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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子牛中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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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子牛中舉

吳子牛上高小時,班主任溫漱玉也還是個少女。

抗戰開始,東南工業專科學校從南京溯江而上,在少城暫時紮下營盤,誰料得到,它在吳子牛心裏就永久紮下了營盤。

後來東工和溫老師都走了,到渝州去了,吳子牛也偷偷跟到了渝州。他在渝州當報童,當小工。後來他又回少城讀到初中畢業。

初中畢業在少城已經相當於秀才,可以在鄉下教初小或進城謀一份象樣的工作了。但他還一心一意要讀東工。

衰敗的家景使一家人已經好久沒有笑模樣了,瘦骨嶙峋的父親躺在竹涼椅上抽水煙。

他對兒子說道:“兒啊,爹沒有錢供你再念書了,你念書就念到這裏了吧!”

可他對父親道:“爹,如今家裏的景況不好,兩個妹妹又小,按理我該去找一份事情做,或者就回家種田吧,來挑起家庭的擔子。

“可是,我如果讀得更高一點,那對家庭對國家,都更有益呀。至於念書的錢,也有不收費的學校。”

“啊,有不收費的學校?”

“東工呀!東工是五年制專科,招初中生。而且是公費,不要家裏一個錢。另外,還有師範也是公費。爹,我想去考東工!只是爹你的身體……”

他緊張地等著父親的回答。他未料到的是,父親不僅點頭應允了,而且在他枯瘦的臉上浮起慈祥的、欣慰的笑容。

因為父親的這個笑容,所以在兩年之後,以及在這五十年之後,當他跪在父親的墳前時,他並不特別的難受和特別的後悔。在他讀東工的頭年裏父親就去世了,他未能盡孝和奔喪。

他千裏奔波到渝州去報考了東工。出考場時他碰見了游校長,羞於自己在考生中顯得很寒酸,且自我感覺題做得不好,便趕緊低下了頭,要快步走過去。

但游校長將他喊住了,說了幾句話。之後,他為了保險還去考了一所師範學校,遂回家裏苦等消息。

師範學校先於東工發榜,他名落孫山。眾所周知東工對成績的要求更高於師範,他已經灰心了。

但仍有那麽一線希望吧?所以東工沒發榜他就不願出去找事情做。

這天他在自家田裏薅秧,因有幾個初中同學來了,他從田裏上來,帶著兩腳的泥水,就和同學在路邊的大黃桷樹下說話。

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只有知了的叫聲一片,吵得人直想捂住耳朵。他說起渝州的學校只有東工還未發榜,而英語和數學自認都只能得六十幾分,根本無希望了呢。

正在嘆息之時,有位女學生模樣的小姐坐一乘滑桿到了,就在大黃桷樹邊停下滑桿歇氣。她見這幾個小男生垂頭喪氣的樣兒,就細心聽他們說話。

因聽見吳子牛在說考東工,她便笑著問:“你叫什麽名字呀?哎,正巧,這是我剛離渝州時買的一張報紙,上面登了東工發榜的名單,你拿去看吧!”

她起身揭起了墊在石頭上的報紙。吳子牛慢吞吞地走過去,一臉無所謂的神氣,榜上無名的壞消息,倒不如不看。

報紙在手他手有些抖,當看見自己大名列在航空機械科的倒數第二名時,他竟哭了!

這小姐和那幾個同學相顧訝然,想起範進中舉的故事,怕他會瘋。

當他拭著淚跑回家時幾個同學連那小姐都跟在他後面。及至他在父親面前破涕為笑時,及至他母親笑咪咪地為大家煮荷包蛋吃時,大家才跟著笑了。

那小姐愛笑。從少城嫁到別處,五十年後已滿頭銀絲了。

吳子牛還打聽到了地址去看她,她說起當年吳子牛“中舉”的情景,還一說一個笑。猶追問他為何師範落榜卻考上了東工?這問題吳子牛自己也想了五十年了卻依舊答不上來。

游校長治校嚴格不徇私情是出了名的,吳子牛不願對任何人說出他惟一可能的答案,就是游校長在錄取他時惟一地破了一次例。

那麽游校長為什麽要對他破例?是游校長自己被他眷戀著東工的深情感動了,還是溫老師給游校長寫了信的?

對此他至今沒有問過溫老師,而且他永遠也不會問。

渝州朝天門碼頭是吳子牛少年時離開故鄉後所踏上的第一塊陌生土地。此處匯聚兩江之水,長江水濁,嘉陵水清。

詩人有雲:惡浪千層一葉舟,金沙淘斷石梁頭。遲遲我愛嘉陵水,未肯清流混濁流。

這固然含有對當時社會的影射,亦可見長江水勢的洶湧及嘉陵江水的娟秀可愛。

抗戰時的朝天門碼頭給吳子牛的印象不佳。但如今他腳下的朝天門不僅美麗壯觀,而且整個碼頭設計成了“艦船”的造型,看去就像一艘揚帆朝天的大船,要帶著整座城市馳向新世紀。

吳子牛當年是與東工師生乘坐同一條船到朝天門的。

東工是他放學後愛去玩耍的地方,他忽見東工師生在收拾行裝,要遷去渝州了,還聽說溫老師也要隨同去讀大學。是情感的依戀加上心血來潮吧,他決心跟著溫老師和東工走。

他仗著游校長認識他,便混上了東工設備分隊搭乘的輪船。諾大的輪船,人多混雜,也無人管他。可溫老師並未上船。他後來餓極了,又找不到溫老師,只好去找游校長。

吳子牛對朝天門的最初印象就是那一坡寬闊漫長的石梯。他詫異渝州有這麽多人從河裏擔水,擔水爬坡的人簡直比下船的旅客還多,寬闊的石梯有大半邊都在淌水。

東工學生見了都議論紛紛:“怎麽,我們的陪都竟沒有自來水?”

“未必渝州就跟少城一樣落後?”

有人忍不住馬上就去向擔水的人打聽,才知道這是由於日寇的轟炸,炸毀了自來水公司的水塔。

眾多擔水的力夫剛爬完了碼頭的坡坎,就有等在那裏的買水人上前攔截,一擔水竟有賣到了十幾個錢的,相當於十斤米錢!

吳子牛在陪都初次看到了汽車,也初次看到了好多吊腳樓。你在渝州街上走,十步之內,路還是平的,但若再走幾步就有斜坡和彎拐。

渝州一條條的街道,街道兩邊的房屋,一邊的屋基是從坡坎上鑿出來的,另一邊是用“腳”支在懸崖上。這樣吊腳樓房屋臨街的一面,進出都與街平。

吊腳樓是很輕便的,就像人站立與坐著之比較,它對地形的要求減低了一多半呢。吊腳樓還是人與地形妥協的結果,它在土地上造成的傷痕是比較輕的。

那漫坡的吊腳樓群,中間都有很陡的天梯一樣的石板路。其色稍淡,在黑壓壓的房屋中像一道泉水。

一間間比鴿籠稍大的屋子就圍在它旁邊,腳伸進江裏,探頭在坡上。我支著你的頤,你枕著我的肩。我將一只腳戳在你的腰上,你借我的片瓦遮雨。

屋頂都是錯落有致的青瓦,但並不都是人字,也有一面的,也有多面的,也有成三角體的。隨遇賦形,各盡其趣。

乍看去都是頭重腳輕,但都有堅硬的石壁做靠山,倒不下來。

有時在路之拐彎處、極逼窄的地方還要建個帶檐的門樓,墻肩擱盆仙人掌,或垂幾綹迎春,望過去窗口上擱著圓鏡。門口巴掌大的平地上置一方石磨,鄰居都可來推湯圓磨豆子。

但因國難時期,下江人擁入,陪都人口暴增,此時吳子牛眼中的吊腳樓對於美觀二字,就要打折扣了。

這時吊腳樓多用楠竹建造,墻壁也多用竹篾來編,裏面塗上黃泥或石灰,外面暴露著篾條。若是木板墻就更隨意了,只在裏面糊報紙或白紙、或花紙。

於是天長日久,吊腳樓群都變得黑黢黢的,這還不提那些掛在窗口和屋檐上的臘肉、幹菜、尿片、草鞋、拖帕等物,帶給觀者的毫無一點建築物的美的享受,連吊腳樓固有的那點簡潔輕盈美也被抹煞了。

不過仍有比較優雅的吊腳樓,那是位於臨江門、東水門開闊地段的茶樓旅館,有飛起的檐角,編花的欄桿,寬敞的窗戶,內部是輕巧打漆走著並有點打閃的木地板。這在綿延的吊腳樓中顯得卓爾不群。

吳子牛在六十年之後舊地重游,眼望著密集的與其他城市的高樓一樣的高樓,他的眼前慢慢浮現出了理想化的美觀的吊腳樓群——

粉白的墻,彩色的瓦,輕盈的玻璃,中式的,帶洋味兒的,空靈剔透,像人似的站著,穿不同的衣裳,擺不同的姿勢。高度就到三五層為止。他眼巴巴地望著。

舊渝州簡陋的吊腳樓通通拆去才好呢,但是它超妙的構思和美的精魂,通通保留才好呢!咦!還上天青睞渝州並賦予它的與眾不同的特色呀!

少年吳子牛憑著機靈和能吃苦在朝天門落了腳,他在這裏當過報童,送過牛奶。他經常去東工新校址探聽步行團到達的日期。

此時新址的教室、宿舍、運動場均已竣工,實驗樓外殼也造好了正在安裝門窗和水電。游校長把實驗看得最重要,認為即使教學樓的建設延後,也要先期修好實驗樓,因為師生盡可以在露天上課,而實驗設備是不可能擺在露天的呀!

運動場上的沙坑和單杠雙杠,吳子牛都去跳躍嘗試過了,他算得上是東工校友中第一個去跳躍嘗試的呢。

由史教務長帶隊的這批師生終於抵達了朝天門。

他們或提著箱子,或背著其他各式各樣的行李,從長長的囤船跳板下來。雖然腳步疲憊不堪,仍帶著新奇和激動的神情四處張望。

但是碼頭上人來人往,卻幾乎無人肯多看他們一眼,因為戰時來投奔陪都的學生和熱血青年天天都有呢,襤褸的衣裳與興奮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只有一個報童迎著他們跑去,他高聲地一次次問先下船的學生:“溫老師呢?溫老師呢?”

但是這些學生根本沒聽清楚,或不知溫老師指的何人,他們都爭著搶購他手上的報紙。

而他這時哪有心思賣報呀,急得要哭,叫道:“我不賣了,要搶,你們全拿去算了!”

漱玉和病號一起走在後面。吳子牛從水裏向尚在跳板上的溫老師奔去,濺起高高的水花。漱玉遠看著也吃了一驚,不明白他怎麽會在這裏。

此時的漱玉也實在狼狽,亂發在肩上隨意地搭著,一身衣服也又臟又皺,包裏雖有幹凈衣服,但在擁擠的船上不方便換。

她是從未以這副模樣出現在學生面前的呀!故當吳子牛沖上來拉著她時,她又驚喜又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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