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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士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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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士一去

《詩經漢廣》雲: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詩表現對渺茫願景的追求,氣氛平和蒼涼,這是古人的境界,現代理想的追求者達不到此種境界。

這是金沙江邊的一個小鎮。荒野蒼蒼,江水茫茫。南岸極遠似有蓊郁的林木,而此岸只有蘆葦、黃土及貧瘠土地長出的矮桿莊稼。

這裏有座長征北上紀念碑,碑有兩米多高,四梭尖頭。距碑幾十步泊著過江的木船,無論風雨總有零星的人過渡,這碑也就不孤單了。

距碑約有一裏,在另一方向,有些歪歪斜斜的土坯墻和茂密生長的野草,那是個g校,利用逃荒廢棄的房屋,或把破爛的草頂掀去蓋上瓦,或將就原來的草棚。

到處的g校有的全新修建,水電和籃球場齊全,也有的簡陋不堪,如同此處。

某市教育局周局長天天來渡口陪老船工聊天,局長現在叫□□,又叫學員,容顏枯槁。老船工卻是他當年的放牛娃夥伴,轉瞬失蹤的戰友,命中註定的一輩子農民,氣色竟比他稍好。

□□最難捱的那段光陰已為陳跡,所以局長可以倚老賣老呆在這裏,也不管幹校那邊點名不點名。

有時,加入聊天的還有李科長,是局長手下,他在公開場合與□□劃清界線,但私交依舊。他堅信文g中的亂象不會久遠,在這種並無遮攔的“私下”他也敢於和局長打堆。

這位老梢工是長征的逃兵,軍齡兩個月。其中四分之一時間就在此駐紮劫富濟貧,這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但是北上了,在一場激戰中他不得不跳進山溝躲避炮火,他根本沒有槍,只有一把砍柴刀,與隊伍失散。

“你怎麽回來的?一路上討口?”局長問他。

“一路打短工呀,還差點當了地主的女婿。”他說得笑呵呵的,隨後又愁眉苦臉,“我還是很後悔呀,挨!生活過得一天比一天苦,比當年舞槍弄棒的時候還苦。那正還可以打土豪呀,現在你就是逃荒都要先批準,要揣證明。你看你們住的這片房屋,就是去逃荒被攔回來了——為啥要攔回來呀?”

局長遲疑一會,本欲照著慣常口徑敷衍,甚或幹脆否認有這回事情,即使對當事人,一樣可以否認。但他忽然覺得辛酸而且很悲憤,遂響亮答道:“為啥?因為城裏一直在宣傳人民公社好呀!”

有幾個知青站在紅軍碑前看上面的字,又朝那邊的幹校眺望一會,這邊的談話也聽見了。遂走過來笑問:“老同志好!從你們幹校那邊,好遠,都聞到一股藥香?”

科長笑道:“一看你們就是些知青!你問的藥香,那是我們這裏的幹部水土不服,生病的多,大家又都相信中藥,所以一間間宿舍裏都在用土罐子煨中藥,所以藥味——你說的藥香,藥香四溢。哦!你們看她來了,她就天天在吃中藥。”

卻見過來一個女人,她的身材修長且凹凸有致,有微突發亮的前額和性感的腿,披著烏黑打圈的長發,這可是 “自然卷”,文g以來只有瘋子才會去燙發,也燙不成,理發匠不可能也是瘋子。

知青都饒有興趣打量她,她卻驚恐不安註視著這些知哥知妹。哎呀,竟是個瘋子!“紅顏薄命”真是古今同訓!在幹校和小鎮都傳言她就因為自然卷的烏發和修長的腿而被管著她的人□□。

白天她還是正常的女人——不看她驚恐的眼睛的話,與婦女們一樣系著圍裙在豬場餵豬。晚上她常常在外游蕩,從黑夜深處會傳來她時高時低的叫聲,有時令人毛發倒豎,有時“又像在較床”,幹部——學員們說。

有天,是個酷熱的午後,人們在河灣發現一具女s,在烈日暴曬下,她□□得連一絲陰影也沒有,潔白纖長的脖頸微微朝後傾斜,仿佛枕著這整條長長的河岸。這是後話。

而此時,瘋女人與知青對視一會,驚恐的神色慢慢消失,笑一笑便離開了。

這群知青卻是茂生、瑞莉、錢亮、秋霞、浪子和子羽。

子羽瞅著瘋女人的背影,嘆口氣說:“唉,這就是g校哇?把人都變成了鬼。”

教育局長正色道:“小夥子,你這樣說話,要犯原則錯誤啊!”

浪子譏笑道:“你真可憐,再過一年半載,你恐怕也要變成鬼!”

局長未免老羞成怒,激動說:“你說得好!不是再過一年半載,我已經成了鬼了,在她之前!我是怎樣變成鬼的?就是你們這些造返派!是你們把大批幹部打成了鬼!”

杜茂生道:“行了吧?聽我說幾句。文化g命把一些人變成了鬼,這是事實。其中有些人本來就是鬼,現了原形而已,譬如地富反壞,死不改悔的□□,還有那些搞□□的。

“也可能有個別好人,受了冤枉或者刺激,也變成了鬼,有的甚至變成了刀下鬼,這也並不奇怪,很正常。為了□□的崇高目標和理想,本世紀以來,幾代人前赴後繼,血流成河,才僅僅血流成河!

“在今天,在世界革命成功的前夜,再流一兩個人,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人的血,再有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十億個正常的人或者好人被變成鬼,怕什麽呢?

“哪怕成了鬼的世界,哪怕血匯成了海洋,淹沒了地球?歷史的行動要求暴力、血腥、無情!要麽歷史的行動至上,要麽形而上的人性至上,二者必選其一。

“啊,讓魑魅魍魎、血雨腥風來得更多更猛烈些吧!”

他說完就和瑞莉背起行囊,按既定的計劃南下,去參加解放全人類的鬥爭。與頹廢打退堂鼓的錢亮,及浪子、秋霞、子羽握手話別。

局長、科長對茂生的高論都只好噤口不言,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紅魏兵。一樣的暴力論者,今天怎麽成了死對頭?

大家朝河心的船揮手。錢亮觸景生情,順口對詩人子羽說起U市武鬥中紅魏兵小報載的諷刺詩,風蕭蕭兮U水暖,壯士一去兮又覆還!

子羽感慨道:“原句是不覆還。你覺得他們此去,是又覆還還是不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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