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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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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嬰社

這天是愛嬰社的月會。

清風茶社進門處的廳較小,進去左拐的廳才大,並有成排的開窗,可以瞭望城墻外的遠方。上午清風茶社轉拐處扯起一張貴州蠟染的青布簾子,將裏外隔開。

這時喝早茶的雞皮皺老者、劉二胡子等都還未到,愛嬰社會員就陸續來了,來得早的有的是為了早點回去理家。

不久外面也坐了些茶客,其中有的是路過,被這蠟染的青布簾子吸引了,叫杯茶坐在這裏,準備打眼睛牙祭。

有個賣花生瓜子的十來歲男孩,挎著個竹籃子,跑進來要去掀簾子。

有茶客叫他:“蔣娃!”

蔣娃回頭看一眼。

茶客們嘻笑道:“你來了就朝裏面沖?”

“莫管他們,你要進去就進去!”

“你男的女的?裏面清一色女社會!”

蔣娃擠鼻子扮個鬼臉,鉆進簾子去了。

“哈,你女人嗨袍哥了!”

劉二胡子問來摻開水的杜成。

杜成裝成無可奈何的樣子,搖頭苦笑。

“哈哈,沒得啥子,”賣草藥的徐福說,“我堂客五十歲了,也想起嗨女袍哥,她無非就是一年多花幾個錢。她而且氣也少些了,這兩年難得摔盆子打碗,哈哈哈!”

有人道:“你好大聲音!”

徐福道:“她不是這個會的,她那個叫蘭馨社,她在這裏面,我敢大聲吼?”

杜成方笑道:“不瞞各位說,我一個外鄉人,能在這裏落腳,還全靠她們,說是叫女社會,幫的忙!”

有人問:“她們的月會,就是吃個茶?”

杜成笑笑。

有個包青頭帕的,老婆亦在簾子內,說道:“茶哪裏經常吃!這回是茶館老板娘做東,所以才吃茶。往回起碼豆花飯是少不了的。”

徐福笑道:“光是豆花飯?說是月會,一般個兩個月才聚一回,光吃素?”

“還要吃酒劃拳!”

包青頭帕的補充,說畢一下警覺了,吐了吐舌頭。

有人笑道:“說漏了嘴——你不要怕,又不是說的現在!”

杜成方笑道:“這回也不是我堂客輪值。是顧老太打的總成。顧老太說聽說我的大餅做得好吃,她聽得都流口水了,還沒有吃過,今天專門來吃我做的大餅,我另外再給她們配點別的,涼粉涼面,豬耳朵這些。”

有個蓄山羊胡須的道:“我聽說她們月會,並不光是吃,剝瓜子嚼花生,還有賞花、郊游這些,我堂客都說了幾次了,要加入要加入!我說她們還要做啥子善、善事,你拿得出錢來不嘛!”

杜成笑道:“她們叫做慈善,你說做善事也是它。”

包青頭帕的道:“這個莫怕,錢多錢少是個意思。”

跟山羊胡須坐一條板凳的人笑道:“哈哈,你叫他莫怕,又不是他要加入!”

對面一人笑道:“你叫他莫怕,他反而怕,他實際就是不想堂客去,怕耍花了心!”

此時簾內已坐了三桌女子。

愛嬰社來齊了有五十多人,可就連中元(又叫盂蘭盆節)、團年、五月十三單刀會這三次大聚會,也來不齊的。

主要因為中元和單刀會,她們嗨袍哥的丈夫也不在家,家裏有老有小,她們如何能夠出門?團年雖不一定在年三十,不妨自擇個日子,但這段時間,各家都是很忙的。

因此人來得最齊的,只有七月初七這天。

七月初七是啥日子?孫尚香的生日。

袍哥崇奉的是關公,女社會很巧妙將關公嫂子孫尚香樹為尊崇的偶像。又自作主張(因為考無所據)將七夕這天定為孫尚香的生日。

這天女社會成員到得最齊,丈夫既然對太太參加女社會無異議,則這一天假都不給太太放,就沒有道理了。

顧老太兒子是在本城開了幾家綢緞店的大華公司經理,又是慈善協會育嬰堂的捐助人,顧老太做會長的女社會便取名愛嬰社。

她此時坐在青布簾子裏面靠窗的一張茶桌邊,這是秋季,她穿件紫色鑲絳子花邊兒的袍子,外面罩件黑緞子暗花的襖兒。額前一條黑色暗花的緞帶,盤著後面的發髻。

她喜歡看川戲,今天本有一場喜歡的川戲要看的,雖說是被兒媳顧太太和牛桂花等以吃酥松香軟的大餅為由賺了來,其實是因為這次月會不同尋常,有幾個難題要解決。

這桌坐的還有她兒媳顧太太,丈夫是稅務局科員的郭玉華,丈夫是小學教師的張春玉,自己便是小學教師的章桂敏,同丈夫一起開油臘鋪的馬翠,給人打毛衣的熊馨珠,還有賣炒貨的李明珠和牛桂花等。

顧老太這張桌上中央擺一個鐵皮印花的小小存錢箱。愛嬰社不成文的社規:入社的新會員需有一個老會員帶著來,由老會員介紹認識了,就自己把一年的“會費”——兩塊銀元或兩個銅板均可——投進去。

因為介紹不三不四的女人入會的事從未發生過,老會員甚至不必事先向社長打招呼,逢著月會,就直接把新會員帶來了。

且除了七月初七,平常月會很少見到存錢箱擺在桌上的情況,銅板或銀元遞在顧太太手裏就可以了。

今天擺出這種陣勢,首先因為今天兩個申請入會的,有點不同尋常。她們一個是通遠門城墻邊坐著補衣的老嫗馮劉氏,一個是打花鼓的柳心如。

每天早上和下午,在通遠門城墻下,都坐了一排補衣服的婦人,腳前各有一個裝針線布塊的籃子。早先,她們找的只是寄宿學生和窮苦力夫的錢。

現在湧入的單身“下江人”多了,錢好找,補衣婦人數激增,連在城門洞出來的石梯上,一邊都坐了一溜。

她們也有自己的幫會,馮老太便是幫會頭兒。

馮老太原是佃農,身體裏可能流動與其他農村婦女不太一樣的血液,所以在這群女人中當了頭兒,還有加入女社會的沖動。

打花鼓的柳心如與主動入會的馮老太不同,是記者江和攛掇她來入會的。

柳心如打花鼓沒有定所,較多是在距通遠門不到兩裏的較場口。

較場口是市區最熱鬧的去處,也是雜耍藝人以及乞丐、伎女和騙子的活動中心。穿黃軍服、戴熨鬥帽、背槍的軍警來回巡邏,沒有多大用。

近期的較場口,若有幾十百把人圍成圈子,中間兩個打花鼓的男女,女的便是柳心如了。

她唱道:“調戲奴不肯,對天把誓盟,當初口中說得朵朵蓮花現,如今三月不見郎的面,哎喲喲!他一定上了別人家的船吶(咚咚當!)奴家唯願他跌斷腳桿!”

同時一手敲腰間小鼓,一手在半空中舞著嵌銅錢的短棒。

男的邊打鑼邊幫腔,扭動著腰肢屁股比女的更來勁。

江和因為替副刊寫女社會的文章,對嫂子牛桂花花了許多口舌,要她介紹柳心如入會。他因此也來了,在外面吃茶,聽簾內的動靜。

簾內人還在吃茶剝瓜子兒說笑。熊馨珠抱怨剛才在城門洞下崴了腳。

牛桂花說:“嗤,我曉得咋崴的!”

“你說?”

“城門洞下堆起的人,看剛才畫好的宣傳畫,把你擠的!”

“畫的啥子嘛,這麽好看?”

問的人是從金湯街這邊過來,沒有經過城門洞。

“招飛行員!畫一個受傷的女子,靠在遭龜兒烏棒炸垮的柱子上,額頭上有血,眼睫毛閃爍淚花,還是很乖的,舉一只拳頭在喊:‘空軍需要你!’”

“哎呀,說起空軍!”

說起空軍這三桌女子個個都提起精神,有個說:“桂花,我跟你一樣,也是遭的空軍!”

邊說邊笑,說明“遭”得不嚴重,“那天在督郵街,有個報童抱一大卷報紙,才喊了一聲‘空軍’啥子喲,人就圍過去了,零錢都找不贏,都在說‘算了,莫找了!’幾下抓光。

“我想買一張都擠不進去,背後有個人說‘你的荷包,咋個的?’我一看,荷包都遭扯出來了,蝕了好幾塊錢!”

“說起空軍,盡打敗仗,還吃香得很!”

說這話的李明珠兒子參加義勇軍出川,打過幾場硬仗,一個月前接到的信,說升了連長。

“是呀!是呀!”

產生共鳴的幾個女子,都有兒子或丈夫在前線,一個酸溜溜說:“現在年輕姑娘一說起空軍,個個眼睛都亮,也不照照鏡子,看各人配不配得起。”

“我曉得,也有很慘的,剛剛結婚,人就死了。爹媽曉得那是個鬼門關,再三勸,都還是要嫁。”

這是顧太太在說話。

“是呀,聽說黃雞婆上天一次,三架只回來一架!”

說這話的聲音低沈。隨即靜了會兒,只能聽見嘆息的聲音。

這時簾子撩開,進來個三十多歲穿白洋綢旗袍燙發的女子,面容清瘦,雖也像別人一樣進來就笑,卻笑得有些苦澀。坐著的都紛紛向她打招呼。

顧老太問:“小萌,你的上訴,交了沒有?”

女子便走到顧老太面前說:“告訴老太太,我交了。”

這個叫劉小萌的女人上訴的案子曾是熱點話題,因報紙輿論差不多一邊倒支持對方,她本想算了的。她之所以鼓起上訴的勇氣,是由於女社會的姐妹們,一個舉動,不經意間就替她把輿論扭轉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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