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長相離

關燈
長相離

後來,思禮考上了大學。思信在北碚中學住讀。

白芷重又嫁人。因戰爭逼近了,她來接思信去躲避戰火。可漱玉覺得,解放軍進城絕不會亂開槍炮,對學生、市民不會有危險,她不肯讓孩子走。

白芷卻道:“漱玉,我好容易才將他說服了,帶思信走。你怎麽不領我的情?”

漱玉不解,柔聲道:“白芷姐,你寒暑假來帶孩子去耍,都從未說過需要領你的情呀!但是目前局勢這樣動蕩,我真的不想思信離開。”

“唉,你呀,你還不懂!我帶思信走,其實都是順你們的意思,我曉得你和游校長不願離開大陸。”

“咦,順我們的意思?”

“妻子如衣服,兒子才是骨肉!思信不在身邊,慎敏他臨時想走也走不成了!”

漱玉方聽懂了,原來如此!雖心裏仍覺得是多此一舉,慎敏豈會變卦,但對於芷芬的好意,已沒有理由拒絕了。

她而且有預感,當思信走時,一如以往那樣對她揮手:“媽媽,再見!”她竟像生離死別似的,鼻子一酸想哭。

後來她每次站在芭蕉林邊,眼前還要出現起芷芬和思信離開的背影。這天,當從南岸的南溫泉方向首次傳來了解放軍的隆隆炮聲,像春雷,漱玉聽著,竟又和淚笑了。

當女傭來叫她吃飯時,女傭奇怪地盯她一眼,但她仍笑著,她已經沈浸在和丈夫一起迎接解放的幸福中了!

次日,游慎敏一早就出去了。

下午電話鈴響,是方止戈的聲音:“游太太?我在市區,慎敏叫我給你打電話,你趕緊收拾一下,最要緊的東西,只能帶一個手提箱,準備上飛機!馬上有汽車來接你!”

漱玉愕然,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連忙問:“餵!慎敏呢!慎敏他在哪裏?”

那邊聽不到聲音,電話掛了,也可能是斷了線。

漱玉沖出去在芭蕉園裏來回走,後又僵立著。雖然是冬天,天空陰沈,但芭蕉園還是綠瑩瑩的,幢幢小樓,漂漂亮亮,它就要由新政府接管,由人民接管。

一個新城市眼看就誕生了,開始它新的生命和春天!慎敏,我們為什麽要走?她的喉頭哽咽,她幾乎要哭出聲來了,要喊出聲來了!

但她捱一陣回去,還是收拾起東西來了。她依言找了只皮箱,首先裝進了慎敏的一套西裝,這是在學生的畢業典禮上他非穿不可的。

然後是思信的衣服,(她想萬一有奇跡出現呢!)自己一兩套薄薄的春秋衣服冬衣,已穿在身上了。

當她開始從櫃子和抽屜裏拿東西時,她沒有忘記杜芊送的一對手絹。

皮箱塞滿後,她望望幾個書架夫妻倆的書和稿件,還有自己從小到現在的許多紀念品,忍了許久的眼淚這才順頰而下,爬滿了腮邊。

漱玉滿機艙看不見慎敏之後哭著要下飛機,但這時起飛在即,機艙已經關閉。

自從形勢趨緊,丈夫每次出門都要簡單對她交待一兩句,今天卻什麽也沒有說。她是以為丈夫已經上飛機了……

在寶島的頭兩年,她的心如止水。有時她問自己,你那次在北碚曾經去投江,這裏四面海水,倒很方便呢,你為何沒有想過去跳海?她每回都只有苦笑。

這問題她當然回答不了,因為她雖然學心理和教育卻永遠不明白自己的心是多麽透明、多麽脆弱,而經歷人生的磨難,心已經柔韌和成熟了。

到寶島後的第三年,她從香港報紙上看到一條虛假消息,游慎敏死了。

漱玉閱報之後,心痛不已。

後來她呆呆地坐上客車,呆呆地向一個朦朧而又清晰的目標馳去。

車行到一半的路程,對面一輛客車擦身而過,車窗裏一張蒼白的臉,她看到了又像沒有看到,但她輕輕叫了一聲。

這聲慘痛的呻喚引起了全車廂的註意,坐在她身邊的乘客忙問她是否身體不舒服?此時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了,她又扭頭望了望窗外。

乘客意識到什麽了,忙招呼司機停車。

方止戈早已跑過來了,他衣冠不整,如喪考妣,這在漱玉印象中是從來沒有的。看見漱玉下車,他就像孩子那樣站在公路中央,不知所措的樣兒。

漱玉卻瘋了似的撲進他的懷裏去,哭得天旋地轉……

方止戈讀了同一份報後立即跑出門,上了到漱玉所在海濱小鎮的客車。初來時島上到處是失業者,但是漱玉憑其資歷要找一份好的教職卻非常容易,她故意要遠離方止戈到一所偏遠小鎮的中學去任教。

後來方止戈攙她到附近一家小診所輸液。

方止戈已屆不惑之年,還是獨身,此前他每周到小鎮來看望她一次,路途雖遙但是風雨無阻。

無論新知舊交莫不勸她聽從命運嫁給他算了。有的說方博士怪可憐的,你就當是同情他吧!有的說你好福氣呀,能遇上這種癡情郎!

她均不予應答。

其實,凡世間的有情女子,她冰冷的心總要被方止戈這朵長期燃燒的燭焰所照熱融化,何況漱玉,他是她心儀已久的人。

她早已不恨方止戈了,怪,還是不怪,叛逆者為了傳統在折磨自己。

當她躺在椰林中的小診所時,她的淚慢慢流盡了,也不再抽咽。

她透過椰林看見天是青的,此前怎麽覺得是昏天黑地?

問方止戈他答不出來。問護士,護士說這裏天從來是青的,昏天黑地?咦,那可能是你心理的作用。

“我的心理?”她喃喃道。

輸完液後方止戈叫來了計程車,司機問去哪裏?方止戈看了看她。

“新竹呀!”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新竹是方止戈大學所在地。

尾聲

真相大白,吳子牛抱養的義子吳鷹,便是杜芊與王牌飛行員符堅所生。

對此,漱玉早就心中有數,她知道杜芊與符堅互相認識。她為何不主動說起?因為不重要……這對杜芊都並不重要,杜芊愛世上所有的一切,當然包括兒子、丈夫……

她回憶起陪都那一連串轟炸之後的情景,她數次在通遠門廢墟前佇望,在修好的街上佇望,什麽都沒有發現,包括她的臉兒,為什麽呀?那一定是我相信她們一家還在!這麽好的妹妹,我現在終於曉得她進了天堂。

漱玉的兩任丈夫都去世了,她返鄉的沖動不算強烈。而當她接到吳子牛,還有自己孫子方傑從同學會打來的電話,說大家已確認了吳鷹的家世,她立馬就啟程了。咦,想不到的是她對妹妹杜芊,感情似乎比對兩任丈夫還深,這怎麽回事!

她跟丈夫的學生們來到渝州那個叫空軍墳的地方。在這裏,說起符堅當年的赫赫戰績。

盧學長道:“許多人只曉得他自己打落的倭機,不曉得他除此之外,還擔任飛行教官。

“當年日機輕容易爬高,我機的機頭重,他指導學員開始爬得高些,占領制高點有利位置,發現敵機後即俯沖下來,如猛虎下山,進行突襲,就很奏效。因此別的飛行員按照他的經驗,擊落的敵機,那就數也數不清了!”

劉鶯輕輕問一聲:“不曉得他是怎麽犧牲的?”

盧學長道:“說法不一。”

有人道:“我說我知道的,他的死,是那天有場空戰,我方有架飛機,與敵作戰,人機均中彈負傷,返回機場。他一說是婚假屆滿,一說是太太生產回去探看,正好返回。

“他目睹下屬負傷著陸,當即穿上飛行衣,登上這架彈痕累累的飛機,升空迎敵。不料,他在上空急轉彎時系統突然失靈,這一下子,唉!可嘆我們的空軍英雄,折於這樣的意外……”

盧學長點頭道:“據我所知,也是如此。”

她回到小城。吳子牛特意為她雇了上山的滑竿。輕巧的滑竿,顛呀簸呀,在她腦海中簸動出那樣多的浮光掠影。出現在畫面中的有那跟隨父親去爬山的四歲女孩兒,有泰西女校郊野作畫時的明媚春光,有演《賣花女》的熱鬧戲院,有北碚江邊、那對在暮霭中嬉戲的白色鳥兒……

這兩個天性自由的小女孩為何而生?漱玉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若是為自己,那從活潑少女時起為何就苦戀著他,差點為之喪命?若是為他,為何又中途分手?而那個後來的他,風度翩翩,帶她離鄉背井,禍兮福兮——那又為何不能一見鐘情?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