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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長水遠,情深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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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長水遠,情深誼長

東工學生因與軍人同行與交流,情緒激動不已,有的人甚至馬上就要離開學生隊伍,走到士兵的行列中去。

王輝亮便是其中之一,他指著幾個瘦小的士兵對呂團長說:“他們小小的年紀,都已經身經百戰了。而不久前他們也一樣是學生呀,我感到好慚愧!”

這些看來是有智有勇的學生要求入伍,呂團長自然高興,便問教務長的意見。

史雲伍卻連連搖頭,說道:“兵役法規定大專學生都是免、緩役對象,只可自願從軍。但這幾個都是高年級的學生,再有一年就畢業了,到那時要參軍也可以,軍隊可以根據他的技術本領作恰當的安排,這才是人盡其材呀!”

方止戈因見史雲伍像有心事的樣子,便問他:“教務長,怎麽,因為王輝亮他們要投筆從戎,你就這樣不愉快?”

史雲伍一笑說:“不為這個。”

“那為什麽?研究地圖時,游校長對這段路特意交待過,惟恐發生不測。現在和軍隊一路,你應該高興才是。”

“這只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你難道忘了,越過苗嶺之後是什麽地方?”

“是彭化。”

“我們在那裏有什麽計劃?”

方止戈醒悟了道:“呃,你不用問了,我已經明白了。”

原來按照計劃,他們在十天過後到達彭化,這時將有幾輛汽車等在那裏,部分人——體弱的教師、全體女生以及男生中的病號可以上車,開往烏江上游的螺河鎮,再從那裏搭乘木船進入四川。

但現在既然遇上部隊,戰時一切都是部隊優先,計劃運送學生的汽車,恐怕就得讓部隊乘坐了。

在這支拖了幾裏路長的隊伍中,各人又都有自己的心事。官兵們的神情比較開朗,因為他們得以突圍,且無重傷。現在他們大約都在想念家鄉親人,路旁小憩的一會兒,也做著與家人團聚之夢呢。

可學生們大都鎖著眉頭,他們中間無論是富人或窮人的子弟,有誰走過這樣的萬裏征途呢?更不用說這是在戰亂之中了,前途難測。

他們時而思念親人,淪陷區的親人還在麽?時而憧憬未來,陪都是何景象?那裏的新校舍是何景象?日冠轟炸兇猛,新校舍不會是在烏有之鄉吧?

但漱玉卻是無憂無慮的,她走得也很活潑自如。漱玉無論小時或後來在泰西女校,都養成了親近大自然的健康的身體,所以這些天的長途跋涉,對她來說只有新鮮好奇,而並無不適。

煩心之事對於漱玉,從來就像鳥羽上的水珠,會溜掉和消失的呀。游慎敏走水路,這使她想和他一起遠征的心願落空,她因此很惆悵。但她想到他要為自己介紹入學,他還委托方博士照顧自己,他先到達之後一定在盼望她呀,所以她走得很帶勁。

而此時,卻因崔副官拜托了她,要她關心呂團長的傷情,她就愛和呂團長一起走,並替他的幾處傷口敷藥。她雖然見呂團長受的是輕傷,仍悄悄問他為何不像張團長那樣騎馬?

呂團長笑而不答。這令她心中對呂團長的景仰又增了幾分。

方止戈體力充沛且又有紳士風度,故經常有群女生跟著他。溫先生和游校長都委托方止戈關照漱玉之事,在知情者圈子裏成了有趣的話題。

有教師問:“止戈兄,這是不是校長有意替你作伐?”

又有人道:“哈哈,方博士風流倜儻,又是學界翹楚,夫人舍素女其誰呀!”

對於漱玉與游校長相好的傳聞,為方止戈打氣的人卻道:“唉,校長與夫人暌離太久,且夫人的生死不明,他自己若有意娶一位如夫人,諒必也無人說閑話。但那樣的話,素女一定會跟他乘船,他又何必委托給你呀!”

方止戈雖是洋博士為人的心境卻明晰得像霞光一樣,充滿幻想但又有神聖不可去觸碰的底線。

他與游慎敏的關系是同事又為師為友,眾所周知愛情上人都是自私的,如果說有男人寧願為所尊敬的師友放棄心儀的女人甚至是女神,那方止戈就是。如果說世界上這樣的男人只有一個,那這個男人就是方止戈。

此時的方止戈一直在思忖此事:慎敏在西南聯大固有許多師友,介紹漱玉就讀不成問題。但是渝州也有內遷的中央大學、覆旦大學、同濟大學,還有渝州大學,慎敏同樣可以介紹。

既如此,他為何要將漱玉送到昆明去呢?不好解釋,恐怕傳言不真。或傳言雖真,他們真有那麽一段羅曼史,慎敏因人言可畏,已決定了要疏遠她吧?

他心裏這樣想,但並不流露。因此旁人眼中,他同漱玉的關系真是莫測高深。對同事們的議論和玩笑,他通常都不理不睬,偶爾也打個哈哈。

王輝亮一直背著漱玉的行李,這樣漱玉因一身輕松,經常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王輝亮不緊不慢地跟隨。

東工男生有誰不被漱玉的風姿所吸引呢,王輝亮尤甚,但面對方博士他是很自卑的呀!退一步說吧,即使沒有方博士,他可能也沒有勇氣對漱玉有異乎尋常的表示。

此時卻是呂團長和漱玉並肩走在隊伍前面。呂團長是個細心的人,他能揣摸到漱玉活潑好勝的心理,故當快要登上矮寨山頂時,他便故意拖後幾步,讓她最先攀登上去。

漱玉在登頂之前,已看見林木掩映中村寨的寨墻,墻外有走動的人影,奇怪的是登頂後人都不見了。漱玉有些害怕,站著不敢再走。

殊不知這矮寨是漢人所居,與前面路上看熱鬧的苗民相反,膽小而又世故的漢人這時都躲著不肯出來。

天上下起了細雨。雨中的寨子高低錯落,灰白色寨墻順著溪流山勢而曲折蜿蜒。青瓦層層疊疊,濺著薄薄的水珠,像要騰起的樣子。

寨墻在水中發亮,從墻縫中長出的蓑草雜樹也在水中發亮。寨子安靜如石頭,除水光外不帶一絲表情。

呂團長和王輝亮跟上來了。漱玉因有他倆壯膽,遂向寨子口走去。目光中老巷的石徑磨蹭光滑又千瘡百孔,散發出久遠的氣息。

但溽濕的炊煙就在房頂上彌漫著,漱玉眼裏看見了熟透的人間煙火味,看見了家家緊閉的門戶中擺著的包谷燒酒、香脆的“燈盞窩”、桐葉粑粑、紅皮兒的酸菜蘿蔔……嘿,開門哪!

漱玉的洞簫,途中偶爾吹的,握在王輝亮手上。他這時把簫遞給漱玉,漱玉就坐在寨口的石頭上,向著小巷吹起來了。簫聲中小巷裏一家家的門都打開了,漸漸有人走了出來,漸漸人越來越多了。

因呂團長靠漱玉站著,王輝亮只好離得遠些,後來他就先走進小巷裏去了。

呂團長愜意地欣賞著這雨中的古寨和吹簫的姑娘,卻不知道又有人在欣賞他。而隨後喘籲籲登上來的人,瞅著古寨前這一男一女的身姿。

呂團長一身戎裝,手叉著腰。漱玉穿雪青色府綢的寬袖短上衣,配條青色短裙,姿態優雅地端坐樹下。

大家無不由衷又帶有醋意地想:“真像是畫中的一對神仙伴侶呀!”

次日一路下了山。前方隔二三裏遠有座村鎮,鎮上一戶戶憑水倚山的吊腳樓,有青瓦粉墻、修飾整齊的,也有毛竹捆紮、簡陋輕巧的,都與青山白雲相依偎。

遠客看久了,不免心馳神移,覺得這些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哪裏是人造的呀!

山腳一條彎彎的小河,小河上蕩著魚船,魚船有的緩緩向上游山邊劃去,有的飄向下游的小鎮。

船舷上排列著黑色的魚鷹,就像些木雕,它們的目光都緊盯著水面才如此紋絲不動。有調皮的更在篷頂上站著,但一樣的沈默。遠客看了覺得它們與不動的青山,與悠緩的流水,與懶懶的漁夫,才真是一家子人呢。

小河邊也有些斜伸進水中的石頭,人在那裏挑水。稍下游處幾個女人正在搗衣,水上浮著幾絲皂角的黃色泡沫。

這時日已西斜,望著這一灣碧水,兩支隊伍都決定今天不走了,就在此休整沐浴。並約好,部隊和男學生可在小河裏洗澡。這水卻是從山腳龍洞裏流出的,女學生都在龍洞口盥洗,男人不準到那裏去。

鎮口出來有所學校,學校只上半日課,早就放學了,校長同意讓東工師生借住。

師生們安排好行李之後,都趕快去洗澡。大熱的天,幾天沒洗澡了,身上都又臟又臭。女生們沿小河而上。

河邊早站滿了嘻嘻哈哈迫不及待的士兵和男學生,俟女生們一轉背,他們就要脫個□□。

小河在前面拐了個彎,這裏是“警戒線”,卻見呂團長親自站在這裏。

女生們都很感動,笑著和他招呼:“呂團長,你辛苦了!”

漱玉也笑道:“呂團長,你何必親自在這裏站崗!”

呂團長微微對她打了個手勢,等漱玉走攏去,他低聲道:“我等你出來。”

漱玉望著他,迷惘地點了點頭。呂團長卻是個對女性靦腆的人,臉已經紅了。漱玉心頭一熱,遂慢慢轉身走了。

這隊女生由學校校長的女人帶著。校長女人30多歲,穿件藍布對襟無袖褂兒,一條藕色的大腳褲子,眉毛扯得極細的,臉上搽著白粉,她帶大家來到山腳下的龍洞口。

這洞口的高寬均有十餘丈,從頂上垂下蒼翠的藤蔓,與下面流水相逗趣,顯得氣勢恢宏,又很疏野幽靜。一道陰河從洞內汩汩流出,難測其寬窄深淺。

陰河出洞後形成幾個淺水潭,潭中有魚,看若不動,又倏爾來去,極機靈的。

再下去,河岸多石罅,有的石罅也是泉眼,水突突地冒出來,給河裏撒一些珠串。那裏水面變寬,一圈圈水成了墨綠色的,明顯是些深潭。

洞口冷氣襲人,校長女人笑道:“進去不得呀,遭寒氣激了,要生病的。你們就在這裏洗吧。”

她指著洞口外陽光下面的淺水潭。女生們不好意思在這明亮處洗澡,進去又怕冷。

問她:“喲,那你們平時在哪裏洗澡?”

她笑道:“嘻,男的就在河裏洗唄,女的就在家裏用腳盆洗呀,女的哪有跑出來洗的!”

大家就更不好意思了。漱玉真想在陽光下快快活活洗個澡呢,因大家不肯,她只好進洞去。才走了十餘步,已像走進了冬天。陽光斜照入內,剛流出來的陰河水晶瑩透亮。

漱玉不禁用赤腳去試探,冷透骨髓,連心臟都像遭受刺戟而麻木了。

打著哆嗦說:“呀,冰冷!我在長江裏,爹帶我游過冬泳的,也不像這樣刺骨!”

又有幾個女生用手去試了,也都說冷,大家趕快出來。漱玉站在陽光下面,臨著腳下的粼粼清波,她歡笑了,先脫光了衣裳。

她將要下水時,才發覺周圍的人怎麽都呆著沒有動呢?她不解地看了看大家。

在這彈指之間,她的身體也不動了,那白嫩的肌膚被太陽照得像金子,苗條的身段被清水潭襯托得像株楊柳。

有從迷戀中清醒的人讚嘆道:“溫小姐,你真的是黃帝妃呀!”

校長的女人跟著也叫道:“嗨,我是個男人哪,遭砍頭都要上去抱她了!”

漱玉因被大家這樣盯著,覺得奇怪。聽校長女人說這樣的話,不免又羞又惱,聽她先說了她們從不在外面洗澡的,她就臉紅著跑去將她一拖,校長女人尖叫一聲,連同身上的藍褂兒及臉上的白粉,摔進潭裏。

於是水潭裏就活躍熱鬧開了,不僅校長女人被漱玉拉著半推半就脫光了衣服,女生們也都紛紛向大自然亮出了自己美麗的身體。

洗了一會,有的腳被魚碰著,就嘻嘻哈哈捉起魚來了。還有的在互相戲水。

有人叫道:“瘋女子,別鬧,男的聽見了!”

叫得比戲水聲還響亮。水潭裏靜了一瞬,好象都在等待下游“男的聽見了”之後的反應。

忽然頭頂上撲簌簌亂響,有黑影掠了過去,幾人驚慌地尖叫道:“哎喲,有人偷看哪!”

有兩個這期間不能洗冷水的女生在附近放哨。

放哨的觀察四周和山上的動靜,笑著大聲解釋:“莫慌,不是人。”

“是兩只魚鷹!”

洗澡的問:“魚鷹飛到這裏來了?”

“魚鷹是公的還是母的呀?”

洗澡和放哨的都哄笑起來了,笑得背氣,而且也完全不顧下游的男人們聽得見聽不見了。

洗完澡大家就去逛小鎮,吃桐葉粑、臭豆腐、豆腐腦、糟蛋這些。日落時分,方止戈和學生在學校操場打籃球。一會又來了群軍人,開始大家各自打半場,後來軍人就提議與東工進行一場友誼賽。

這時方博士卻退場了,幾個學生趕快去找,四處不見。以為他到鎮上去了,又到鎮上去找。

方止戈在找漱玉。他問一群從鎮上回來的女生,聽她們說漱玉沒有去鎮上。就又去孫醫生那裏看,但孫醫生處也沒有人。問一些學生,也都說沒有見到。他站在高處張望了一會,心裏有所觸動,就朝龍洞口方向走去。

這裏自然早就沒有女生洗澡了,潭邊哪裏有人?只有垂在水面的青藤與波光,在涼風中重覆著它們愛的游戲。他繼續沿小河走,果見下面幽谷裏有人,一男一女,女的是漱玉,男的卻是呂團長。他微微吃了一驚。

幽谷裏生著芷草,它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白色和黃色的花朵下垂成一長串,若流蘇,若串鈴,風致楚楚,其臭如蘭。漱玉從未見過這種花草,她看得動心了,遂和呂團長下到谷底去。

同行這二人,一個就為了去摘這花草,連要避嫌什麽的都忘了。一個在此清幽的環境能陪同她本身就是無上的幸福,他也曉得漱玉是有意中人的,但她只要未為人妻,男人之間有什麽不可以競爭的呢?

谷底散布著石桌般的圓石,一株株松樹像綠傘。漱玉坐在樹蔭下,頭上一串串幽香的花在風中盤旋,腳下一個個清亮的漩渦在水中盤旋。

她用芷草和松枝編成小船,別上自己的發夾,放進水裏,飄遠了,飄向陪都去了。她一直目送著小船,看不見了還目送著。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很零亂。

兩個男人,呂團長和方博士也目送著這只小船,並且看懂了她的心思。呂團長瘦高單薄的身體在風中微有些搖晃,像受傷的勇士,方止戈卻很愜意。

這時方止戈聽見學生們在長呼短喚“方博士!”忙返回學校。

球場上,雖然雙方的球技並不高超,但作風都很頑強。畢竟都是些十多歲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雖然經過路途的勞頓,但一到競技場上一個個還是如下山猛虎一般。

觀戰的士兵只為己方助威,學生們卻很公允,念著英勇的川軍將士不久前還在浴血抗敵,故也為他們的好球熱烈鼓掌。

中途上場的方止戈最引人註目,他的上籃,他的蓋帽,他的遠投,都能激起歡呼和驚叫。尤其是女學生們,她們的的手掌都快拍紅了。

漱玉和呂團長也回來了。漱玉迄今只曉得方止戈是個滿腹洋墨水的學者,彬彬有禮的紳士,竟不知他還真像個專業的籃球運動員。

瞥見如癡如狂的女學生們,她不禁也想道:“方博士真是大家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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