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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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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湖

初夏,金銀花開了,籬垣上綴滿了乳白色淡雅素馨的小花兒,過兩天變成黃的,而新的乳白色的又陸續開放。

這金銀二色,相映成趣,院子裏清香飄逸。

楊媛將變黃的花朵兒仔細摘下來曬幹,泡成清甜的金銀花茶,給成天穿街走巷蹬三輪掙錢的哥哥解渴祛暑。

白嬸在水果店上班,下班和休息日,在家和媛媛一起糊紙盒。

袁生智、大頭、小伍等趁農閑也回市裏。他們來過一次四座墓,這是第二次來。白嬸和楊媛正在折疊和包封婦女用的消毒衛生紙。

消毒衛生紙堆在桌上和地席上,曾經消毒與否不可知,街道工廠散發給她們這樣的承做戶,成品就從這裏“出廠”。

小伍遇事主動熱情,他先去洗了手,捧過一摞紙就學著做起來。

袁生智因小伍帶了頭,在旁邊站了片刻,也只好坐攏去。後來小童也加入了。

楊媛覺得不好意思,只好側身不向著他們。無意間瞟見小童一雙黑手,失聲叫道:“哎喲,你快去打肥皂洗手!”

小童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被大家逼著才去洗了手。

倒是大頭挪威保住了男子派頭,端把破藤椅坐在院子裏金銀花障前看報,嗅花香味兒。白嬸還端了杯茶去擱在他手邊。

這段時間,楊靈因蹬三輪已攢了些錢,便三天兩頭往賈縣果研所跑。此時他和陳聞道一起從賈縣回來,見小伍、袁生智等在屋裏就進去了。

陳聞道不願和袁生智打交道,他見那威矮小的身體陷在藤椅圈中看報,大腦袋凝神聚思的樣兒,覺得有趣,就在院子裏和那威交談。

小伍等和楊靈說幾句話之後,便問他途經鬧市區時,有沒有看見一份叫《赤橙黃綠》的小報?

楊靈說看見了,每處大字報欄都有人在圍觀這份小報,還有兩處是抄成大字報張貼的。他聽小伍說話的口氣,又見他流露炫耀之色,心裏就明白了幾分。

袁生智因聽他說沒有細看小報的內容,就說:“你看不看?我這裏有一份,是小伍碰見在張貼,去要來的。”

就掏出份油印小報遞給楊靈。楊靈接過來瀏覽,見一篇題為《評“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文章占了小報的大部分篇幅。

文章大膽嚴厲地駁斥這個口號。嘿,真是快人快語!難怪它在大字報欄會引起圍觀。而且看過的人都趕快溜走,像慢了會被抓住似的。

這時李醫生兩姐妹來了,楊靈忙出來招呼。陳聞道就接過小報來看。

楊媛的病雖然好多了,可是還不穩定。李醫生兩姐妹就同楊媛到她房間去坐著說話兒。幾個知青做完了手工活也出來坐在院子裏聊天,後來連金銀花障那邊的鄰居也走過來聽。

此時袁生智因為有了一種使命感,加上大頭一再勸告,竟重塑了自己的個性,變得穩健了。

故此時主要是小伍、小童在高談闊論。大家議論那條貫通兩省的大動脈通車,這條鐵路明明被耽誤了,還反而吹噓鐵路竣工是偉大勝利。

又擺通車典禮的盛況,典禮就在位居鐵路線中間的米縣郊外舉行,通知參加典禮的各公社社員頭晚就啟程前往,幾萬人在連一棵樹也沒有的荒坡上冷了一夜,次日將近中午才開會,又被太陽曬得冒油。卻見坐在觀禮臺上的人吹著電扇,女服務員走來走去的遞茶水。

最遭人罵娘的是盛典組織者只顧給首長獻殷勤,竟忘了給老百姓挖兩個臨時茅坑,致使遍坡遍溝的人沒得地方解手,水火無情哪,大姑娘小媳婦都沒了羞恥心,在眾目睽睽下隨便找個土坎腳就脫褲兒

後來就越說越離譜了。屋裏李老師聽了像熱鍋上的螞蟻,忙告辭外婆和楊媛,拉著妹妹出去。

出四座墓後李醫生笑道:“還是知青活躍,這些話在機關哪個敢說?互相保持警惕喲,別給人抓了辮子。唉,今後即使運動的冤假錯案都平了反,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這種心靈創傷,不知多少年才能消除呢!”

李老師瞪她一眼,道:“大街上,你說話註意點!哼,那幾個知哥的嘴巴夠厲害的,但他們要是知道你的底細,嘴巴上可能就要貼封條了。”

楊靈把李醫生和李老師送出門,回來問陳聞道要那張小報,要還給袁生智。不料陳聞道手裏拿著小報,目光掃視眾人一遍,說道:“呸,這是篇大毒草!”“刷刷”撕成幾片,揉成一團扔在地下。

袁生智、小伍和大頭都吃了一驚,卻不動聲色。他遂又指著袁生智道:“餵,這裏是楊家,是清靜之地,你們的驚人言論盡管拿到大街上去發表,今後少到這裏來放屁!”

又回頭對楊靈道:“你娃頭腦要清醒點,當心中毒!”

袁生智勉強笑道:“陳兄,你說得太嚴重了”

小伍大聲道:“餵,既然這裏是楊家,我們說話有你相幹!你不聽就爬!”

陳聞道大怒,焦黃一根手指戳在小伍鼻尖上:“你娃娃給我滾!”小伍一蹦兩尺高,握住他的手腕,就要動武,勸開了。

陳聞道獨自離開。楊靈乃跟隨在他後面,兩人來到拱橋邊的石頭凳子上坐著。此處兩頭來的人都看得見,是說話的好去處。

陳聞道一口氣抽完了一支煙,四顧一下說道:“那張小報,什麽赤橙黃綠,就是他們搞的!”

楊靈楞一下,故意問:“你憑啥這樣說?”

“其中有一段明顯說的噸半谷事件,這事又沒有登報宣揚,除了清廟、大明壩子,局外人哪裏曉得?”

“幹校的人也不曉得?”

“幹校的人曉得,但沒有如此鬥膽,敢寫這種文章!我和姓袁的打過幾回交道,曉得他那張嘴巴!”楊靈默然。

陳聞道又道:“我剛才之所以發火,是為你杜絕後患!”

楊靈略點了點頭,便試探陳聞道對小報內容到底怎麽看。

陳聞道噴著煙圈兒道:“老弟,這話我是私下對你說,什麽寧要不要,實實在在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稀奇古怪的論調了。

“社會主義搞公有制,目的是要創造高生產率,不引進資本主義的苗,社會進步從何談起!如果是出於政治目的,光作為政治口號喊,問題還不大,可怕的是拿它當真!

“我們不說別的,就說農業,像美國、蘇聯這樣的大國,栽培植物的很大一部分都靠從國外引種。

“美國正式的作物引種還不到一百年,美國的現代農業可以說就是建立在引種的基礎上,而且大量是從亞洲,從所謂的封建地區引種。比如飼料作物胡枝子,美國本世紀初從朝鮮引入,當時只有一把種子,現在年產值幾億美元!

“中國大豆在三十年代才引起美國人重視,現在年產值達到幾十億美元!嘿嘿,如果他們也害個‘恐封癥’,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不要封建主義的苗,後果如何?荒誕不荒誕?

“唉,唯獨我們,不曉得是哪代祖宗沒把神敬好,修來這種福分,已經是二十世紀的後半葉,二次大戰後的和平時期,還來做這場噩夢,發神經病!”

楊靈不由問:“你到底信不信神?”

“我信仰規律,或者叫自然力,叫理念,你信仰神,叫它神也無所謂。咦,你在科學世界裏遨游,面對客觀事實,你非信仰他不可!

“我們就舉生物學的例子,細胞生物學,分子生物學,科學家發現生物世界雖然千姿百態,卻具有一致性、統一性,微觀世界的結構和變化奧妙無窮,比起宏觀世界、比起大宇宙一點都不遜色!

“這樣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會得出結論:必然有一種理念,一種預定規律,在指導物質世界的進化和發展。推衍到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凡是我們所經歷的,都是避免不了的,註定有這個運氣,要受這個劫難。

“哼,我看中國只要不退回到拖辮子的清朝去,就算好!”

楊靈點頭道:“有句名言: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

陳聞道拍手笑道:“哈哈,袁生智就是這後一種人!”

楊靈道:“《赤橙黃綠》 如果真是他們編的,他們敢和命運較量,倒是精神可嘉!”

陳聞道嘆道:“唉,你比我小好多,少經歷些事情,所以不懂。你以為像他這種人一旦得了勢,天空就晴朗了?天真!”

楊靈沈默了一會,咀嚼這話的意思。

說道:“那就不說別的,只說他們的勇氣。面對荒誕社會,連一個先笑出來、先喊出來的人都沒有,《皇帝的新衣》裏面還有一個兒童!”

陳聞道正色道:“你又來!你佩服他,你也想掉腦袋?”

楊靈嘆道:“他們無論對上還是對下,都完全是善意的,算是義人吧。他們只不過想做《唐.吉柯德》的桑丘。”

“哪個桑丘?呃,你看些啥子雜書!”楊靈只得解釋了幾句。

陳聞道冷笑道:“唐.吉柯德、桑丘,純粹是一丘之貉!你這都不懂?”

臨近秋收季節,袁生智等要回鄉去。小伍來問楊靈何時回大明,楊靈說他想帶妹妹一同回去,讓妹妹在鄉下住一段時期,散散心,但要等這個療程完了之後。

小伍便說:“北郊桂湖公園的桂花開了,你該帶媛媛去耍一次嘛!”就約好了次日一起去桂湖。

這天,楊靈、小伍和小童換著蹬三輪,拉白嬸和楊媛,袁生智、大頭還有李醫生騎自行車,一齊前往桂湖。

大頭車技差,加之這條路上車水馬龍,交通擁擠,他騎得偏偏晃晃,反不如前面的三輪蹬得快,小伍不時回過頭看他。

有段公路的兩邊擺滿小攤,賣姜、蒜、雞蛋和小百貨的地攤甚至蠶食了公路路面。

大頭眼見前面地攤兒上擺著雞蛋,他想躲開,可是龍頭不聽使喚,而且那雞蛋像對車輪產生吸引力,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前輪軋上去,白生生一堆雞蛋瞬間成了稀的黃的。

賣蛋老太婆馬上惡語相加,上前要揪他的衣服。那威嚇得抖,他車身一歪剛要滾下來,小伍自行車斜刺裏插入,抓住那威車龍頭,帶他溜之乎也,甩下老太婆的一串罵聲。

到桂湖已近中午,吃了飯便去劃船。此時湖裏的荷花已經開敗了,大家仍興致勃勃地蕩著船槳,看那殘荷。

湖水澹澹,是墨綠色的,插著千百枝倒折的荷稈。滿湖面失去了夏日的豐滿與圓潤,變得殘缺瘦瘠。

林黛玉說她最愛詩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意思是愛殘荷了。

這楊媛竟也一樣,她在舟中凝望一會,情已癡迷。她恍然看見湖中一座孤山,層層疊疊的花,層層疊疊的樹,呀山頂是平的,我走上去看看吧。

是的我在走,她不禁低頭訝異地撫摸著自己傷殘的這只腳。

李醫生曉得她進入了幻覺,見她表情松弛,目光靈慧而不呆滯,雖感詫異,到不覺得擔心。

小舟靠岸,大家陪伴她慢慢走入了桂樹林中。桂林裏香氣馥郁,仔細觀看,才見黃澄澄的金桂、乳白色的銀桂、朱筆點染的丹桂,在葉腋間密集簇生,在重重綠葉中隱而不顯,暗吐著芳菲。

楊媛站立其間,唯覺陣陣花香襲來,落滿肌膚,沁入心脾,就在林中走走停停。大家又在小亭裏坐著休息、喝茶,盤桓了好長時間。

袁生智、大頭和小伍原也陪在楊媛身邊的,不知何時離開了,劃船向湖的彼岸,後來又棄舟登上了遠處一段古城墻,在那裏極目遠眺。

楊靈在亭子裏坐一會,便也走了出去。

楊媛目隨著二哥的背影,奇怪了奇怪了,二哥走到哪裏去了,水又不像水,城又不像城,半明半暗,披紗半遮,他在街上走。

她眼睛忙個不停。突然又驚悸地叫了一聲,她看見城墻上出現了太陽巨大的幻影,幾個男兒非常高大又非常孤立。紅日像座火山,將他們攝入其間,爆發的火山巖漿來勢洶湧,他們在其間手舞足蹈。

媽媽和李醫生連忙扶住呻吟著的楊媛,見她目光驚怖,額角沁出了細汗,連掌心也是潤濕的。

過一陣楊媛神智清醒了,媽媽已走到一邊去,看見面容和藹的李醫生站在跟前,不由羞愧地垂下眼簾。

李醫生微笑著說:“你看見什麽了吧?哎,我像你這種年齡哪,也好幻想,又愛擔心,有時就看見了幻想中的景物,白白嚇一跳。原來一切都好好的呀!”

城墻上幾人的談興甚濃。他們後來回到桂林,楊媛不高興地撅嘴道:“哼,你們還說陪我耍呢,結果一去不回!”幾人都歉意地笑。

她又說:“唉,若你們都走了,丟下我多沒意思!”

媽媽嗔道:“你莫說傻話!”

楊媛繼續說:“《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動輒要化煙化灰,你們猜我想化什麽?”

楊靈:“化雲?”

袁生智:“化鳥兒?”

“化香氣!”

她拉過一束桂枝,朝它翕動鼻翼,還做了個深呼吸。

“我就化成桂花的香氣,你們走到哪裏,香氣跟到哪裏!”

楊靈拉著她的手叫聲“妹!”

“免得走遠了,我找不到!”

忽然身體一歪,楊靈、袁生智一左一右忙扶住她。

媽媽眼裏噙著淚,說:“傻丫頭!傻丫頭!”

李醫生默默看在眼裏。回去的路上她騎車和楊靈並行,說道:“我也有個女兒下鄉在米縣,你回去,幫忙給我帶點東西給她。”

楊靈笑道:“聽你說過幾次,問你她的名字,在哪個公社,你又不說,這回總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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