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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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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

北碚是個樹木蔥籠、清爽宜人的市鎮。幾條街道都鋪的黃土,濃蔭夾道,雀鳥啁啾。清道夫擔水一勺勺潑在土路上,偶爾汽車開過也揚不起什麽塵土。

為避轟炸,一些文教機構設在這裏,街上多見穿破舊的麻呢西服或藍嗶嘰中山服、在臀部打了補丁的公教人員。

戰時實行配給制,對最重要的物資——大米、棉布和油,由消費合作社按人頭發放。但其他吃的如糖、酒、醬、果、茶,用的如瓷器、竹器、絲綢、木貨等,供應還是充裕的,所以街道並不冷清。

路邊時見一兩丈高的大木牌,上面是仁丹廣告及前門牌、大聯珠牌的香煙廣告等,一如渝州市區。

由於公職人員的膨脹,在市鎮邊沿,山麓上、樹林邊,或遮或露地新建了一些夾壁墻房屋。這些房屋是用木條和竹篾做成墻的構架,兩面塗以草筋泥,再抹上石灰。

外面看去,有整幅的外墻,也有粉色的外墻被木條隔成些約有兩尺見方的大方塊,雖然簡陋,恒溫的效果差,卻也清爽美觀。

戰時陪都郊區的汽車燒柴油,甚至還有燒木炭的車在開,一路上都冒著濃濃黑煙。從市區到北碚有次數不多的班車,旅客需在路上顛簸大半天,這指的還是車不拋錨。

打油詩所謂“一去二三裏,拋錨四五回,下車六七次,八九十人推”,這在陪都郊區竟是常見。這樣乘客到了北碚,人已經疲憊不堪,夏天更要在路邊樹蔭下坐半小時才緩得過氣來。

漱玉下車後也覺頭暈,就叫了輛黃包車,一路欣賞北碚景致,心想大轟炸中北碚好好的,一定日寇沒把它放在眼裏,或參天樹木起了掩護作用?

黃包車拉往教材編委會,游慎敏的表兄白先生在這裏上班。

教材編委會固很重要,畢竟是個清閑的差事。白先生有白太太理家,他們的孩子已經成人,不在身邊,白家就將游慎敏的兩個孩子接來帶。

其實游慎敏在渝州的親友甚多,可托帶孩子的地方不止一處,而且就在本校家裏請保姆照管也是可以的,他選擇白家是因為北碚是文化區,這裏學校很好。

此外白太太說要離遠一點才免得分心,這當然也有道理。今天漱玉特地來看兩個孩子。

白先生妹妹白芷長大後才知自己是父母親抱養來的,恰好同姓。妹夫是軍官,犧牲在抗日疆場,守寡的白芷與兄嫂同住。白先生嫌公家分配的住房窄了,就在離鎮中心不遠處自己蓋了一所有幾間屋的小院子。

白先生熟悉漱玉的名字,聽漱玉自我介紹之後,他雖略顯遲疑,但還是客氣說暑期剛過完,學校已經開學了,兩個孩子都住讀。不妨先去家裏坐坐。

編委會對街就停著黃包車,白先生招手叫了兩輛車過來。漱玉才要說何必呢,就合坐一輛吧,因見車夫喜孜孜的目光,就算了。黃包車拉攏小院子門口,漱玉就見有個女人正在裏面種花。

小院幾間房,正面一大間蓋的瓦,兩側卻是草房,頗有幾分雅趣,像農家又不像農家。院門口兩大盆棕竹,長勢健旺,從墻頭還探出一串串紫色和白色的牽牛花。

漱玉笑道:“白先生好有雅興,原來是位花翁?”

白先生笑道:“雅興倒有一點,但不是花翁,這裏只有個花姑。”

進去,幾大盆夏鵑開得正熱鬧,就像掬示出了這家人的和睦與笑容。側邊一架絲瓜棚,上面黃色的花朵和綠茸茸的瓜條都散發著清香。

靠籬墻種植的一排一丈紅,花朵碩大,顏色有紅、黃、紫、墨、白幾種,像些絕色的侍女在迎接客人。

那女人穿件白夏布衫,正在右籬下蹲著侍弄菊花秧,聽見聲音回過臉來了,有三十來歲,鵝蛋臉兒,豐滿白凈。

她遂站起走過來,步子姍姍,衣衫描出了身體亭勻的曲線。

漱玉在這一瞬間的印象,覺得她好有風韻。她已知道這戶人家有兩個年齡相近的女人了,不知為何,她寧願這是白太太。

這時漱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笑問:“哦,這是白太太吧?”

白先生笑道:“是舍妹。”

漱玉臉紅道:“啊,白先生,白小姐,恕我說錯!”

白先生笑道:“不知者莫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溫小姐,剛從西南聯大畢業的,已經應聘沙坪中學的□□了。這是舍妹白芷。”

白芷拍著手上的一點泥說:“哦,溫小姐,請進屋坐,我洗手就來。”

但她走幾步又倒回來,再原地打了個轉才看見了水桶,過去洗手。

白先生用漱玉也聽得見的聲音對神情慌亂的妹妹說道:“溫小姐父親和慎敏是至交,而且她自己曾經是思禮的老師,所以她今天得便來看看兩個孩子。”

白芷只點了點頭,就走進側屋去了。

白先生將漱玉帶進作為客廳的正屋坐下,泡杯綠茶,並端出瓜子、糖果招待。

又聊了幾句,便說:“溫小姐,寄宿學校是星期六的中午放學,現在離中午還早呢。我現在還要去上班,白芷陪你坐會兒,不客氣。”

漱玉陪白先生到大門口。在轉身經過白芷房間時,她便站下了,看了看裏面。白芷已換了一身淡青色綢子衣裙,正坐著在往臉上撲粉。但由於手抖,一直沒撲勻凈。

她聽見哥哥走了,知道自己還磨蹭著是很失禮的。她磨蹭的原因是希望漱玉會走到這裏來,這似乎不大可能,但她如願了。

這樣當她從鏡中看到站在門口的漱玉時,躁動的內心就平靜下來了,她變得冷靜。

“溫小姐,請進來呀”,她從鏡子裏笑著,雙手還在整理著發髻,“進來坐!”

這樣小的房間,漱玉在門口就把屋裏看清楚了,正對著門是靠窗的桌子和一把藤椅,白芷就在那裏背向她坐著。

側面一張雙人床,掛著漂亮的白麻布蚊帳,並排兩只繡花枕頭。天熱鋪的是涼席,床腳露著幾雙女人鞋子及一雙男人皮鞋。這雙男人皮鞋好刺眼睛。

東工辜教授的太太曾向她透露,游校長表兄白先生有個孀居的妹妹,白先生家給游校長帶孩子是施展的美人計。

辜太太道:“白先生和他太太憑啥要給游校長帶兩個孩子?這是他們為了妹妹用的計。聽說她人雖然不算漂亮,但是賢惠。你想游校長又為啥要把孩子送到北碚去帶?就是在東工也找得到人帶嘛,還不是,唉!”

辜太太見漱玉的表情有些癡呆,就轉而勸慰說:“咦,游校長當然是最好的人了,不過你選他也在選呀。他選什麽?

“就拿姓白的女子和你比,不要比文化了,就單比模樣和年齡,就曉得游校長的選擇,他也是為了你好,他肯定是想你嫁個年輕沒結過婚的。

“溫小姐,憑你的條件,中大,重大和我們東工,年輕教授有的是嘛,我都想給你介紹!何況有個條件最好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用不著介紹,你們本身就很熟呀!”

辜太太這番話因為關系到游校長及游、方二人的關系,她盡管有饒舌癖也還是要三思而行的。

她先試探了方止戈,開始方止戈不回答,且面無表情。辜太太清楚不回答就有默許的意思,就仍未死心。

後來方止戈便說:“那你就跟她說吧。”

其實,瞞著漱玉使方止戈的心情一直很沈重,這也根本不是游慎敏的本意。

漱玉聽了半信半疑的,且神情似有些恍惚,連到沙坪中學去應聘的經過都如在夢裏。

但現在她的頭腦清醒,她還有些自責呢,想你是太偏狹、太自私、太樂觀了吧,這些年,你獨自過得自由自在,可是他公務繁忙又要帶兩孩子,如果長期單身這多麽不正常!

白芷已經站起來了,並把藤椅移到了屋中間的位置,說:“溫小姐,不如就在這裏坐,我去端茶來。”

漱玉慢慢走過去,目光慢慢落在插在桌上小玻璃瓶裏的水紅色的康乃馨上,旁邊有一摞書,這正是他的書。

漱玉感覺像是空無所有了,沒有追求也沒有身體,只有朵魂魄,輕飄飄的,落在書頁上,翻了兩頁書,一跳掠過那對鴛鴦枕,出去了,是走的窗口。

粘在牽牛花兒上,風吹得晃。停在蘭草上,香薰得悶。

遂到了那一排一丈紅前,一丈紅說:“你看,我們朵朵都很精神呀,你不如也變成一丈紅!”

又有個聲音說:“你坐,喝茶。”

白芷見漱玉目光定定的在看花,就將茶杯遞在她的手中,幹脆就在花前安了張小桌,和兩把小竹椅,叫她坐。

白芷道:“溫小姐,我很羨慕和佩服你。你長得就像面前的一丈紅一樣,哪個女人都要羨慕。但我最佩服的是你的涵養,不動容,不生氣。

“人說宰相肚裏能撐船,男人要做到這點都很不容易,女人能夠這樣,真不簡單!”

漱玉猶望著面前的一丈紅,長長的身姿,花有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不覺答道:“呃,我聽不懂,你說的動容和生氣……”

“不,你聽得懂。我早就曉得你的故事,從你今天來,你也曉得了我的故事。我們互相間已經沒有秘密了,是不是?”

“噢,白小姐……”漱玉頭腦中還是白茫茫的,她本來還要再說一句,我生氣什麽呀,說完就走了,飄飄悠悠的走。

但是白芷打斷了她:“溫小姐,我是結過婚的人,你就叫我白芷。”

“白芷姐……”

“溫小姐,我奪了你的男人,你一定恨我!”

漱玉渾身抖了一下。這話猛然將她擊醒了,但她最先的反應是驚訝,道:“咦,我沒有!我們沒有!你怎麽說他是我的男人?”

“哼,你們沒有什麽?沒有正式結婚?但是有花前月下呀,有山盟海誓呀!”

“也沒有。”

“咦,也沒有,是這樣?那你為啥大學一畢業就馬上來找他?你憑什麽覺得他還是單身漢?你寫信為啥從來不問他這方面?”

漱玉張口結舌完全回答不出來了,臉色白得像紙。她真的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一直自以為是他的未婚妻,憑他對自己的讚美,憑自己對他的依戀,憑心心相印的感覺。

白芷原是個極溫柔善良的女人,在女人互相間爭鬥的時候,心態難免有點變。

她相信自己的命運是攥在漱玉手中的,漱玉要她敗她必敗。她先只想暗示她和慎敏的關系,使漱玉恨這個負心的男人,主動與他分手罷。

但漱玉一言不發的樣子使她感到不安,她忍不住又說了句露骨的話,就準備著忍受她的反擊了,還準備接受一敗塗地的最壞結果。

然而漱玉的辯白使她大為驚訝,她不由得收撿起了變態,索性也將自己的真心掏給漱玉看,臆想這樣也許會有奇跡發生。

她動情地說:“噢,我聽過對你們的傳聞,我也曉得你們的關系是很高尚的。可是,你雖然愛他,不嫌他,他卻有自知之明,曉得他配不上你!

“別的都不說了,就說性情,他真的是個不修邊幅的人,除了工作就沒有別的,胡子很多天不刮,吃飯飽一頓餓一頓,晚上不洗腳就上床睡覺。

“有回他到了我這裏,嚷腳痛,我彎下腰一看,我的天,他兩只腳的皮鞋都穿反了!你說他腳痛不痛!這不是講他的笑話,是千真萬確的事!唉,可是溫小姐,看一眼就曉得你很愛好!”

“一樣的,看一眼也曉得你很愛好。”

“不一樣,我哪裏敢比你。我丈夫是死在緬甸戰場的,丈夫死後有一年我連頭都懶得梳了。我現在的愛好是為著他的,是專為他才打扮的,你的愛好是天生就的。”

“也不是,我從小是個野女孩,你不信吧?我騎馬、爬樹、游泳什麽都會。我穿短裙子,穿半截袖的衣服,我嘲笑穿旗袍的女人,走路的那種樣子。自從,自從認識了他,我才變了。”

“為什麽呀?就這樣他會更喜歡你呢!”

“也許吧?照你說的。但當時,我可能是想讓自己變得成熟。我第一次去見他就煞費苦心,為自己設計旗袍。盡管我當時那樣的年齡,才十七歲,穿旗袍根本不像,但我還是專門做了件旗袍……”

“噢,溫小姐,想不到你還動過這些心思,但是男人的心思,你實際上還一點不懂。你想想,你們結了婚他必須要遷就你,和我,他就可以外甥打燈籠——照舅。

“所以他現在這樣,和我,實際也是為了你的幸福。但是他對我,唉,我曉得他,又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其實我們現在的情況,住一起了,一半是我哥嫂促成的,一半因為我是女人,而你只是姑娘。溫小姐,過去你們一起的時候,你一定什麽都不懂!”

漱玉覺得心如刀絞,她想趕快走,到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冷靜坐一坐或者哭一場。

遂站起來說:“白芷姐,你可以放心,‘漢’,從此就沒有了。我走了。”

白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但她畢竟是善良的,問:“你不看看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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