹馬呀,馬頭上紮朵花,騎馬總可以吧?”眾人笑道哪有女娃兒騎馬的。

等走近了,才見新郎滿面春風,新娘頭一直低著,走攏了才擡頭看一眼,嬌羞笑了笑,頭又低下了。

眾人議論說她來耍過幾次了,見得人的嘛,是因為來了這麽多知青。噢,這嬌羞中是帶著一種驕傲的呀!

一群村姑上去圍著新娘子,都認識的,主要是看她水紅色的新衣,忍不住又摸又捏,問是什麽料子,不像布料,絲的還是麻的?

新娘光笑不開腔,說不出來,連新郎也說不出來,是接的禮,料子叫什麽涼,非常涼?

誰也不會想到這件衣裳是小魚送的,叫的確涼衣服。的確涼是一種又薄又光生的化纖織物,在大城市都才露面,要憑工業票買。

孤兒小魚在市裏唯一有來往的一位親戚,慣例是要等到小魚生日的前一兩天才匯5元錢來,這次可能是已經搶到手的原因,提前一月就把這件的確涼衣裳寄來了,說明了是生日禮物。

小魚舍不得穿的,要等生日那天才穿,可這次來易縣,白素華和李麗華見她把新衣裝進了挎包。

白素華和李麗華懂她的心思,沒人時問她:“你曉得白駒在那裏呀?”

“那他為啥叫及時雨呀!”

白素華和李麗華被問住了,一笑了之。

到了看見白駒在醫院,小魚馬上就回旅館房間把新衣服穿上了。小青很默契去找白駒:“餵!你到我們房間去嘛,小魚跟你說句話。”

說完就轉身走了。這也是抓住白駒的性格,讓他來不及說“不”字。

小魚、青豆都了解白駒性格不多言語。白駒進她們房間後,小魚克服了羞澀,一邊笑著拿眼睛瞅他,一邊問他衣服好看不?小魚皮膚白,穿上這件水紅色衣裳真的很好看。

可白駒對小魚和青豆感覺有些煩,加上不曉得衣服的來歷,故意說:“有啥子好看?”

小魚臉一垮。白駒情知不妙,一來說出的話覆水難收,二來他又不會曲意奉承這一套,捱了一會才走。

他一走小魚就把這件衣裳脫了,這次穿了有5分鐘,而剛寄到時她只打開貼在身上比了比,都沒有舍得穿。而今碰上這事,她馬上就交給秋霞,說送給新娘子。

此時眾人都驚讚新娘的衣裳,顏色好看,料子又輕薄,而且據說可以穿一二十年不爛。只有白素華幾姊妹在註意小魚,見小魚獨自站在絲瓜架邊,看結的絲瓜。

白素華遂話裏帶刺對白駒說:“都在誇新娘子的衣裳好看,這都是你的功勞!”

白駒尷尬笑了笑,要躲開,白素華幹脆攔著他說:“你看一眼人家小魚!”

白駒從背後看小魚一眼,像在拭眼淚。白駒過於內疚之下,忽然心血來潮,走過去道:“小魚!”

小魚肩頭抖一下。

“我另外買一件新的送你。”

小魚聽了呆住了,兩眼斑斕閃爍,像夢幻一般。小魚慢慢轉身,白素華在旁邊,她一下伏在白素華肩上,開始只是在抽泣,後來幹脆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一身都在抖。

她這種反應使大家都感到驚訝。白駒本來說了就想走的,這樣只好一直像根木樁站著不動了。

青豆和九妹趕快走攏來擋著,怕眾人看見了東問西問,又要笑話。

青豆突然產生一股沖動,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指頭戳在白駒額上說:“你呀,好一個負心郎!”

搞得白駒臉通紅,青豆自己臉也通紅。

婚禮上大家故意說新娘沒有開腔,不依,要新娘唱一支歌。新郎連忙說新娘唱不來歌,他也唱不來,但是他可以拉二胡替代,眾人只得依了。

家樹就進去拿二胡,坐定後拉了一曲當地的民間小調,頗為輕松活躍。眾人因見白素華的腳跟著在打拍子,都道:“白姐,你來跳!”

白素華果然大方站出來,說不跳這個,這是小娃兒跳的,另說了幾個歌名,並說:“秋霞,我們一起跳!”

秋霞笑著上前,和白素華翩翩起舞,腳步輕盈,裳袖翻飛,表情纏綿。尤其是造型和細節,流露出內心的憧憬,須知這心情是天然伴隨著每個知妹的呀!

白素華跳完了想給豆腐司儀說,叫小魚和青豆表演。她看豆腐一眼,見豆腐呆頭呆腦,像還沈浸在她剛才的舞蹈中,只好自己說道:“下面歡迎小魚唱支歌,小青伴奏!”

青豆會吹簫,但是哪裏帶簫來呀,她先站起來,著急說:“大姐,我拿啥子伴奏嘛!”

“就吹樹葉子!”

“哪裏有葉子?”

白駒等四人昨晚幾乎沒睡覺,白駒這時正靠在後面垂柳的樹幹上,瞇著眼睛打瞌睡。

白素華叫他道:“嘿,白駒,你給小青摘匹葉子!”

青豆道:“我要匹豆葉子!”

白駒便是在睡也聽見了,定神說:“這附近哪裏有豆葉子?我看見你就用手指吹過。”

青豆瞄他一眼說:“那我就用手吹?”白駒不敢大意,給了鼓勵的眼神之後才坐下。

大家都在鼓掌,白素華也說:“那你就單獨吹。”

青豆把左手食指和中指並攏放在口邊,吹出聲音來了,雖然不成曲子,但也悠揚宛轉,而且帶種如怨如訴的涼幽幽的味道,加上她天真的姿勢表情,完了大家齊聲喝彩,下不了場。

但青豆已經沒有力氣再吹了,來了個金蟬脫殼,笑著說:“歡迎小魚唱歌,小魚,你唱《麗達之歌》。”

小魚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唱過歌,她唱歌多數是自己唱給自己聽,有聽眾的話一般就是青豆。她連忙向青豆擺手,但掌聲已經起來了。

這時周圍田徑上,來看熱鬧的人或三三兩兩,或牽著線,土壩子早擠不下了,附近坡上都站著人。

這種場合六指的警惕性最高,他看在眼裏,先悄悄與隔得近的永昌說了幾句,又來對孫猴道:“猴哥,不對頭。”

孫猴把豆腐看著的,在想他跟白素華的關系,像有些眉目了呢,感到高興。乍聽六指所言,問:“咋不對頭?”

六指低聲道:“我看周圍的農民,起碼有一半,臉色不對頭,根本不笑。而且拿著扁擔鋤頭,他就是從地頭跑來的,也不會把鋤頭帶上。帶扁擔就更怪了。”

六指說對了。這些圍觀者中,不算老人、婦女、孩子,男子大半是從太平街上來的民兵。都裝成這附近的農民,扛著鋤頭扁擔,有的攜著棍棒短刀,還帶了十來桿獵槍。

為首的趙哥是民兵營長,認為知青大隊人馬在太平鄉搞□□,已不是東方一家人的事,而是全太平鄉的事!

知青來幫東方家辦喜事,真也好假也好,正好趁機打他個落花流水,人仰馬翻,再活捉他幾個,叫米縣安辦拿錢來取人,賠償剃頭店、茶館挨砸挨燒及沿街有的房檐斷裂的損失。

茶館的火因救得及時,實際只燒了背後的豬圈。

趙哥揣著駁殼槍,約定了以他鳴槍為號。這裏不算知妹,知青只二十多個,四五個民兵對付一個,綽綽有餘,手到擒來。

還有個對趙哥有利的因素,知青雖未穿隊服,臉上也沒有刺字,也很好辨認。倒是這些民兵與東方家請的客人無區別,混戰中一方目標明確一方卻是稀裏糊塗,你說結果怎樣!

孫猴、永昌察看周圍情況,果如六指所言。兩個雖感到不安,仍穩坐著。因一方面正在辦喜事,人山人海,逃或先動手都免談。

一方面仍相信這裏民風淳厚,知青既已悔過賠償,下了矮樁,又在東方老漢家辦喜事的場合,未必打得起來。

隨著時間推移,孫猴開始有些焦躁不安,想打起來更好,這回知青有理!不打“知匪”惡名始終在,打這一仗反而能將惡名洗刷掉!

嘿,這一仗才叫有聲有色,義薄雲天!他眼睛看著在吹口哨的小青,手指下意識已經把衣裳紐扣都解開了,臉上隱現著狡詐的微笑。

白素華對青豆、魚兒說:“這裏唱啥子《麗達知哥》!小魚,你就唱《金瓶似的小山》,你唱得好。”

小魚只得忸怩走到地壩中間去。這時白駒又在打盹,青豆拾顆石子把他打醒了說:“餵,小魚唱歌!”

小魚唱得極盡悠揚,纏纏綿綿,全場聽得如癡如醉。從太平場來的民兵在青豆吹口哨時都還是橫眉豎眼的,現在有的已被歌聲陶醉,但同時也都在註意趙哥,等他的信號。

哪知趙哥到後,看見知青和東方亮一家親熱的場面,且滿場婦女兒童,感到意外和棘手,決心一直在打與不打之間搖擺,他的幾個心腹也一樣。

故青豆的口哨吹了,小魚的歌也唱了,他始終沒有發令。

知青預先準備的節目有男生小合唱和“耍刀”。女生節目都是即興,因為豆腐司儀在男生中有威信,在女生中不行,被譏為“糯米”,無法找女生出節目。

男聲小合唱《班長拉琴我唱歌》,出來的有小寶、小和尚、虼蚤、土匪、水牛五個,站在壩子中央。虼蚤等三個新知青姿勢端正,還有學生味道,那兩個都歪起斜起,站端正了自己都好笑,一笑背又駝了,肩膀又斜了。

新郎二胡伴奏。

唱完了,掌聲中豆腐攔著不讓下來,叫再唱支《日落西山紅霞飛》!遂又唱: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胸前紅花迎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一二三,四!”

沒有亂唱,亂唱的話後面幾句唱成:咪索拉咪索,拉到派出所,派出所的所長就我,一二三,四!

五個知哥有老有新,先沒有排練,所以都按“原歌詞”唱算了。

場上掌聲笑聲一片。孫猴興猶未盡叫道:“小和尚不要下來!小和尚來個獨唱《光光小和尚》!”

知哥知妹都笑著起哄,要他唱。珍珍臉兒紅紅的也說:“唱就唱嘛!”

小和尚嘻笑著找人借煙竿。白素華說:“又不是《逛新城》,要啥子煙竿!”

他便彎著腰,垂著手,晃著肩頭,在土壩中央走來走去唱道:

光光小和尚,進山去燒香。

忽聽廟內鐘聲響,一步一步,走進廟堂。

如來佛坐中堂,十八羅漢排兩旁。

下面小和尚,燒的什麽香?

哎呀呀,如來呀,

保佑小和尚,下山找個好對象!

他滑稽的樣兒,歌詞又這麽通俗易懂,農民、知青都笑得合不攏嘴,巴掌聲半天才停下來。

錢亮昨晚受傷流一臉的血,對家樹扯謊說半夜解手摔斤鬥,敷了些草藥,此時和白駒一左一右,靠在同一棵柳樹樹幹上。

秋霞記起他說會跳舞,去問他:“嘿,你的傷,好些沒有?”

他振作精神道:“哈,已經好了!”

“你說過會跳維吾爾族舞!”錢亮頗為意外,以為秋霞邀他一起跳舞,站起說:“跳哇,獻醜了!”

他傷口一直痛,頭昏沈沈的,這些都一掃而光了。

秋霞遂轉身向大家道:“下面是個精彩節目,維吾爾族男生獨舞,我們新疆好地方。”

回眸一笑:“我給你吹口琴。”

錢亮失望之餘依然興奮,因為他一直覺得對秋霞完全是單相思,秋霞對自己一副高冷不理不睬,現在像有點“意思”?

他揭起火眼頭上的氈帽歪戴著,遮住額角。向秋霞遞個眼色,踩著美妙琴聲入場。他在壩子中央飛速跳躍、旋轉,引得知哥都跟著唱了起來。

錢亮旋轉完之後全場連樹木、連屋檐角都在吼:“再跳一個!”

白素華在後面戳秋霞的背:“哎,有點專業,你跟他合跳!”

秋霞也興奮想跟錢亮合跳,在想跳個啥呀?哪知錢亮是硬扛著的,跳完下場就路走不穩,臉色發灰,趕快坐下。

因他的身材、舞姿太動人了,知妹和村姑們竟為之狂熱,掌聲一直停不下來。秋霞過來見他神色不對,手在他額上摸一下,看他燒不燒。他感覺她的一萬只手摸在心上,臉色逐漸變紅潤了。

不意浪子起身叫道:“我來唱段京戲!”連叫了兩遍,才安靜了。

他這樣子使眾人感到驚訝。浪子坐在躺椅上的,頭上、身上都敷著藥。

他要站起來,孫猴等趕快上前說:“咦,你行不行?”

“你要唱就坐著唱!”

六指和小和尚把他連椅子擡到前面,車個轉,對著觀眾放下。

浪子說:“我唱段《蘇三起解》。”

挺身坐直唱道: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言心內慘,過路君子聽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三郎把信傳。

就說蘇三福命斷,破鏡只怕難重圓。

倘若公子得見面,來生變犬馬我就當報還。

浪子目光平視,微蹙雙眉,運足了氣在唱,不光唱得字正腔圓,還完全唱進去了,走進了那個悲劇的境界。

那個蘇三,那個三郎,那些過路君子,是血肉之軀又是符號,所以他動了情,不長的一段,他從平靜的敘事開始,竟唱得淚光閃爍。

聽的人中,絕大多數哪裏曉得蘇三的故事,但是又都進入了蘇三的境界。等他唱完後都還靜靜的,不相信唱完了,過一會才鼓起掌來,叫道:“唱得好!唱得好!”

孫猴和小和尚又去擡他下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