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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讀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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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讀西南聯大!

方止戈來到假期中的一碗水小學,見校園裏只有群雀兒在鳴囀和跳躍。

忽從附近山上傳來了簫聲,他細聽一會,想起了蘇東坡筆下的“如怨、如訴、如泣、如慕”,覺得耳邊這簫聲竟絲毫不亞於此,甚或過之。

因為聽者不僅產生了如泣如慕的感受,還如睹吹簫人的臉孔,明艷而憂郁的,像薄雲遮面的月亮。

漱玉帶著思禮住在一碗水小學。她雖然因為與父親鬥氣,一度十分憤懣和苦惱,但是自由的感覺和對未來的憧憬,還是造成了她心境歡樂的基調。

她專註於心中那個自由自在的我,對周圍形形色色的表情和目光視而不見。直到有天她見思禮帶著淺淺的微笑,像有話對她說呢。

她便笑問:“你想說啥呀?”

思禮不好意思的樣子,欲言又止:“我是聽來的,不曉得說了好不好。”

“哦,你還有顧慮呀,那你說啥叫好啥叫不好?”

“不曉得您喜不喜歡。”

“那你聽了這話,你喜不喜歡?”

“我喜歡!”

“那我也喜歡!”

“聽說你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

思禮說畢望了她一眼,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漱玉好尷尬呀!她氣憤難受,但是不能讓思禮天真的目光看出破綻。她淚水往肚裏流,但是面對思禮的笑臉她也要強作笑顏。

過一陣她亂紛紛的頭腦竟突然亮開了,閃過一個念頭,遂撫著思禮的頭笑問他:“哎,這話,你對爹說過沒有?”

思禮搖搖頭,卻又問:“是不是真的呀?”

“哎,這風,樹葉!”

漱玉轉過身去,揩了揩將要充盈的眼淚,並走幾步,使情緒平靜一些,又回來笑著對思禮說:“呃,我真的不曉得。你只有去問你爹,答案在他那裏!如果他到這裏來了,你也可以就在這裏問他。”

就因為這樣,漱玉每天才借著打柴,在山上吹簫。夕陽下,翠崖邊,古松旁,從那裏可以遙看東工駐紮的大廟,甚至那間雞腳神小屋。

她希望這纏綿悱惻的簫聲能把他吸引來,好讓思禮當面問他。

或者,她自己當面問他,事到如今了,你到底……實際上由於隔那麽遠,簫聲到那裏已經細如發絲,加上周圍嘈雜的聲音,他哪裏聽得見!

當她吹簫時,思禮接替她繼續砍柴。不知不覺中,思禮手中的砍柴刀並未對著枯枝,而是在應和簫聲舞動,故一次次險些砍著手指。

思禮雖懂得品味簫聲,但他尚不懂得品味溫老師的心,尚不懂得溫老師吹著這樣纏綿悱惻的曲子來訴說內心,都是自己引起的。

沒想到今天循簫聲而來的人會是他,方博士。

當方止戈走攏時,漱玉正在捆柴禾,思禮先看見他,招手叫道:“方叔叔!”

漱玉趕快掏手絹兒擦臉,並拂去粘在發上和衣服上的樹葉,她面對活潑瀟灑的方博士,興奮卻又有些感傷。等了好多天,終於……但怎麽是這個不相幹的人?

方止戈笑道:“溫小姐,真想不到你們師生倆,會這樣勤勞,又這樣有詩意!”

漱玉露出一絲苦笑:“呃,有詩意?”

思禮問:“方叔叔,你來了,我爹呢?”

“思禮,我是來接你的。本來你爹要自己來,但是他實在太忙了,已經出了學校,又被人叫了回去,他只好派我來了。”

他便從衣袋裏取出件小東西,在齊眼的高度晃了晃:“溫小姐,游校長一直在渝州,剛才返校。他因實在抽不出空來見你,所以叫我來了,這是他給你的信。”

漱玉接在手裏,卻是紙折成的一顆心。她手心發燙,驚異地看了方止戈一眼,卻不知這是自己的錯覺。

方止戈也註視著她的眼睛,看見她異乎尋常的長睫毛因被喜淚濡濕了而變得零亂歪倒,她的眼波也因為和著淚光而風姿綽約,她的神態因為攙雜了幽怨、喜悅和對希望的飄乎不定而呈現出稀世的美。

此時的方止戈雖然已經有了被漱玉所征服的感覺,但他主要還是為自己略施技巧造成的效果感到滿意,因為漱玉手上這顆暖融融的心是他加工成的。

思禮跟漱玉住在一碗水的這十多天,正是游慎敏最忙的時候。由於戰局突變,日軍攻勢增強,東工遷渝已經刻不容緩。東工遷渝擬兵分兩路。

一路是水路,乘民生公司輪船,主要運載教學實驗設備和圖書等,需要少數師生隨船護送。此行雖較快捷,但因日寇飛機瘋狂轟炸長江航道,故要冒極大的風險。

大部隊為了免遭轟炸,遂走陸路,繞道湘、黔然後再入川到渝州。此行在軍事上比較安全,但途中多高山湍流,山寨野林,需步行一個半月左右。

游慎敏身為校長,此時恨不能使出分身法,他究竟該帶領哪支隊伍?這直到水路啟運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昨晚,校務會才作出了校長隨船走的決定。

主要理由是校長必須盡早到渝州,以便主持在新址建校開學的諸多事務。而步行團則由教務長史雲伍率領。

昨夜開完校務會,夜已深沈,游慎敏走出大廟。此時大門已閉,看門的問校長到哪裏去?他未回答。

游慎敏連日勞累,疲倦已極。校務會畢,意味著他在少城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少城還會再來的吧?但那或是路過,或是與東工無關的緣由了。

東工一去,大廟將恢覆舊貌。所有的臨時性建築教室、男生宿舍、實驗室,都將拆去,還此地原先的青山綠水。

游慎敏此時的心情極輕松、極明朗又極糊塗。極輕松,因明日他掛帆而去,一切善後都交托給他人了。

極明朗,因他突然想到了兒子思禮,還有漱玉,而這段時間他已經將此忘得一幹二凈。

極糊塗,因他竟忘了已是深夜,見月色甚好,恍若白晝,就快步向少城走去。

月光下的土路,看不清楚凹凸,高一腳低一腳的,但他一如通常地走得很快。為了爭取時間,他有時連到食堂吃飯也用小跑,連抱著一摞摞書在圖書館狹窄的巷道間通過時也用小跑。

但他現在爭取的是什麽時間?他放棄了舒舒服服睡一覺,半夜在田野裏如飛而行爭取的是什麽時間?

他是已成習慣。此時是激情在驅趕著他,他長期以來將激情過分內斂,在此白夜時分陡然間放松了,故激情湧瀉像著了魔。

街道像剛入夜又像黎明。黎明罷?所以滿街才沒有人。

他快走攏溫家時給自己提了個問題:是先會一會溫先生呢還是直接去找漱玉和兒子?

先會溫先生的結果可能是根本沒有和漱玉單獨說話的機會,但是此時他有心裏話想單獨跟漱玉說。

他曉得漱玉在二樓的窗戶臨江,且窗前垂著藤蔓,聽思禮說藤蔓粗壯得連人都可以攀上去,他便折向江邊走去。

下江邊去的石梯雖寬闊但是很陡,他的速度並不稍減,太危險了!這時跟在他後面的人終於叫了起來:“校長!”

這是方止戈的聲音。

他馬上站住了,問道:“止戈,你怎麽來了?”

然後才慢慢轉過身來。

方止戈說了是看門人擔心,去叫他來的,游慎敏這才突然對自己的月下游感到驚訝,而且產生自嘲,遂邀方止戈在江邊的石梯上坐下。

兩人靜聽著江流聲,這樣過了一陣,游慎敏便從衣袋裏取出鋼筆和記事本,寫了張字條遞給方止戈道:“請你明天交給溫小姐。另外還有思禮……”

方止戈道:“思禮讓他後天跟家屬走,史主任為保證安全,是訂的美國客輪,你放心。我交這封信的同時就去接思禮。”

他隨手就將手上的字條折成個漂亮的心形。

站在漱玉對面的方止戈想,這字條上寫些什麽?他不裝信封就給我了,當然不會有纏綿的內容。我若不將它折成這樣一顆心形,溫小姐更會深深的失望呢!

而此時漱玉已將信連讀了幾遍,上面寫道:溫小姐如晤,戰局變化出乎意料,東工即日遷渝,匆促間未及面辭!

感謝你照顧思禮!你可去西南聯大深造,對此如果你和家人願意,我當向聯大校長推薦。

她激動而又幸福地笑了說:“方博士,我要去讀西南聯大!”

方止戈露出意外的表情:“哦?”

“方博士,你看游校長的信!”

方止戈猶豫一下沒有接信:“這既然是游校長的意思,當然好。溫小姐,我現在是來接思禮走的,我們下山去再說吧,還有人在學校等你呢!”

說畢就去摟面前的柴捆。

漱玉急忙道:“方博士,把你的衣服弄臟了!”

和思禮去拾那根用來擡柴捆的粗樹枝。但方止戈在肩上墊了塊手帕,已將柴捆扛上肩了。

漱玉跟在後面又問:“方博士,哪個在學校等我?”

方止戈別過頭來說:“伯父母。溫小姐獨立特行的勇氣,我早聽說了,且又見識了,很佩服!我下午先去了府上,他們說你住在學校裏。伯父母自然是最關心你的,所以就親自帶我來了。”

果然,他們老遠就望見溫慶和夫婦在一碗水小學門口站著。其實這些天,元珍幾乎天天送吃的用的來,只是父女倆一直沒有見面。

走攏時漱玉瞟一眼父親,見他的容顏竟變得衰老了,雖覺心酸,仍咬著嘴皮不肯先喊一聲爹。

女兒的性格來源於父親,溫慶和也沈默著,他看見女兒的眼睛紅了,為掩飾自己的情緒,幹脆轉身走回漱玉和思禮所住的這間簡陋小屋裏。

這段時間的各種流言,兩個當事人中,一個全不知曉。一個只從人們的臉上隱約感覺得到。人們畢竟還不肯當面嘲諷漱玉,更別說詆毀了,所以深受打擊的卻是溫慶和夫婦。

但元珍不過是繼母,繼母與女兒關系不好的,或面善心惡的,那就像旁邊人看戲一樣。元珍是與女兒關系好的,所以她一方面同情丈夫,一方面又是站在漱玉這邊的,希望此事成真。

她一直在勸說丈夫與女兒和解了吧,說女兒各方面都是很聽話很出色的呀,就這一件事,與你相違。

她甚至舉了古代卓文君的例子,說文君隨相如私奔了,還反而成了千古美談呢!古代尚如此,何況今天,有什麽容不得的?

哪知溫慶和聽了雷霆大發,一下擁被坐了起來,手猛捶了幾下枕頭,元珍害怕他會發心臟病,從此就不敢再勸了,連每次到一碗水都是偷偷去的。

此次溫慶和肯和她一起陪方止戈來一碗水,元珍頗覺意外,曉得事情有了轉機,又心想這轉機要靠她來把握。

此時她見父女倆互相都很痛苦又都不肯先低頭,她心裏幹著急但又使不上勁,就聰明地將求援的目光投向了方止戈。

方止戈將父女倆僵持的情景看在眼裏,只因自己是個外人不便多言,但亦在想慎敏對漱玉讀西南聯大的承諾,他既已離開少城,明擺著是要我給他辦的,這必要先征得溫先生的同意呀。

時間緊迫,若此時不與他商議,更待何時?

因元珍以目向他示意,他便笑道:“哦,溫小姐,你與父母親的知心話,不妨回家之後再慢慢說。可是關於讀西南聯大這件事,我倒要當面聽你對令尊和令堂大人說了,得到二老的同意,這樣游校長,或者我,才好替你籌劃下一步。”

背對女兒向窗口站著的溫慶和聽見這話,果然沈不住氣,立刻就轉過身來了。父女倆的目光再次相碰,漱玉預感到將會有劇烈的沖突,單薄的身子不免有些顫抖。

元珍忙問:“啊,玉兒,你要去讀西南聯大?”

這麽久了,漱玉還一直把信握在手裏,此時她默默把信遞給了元珍。元珍看畢又要遞給丈夫,漱玉偏又奪了過去,淚水這才如奔泉般湧出了她的眼眶。

溫慶和已對信的內容猜到了幾分。他雖然對女兒的行為仍十分氣惱,國難之際,女兒若要遠行,他還是痛苦難舍的呀!

面對哭成了淚人的女兒,他已不可能再火上加油了。

極度難堪和矛盾之際,他靈機一動,冒出了一個絕妙的念頭,這不僅能化解父女的沖突,甚至還能在少城為溫家挽回榮譽。

於是他氣惱的心態變得緩和,他難舍的心情也在無可奈何中獲得了某種寬慰,這樣他甚至還很興奮呢!

他遂輕松舉步跨越了面前這道父女隔閡的鴻溝,上前撫著女兒在抽泣中顫動的肩頭和藹地說:“好了吧,不要哭了。”

漱玉透過淚眼看了看父親,暗覺訝異,慢慢停止了抽泣。

溫慶和便問了元珍游校長信的內容,然後轉向方止戈:“方博士也曉得此事?”

方止戈微笑道:“這是游校長信中所言,我也是剛才聽溫小姐說了,才曉得。

“聯大在非常時期,學生入學有相應學歷即可。故憑游校長的關系,退一步說還有我的關系,入學絕對沒有問題。以溫小姐的好學和聰慧,還可以直接插入大學二年級。”

“但是西南聯大遠在昆明,且目前又在戰亂中,玉兒她若要去,怎麽走法?”

“我想游校長的意思,一定是讓溫小姐經渝州再到昆明。東工大隊人馬過兩天就要赴渝州了,此去局勢較混亂的湘、黔一段路程,溫小姐恰可與東工同行。至於渝州到昆明的一段路,是大後方,又有班車,那就不存在問題了。”

溫慶和點了點頭,又將溫和的目光轉向女兒:“玉兒,這事,你想清楚了沒有?你是否願意到昆明去讀西南聯大?”

這傾刻間,漱玉的情緒經歷著大起大落。游校長的信令她興奮不已,但她一直又想,爹一定以為這是我耍的花招,想要跟游校長私奔吧,這怎麽說得清楚呢?

所以游校長說的要征得家裏的同意是比登天還難哪!我只有求方博士保密了,偷偷走。不料方博士當爹的面將此事說明了,這令她猝不及防,沮喪萬分。

而此時,父親溫和的態度令她驚喜不已。遂低著頭輕聲說:“爹,我願意!戰亂,長途,這些都不能阻擋我。可能會阻擋我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父母親,好在爹正當盛年,媽媽她更年輕,所以我不太擔心。

“另一件便是我的學校和學生。但是我去深造的目的,也正是為了學校和學生呀,我將來一定還要當教師。所以我對學校學生雖然戀戀不舍,但心裏還是很坦然的。”

溫慶和忍痛保持著平靜,點頭道:“那好,爹答應你了。”

他又轉向方止戈道:“呃,游校長公務繁忙,他既許諾介紹小女去昆明聯大就讀,但又不辭而別了,這也無可奈何!

“那麽方博士,小女,她的一路之行,及她的前程,我現在就交給你了。方博士憐我老父弱女,將要忍受骨肉分離之痛,諒不至於推辭吧?”

他這話由於意義模棱兩可,大家聽了都覺得疑惑。漱玉意欲開口,卻被元珍抓住手輕輕一捏,她就想何必又掃爹的興呢,也許他並沒有特殊的意思,就未做聲。

方止戈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微笑了,爽快答道:“溫先生,我今天的接觸,曉得了溫小姐很有獨立性,也很能吃苦。她隨東工的隊伍出發,對我並沒有特殊的負擔,所以對您的囑托,我很樂意接受!”

溫慶和便握住他的手說:“那好,明日我和太太在家裏擺個便飯,邀至親為小女踐行,請方博士務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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