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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東工的游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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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東工的游校長!

少城的溫家是名門望族,祖上在朝廷做過官。

溫慶和的祖父是進士出身,歷任山東、湖北一帶的知縣。溫慶和的父親本也欲走科舉之路,後來科舉被廢,才順應時代的變化潮流,投向了李鴻章的洋務運動。

所以溫慶和無論居家、修養和做的事業,也都有亦洋亦中的味道。

溫慶和愛登山遠足,女兒才四五歲時,他就帶著她去郊游。

漱玉的生母早故,後來的繼母比她大不了幾歲。因漱玉心中沒有芥蒂,故年輕繼母和她也是很親熱的,竟有點像兩姊妹,從不去管束她。

故漱玉的個性能夠得到純天然的成長,她真是心想事成啊,想怎樣就怎樣,想有什麽就能得到什麽。

想讀個好學校,父親就送她到上海進了有名的泰西女校。這所由傳教士開辦的學校,所培養的是中西合璧的新型淑女。這樣在泰西女校,她的生活方式來了個逆轉,變成了籠中的鳥兒。

學校校規,平時不僅不可走出校門,甚至不可隨意站在校門口觀望;除寒假三周、暑假六周假期,以及西方聖誕節、覆活節之外,尋常事情概不給假。

學生大都是嬌生慣養的小姐,但學校執意培養她們簡樸的生活習慣:

不準亂花錢;不準佩戴首飾和塗脂抹粉;一年四季包括寒冬都只準蓋一床統一的薄棉被,為了保持空氣新鮮還不準緊閉窗戶;私人的點心,也須集中擺放,到了規定吃點心的時間,才準去吃。

由於規定吃點心的時間很短暫,故時刻一到,女孩子們都匆匆忙忙,狼吞虎咽,所養成的淑女風範在此一刻遭受踐踏,也顧不得了。

不過有成效的教育措施總耐人尋味。泰西女校這一套教育並未泯滅學生的個性,相反它的教師和課程設置還是很尊重學生的個性的。

學校有許多選修課,對自然學科、藝術和家政課的內容,學生可以選其所好。

有的學科,教師盡量帶學生到室外或到校外去上課。甚至像縫紉和刺繡課,有時也由教師帶到野外去上,明媚的風光既陶冶了情趣,還給手上的女紅帶來了靈感,感覺真是好極了。

再如師生之間吧,學生可以批評老師的錯誤。

學校聘了文化界的有名人士來校兼課,這些名士中,不修邊幅者大有人在。

女學生們會當著面問:“先生,你的指甲長了,寫粉筆字會不方便吧?”

“先生,你剛才是走熱了吧,現在已經涼了啊!”

對於後一句話,當先生的自然意識得到這是說自己領扣是叉開的,就會趕緊扣好。

漱玉在女校的學業,不僅英文、國文好,而且家政課也好。她在戰爭即將爆發,父親專程前往接回她,行色匆匆之際,還記著帶回了一架外國牌子的縫紉機。

鳥兒出了樊籠,漱玉又自由了,她想當教師。少城兩所高小,一所在城內,離家近,而且這學校的校長聽到消息後立即上門來延聘。

但她不願意,城內在她眼中不過是個大一些的樊籠。她寧肯天天走幾裏路到郊外去,便到了一碗水小學。

她的縫紉機也很快派上了用場。工商會倡議居民向部隊捐送寒衣,人們送的多是家中現有的衣裳,但溫家卻沒有現成衣裳可送,弟弟還小,父親的又不適合給軍人穿。

漱玉送交的可是親手制作的新衣!為了趕時間她徹夜踩機器,每做完一件她都要拿著在臉上貼一會,口裏還哼著歌兒,心中溫暖無比。

這天趕場,漱玉帶學生在北門外的碼頭宣傳抗日,唱抗日歌曲、演活報劇,並進行募捐。

客船靠碼頭了,下船的旅客有的便駐足觀看,然後紛紛解囊;囊中羞澀者便要站得遠些,或低頭匆匆而過。

旅客中有位三十出頭的男子,臉頰消瘦,須發蓬亂,穿一套粗呢中山服。他饒有興趣地看師生的表演,等中途募捐時,他方顯出了窘態。

小學生偏不識趣,因他們看得出他雖然風塵仆仆,衣著不拘,卻是個很有身份的人。

故站在他面前不走,一再說:“先生,前方戰士正在流血,請捐錢吧,買飛機大炮支援前方呀!先生,請多少捐一點吧!”

跟著漱玉也走過來了,看著他,眼神帶有催促和嘲諷的意味。

這男子只得連聲說:“啊,同學們,真對不起,我的錢旅途中用完了,後補吧!”

學生中不知誰說了句:“哼,真狡猾!”

這時候圍觀者中有人忙湊向漱玉耳邊說道:“這是東工的游校長!”

聲音很輕,但無論漱玉還是游慎敏,兩人的臉都紅了。

漱玉連忙說:“哦,游校長好!你從渝州來呀?剛才失敬了!”

游慎敏也趕快說:“溫老師,同學們,你們宣傳抗戰,辛苦了,謝謝你們!今天真不好意思,我明天一定到學校捐款!”

溫漱玉本要說游校長,你忙,不用了吧,你對抗日的貢獻已經很多很多了!可是話在舌尖下沒有說出來,她臉兒紅紅的,已經楞住了。

她此時心裏一方面想的是,好年輕的東工校長,不簡單哪!另一方面又想,他怎麽會認識我,叫我溫老師呀?

幸而吳子牛在旁邊,吳子牛要比別的學生大兩歲,而且懂事、心細,他趕快代替老師說:“歡迎歡迎,歡迎游校長到我們學校來!”

說畢還領頭鼓掌,使他所愛的溫老師避免了尷尬。

要說游慎敏,他真的不簡單。

他是留美的化工博士,回國之初在直隸工專任教,還兼任一家大型皮革公司的總工程師。

後來直隸工專的校長遷升,舉薦由他接任。此時軍閥內戰正打得熱鬧,學校不僅經費無著,還處於被撤銷的險境。

但他對學校的建設發展依舊指揮若定,使學校不僅化解了撤銷的危機,還升格為直隸工學院。因此他深受南京教育部的青睞,特聘他兼職籌建東南工業專科學校。

值戰爭暴發,天津淪陷,游慎敏也就只能置天津的工學院及自己家眷於不顧了,而盡全力扶養東工這株幼苗。

少城地方簡陋,離戰線又不遠,東工在此辦學只是權宜之計,長遠的目標還在渝州。

但南京政府遷往渝州,隨同遷去的機構不計其數,東工也要立足渝州面臨重重困難,游慎敏免不了要將主要精力花在去渝州尋覓校址和爭取經費上。

在坡陡路窄的山城,他日日奔波考察游說,常弄到費用枯竭而後已。他這回同樣在渝州已用幹了經費,僅餘回家的船錢而已,所以當學生募捐時才有那難堪的一幕。

漱玉放學回家後倚著後花園臨江的石欄,都還在想游校長怎麽會認識自己?

她又想起聽樊星她們講過的關於游校長的許多笑話:他無時無處不在想問題,思有所得,便會對著路邊的電線桿說起話來。

他走在雨中,想不到自己帶著雨傘,有人提醒才會打開。

他乘火車旅行,被寒風吹感冒了,夫人說你對面坐的是不是學生?你應該跟他們換座位呀!他說我對面是空位子,我跟誰換?

想著這些漱玉笑了,自語說:“哎,我老想他做啥呀!”就丟開了。

她甚至都忘了游校長說的他明天會來。

游慎敏走進一碗水小學,聽見了從校園一角傳來的風琴聲和歌聲,唱的是:

大河漲水小河流,青山楊柳葉呀。我在河中放木頭,懷抱花兒香呀……

他循聲走了幾步,見校園很小,只得又轉身出了校門。

他心裏有些煩躁,不願在此多耽擱,還有多久下課呢?

背後歌還在唱:人人說我木頭小,青山楊柳葉呀。小小木頭修高樓,懷抱花兒香呀。

歌詞簡單有味,曲調也簡單有味。游慎敏似回到童年去了,這真是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呢,情緒舒緩了一些。

這時歌聲停了,當他回頭看時,漱玉正向他跑來。

漱玉早看見游校長來了,她頗犯難,想讓學生停下,又覺得還是該把這支歌唱完。歌一唱完她就跑了出來。

游慎敏笑道:“溫老師,你下課了?”

“還沒有……游校長,你是稀客呀!”

“溫老師,我是來補交捐款的。”

游慎敏掏出張五元的票子。

漱玉不接,微笑著說:“游校長,請你進我們教室裏去。”

游慎敏猶豫一下,就跟她進了教室。

小學生們見游校長進來,都起立鼓掌說:“歡迎游校長!”

教室的講臺前放著個大竹筒,是用來讓學生自願投錢入內的。學校在學生中倡議“一日一分錢”的活動,號召學生每天節約捐獻一分錢來□□買炮打日本鬼子。

游慎敏遂將票子投進了用來募捐的大竹筒裏,笑道:“對不起呀,同學們,影響上課了。”

他要走。漱玉笑著說:“游校長,你已經打斷上課了,幹脆再給同學們講幾句話吧!”

游慎敏就笑著走回到講臺前,說道:“同學們,你們抗日的情緒高漲,抗日的精神可佳!

“在我們這個偏僻的山區,一部分民眾的思想和消息都很閉塞,經由你們的鼓動,大家都覺悟了!我們萬眾一心,打敗小日本,一定指日可待!”

待同學們鼓掌完了,他問道:“同學們,打敗小日本,我們要靠什麽?”

他原以為這問題小學生們可能不好回答。

殊不知漱玉在動員捐款、捐寒衣時是反覆講過的,學生們一齊答道:“靠戰士,靠武器!”

“嗯,回答得好。可是,難道我們沒有戰士、沒有武器麽?小日本為什麽敢於侵略我們?欺侮我們?”

“因為……因為我們的武器沒有他們的好。”

“那麽,我們為什麽造不出最好的武器,最精良的武器?……同學們,原因就在於我們的工業不如別人,科學不如別人。

“為什麽我們的工業和科學會不如別人?原因就在於我們的教育不如別人。所以,同學們,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麽呀?”

孩子們有的笑著,有的在想,有的答:“抗日呀,上前線去呀!”

“捐款呀!上街宣傳呀!”

“做工呀!”

“捐寒衣呀!”

“讀書!”

最後這句是吳子牛的聲音,很微弱。

游慎敏見漱玉一直望著孩子們笑,對回答都不置可否,不由暗暗佩服。

他笑道:“溫老師,想不到你的學生對這樣的問題,還能夠見仁見智。”

“嗯,答得都很好呀!”

“但有的聲音很孤單。”

漱玉笑道:“他叫吳子牛,是班長。他愛發表不同的意見。雖然這樣,但我覺得他的性格也很好呀!”

游慎敏點了點頭,便說:“剛才大家回答得都很好!同學們,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保衛著我們,使我們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我們一定要珍惜呀!同學們,希望你們珍惜光陰,安心學習!”

說完他對著學生們鞠了個躬,走出教室。

漱玉陪他走出來。他便問漱玉對他剛才的話,有什麽意見。

漱玉略帶點驚異地說:“游校長,你講得好呀,我怎麽會有意見?”

游慎敏註意看她,知她是很真誠的,又道:“溫老師,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漱玉忽然心裏一動,想起了什麽,便笑著說:“好呀!我也有一句話想問你呢。”

游慎敏笑著說:“行,那你就先問吧。”

這時下課鈴聲響了,別班的學生跑出來了。

漱玉道:“那你請等一下,我去給學生下課。”

游慎敏方覺得自己在這裏耽擱太久了,道:“你問的話緊不緊要?不緊要我們就下次再說吧。”

漱玉點頭道:“行,不緊要。”

但游慎敏轉身才走幾步就後悔了,“下次”豈不又要花時間?唉,我怎麽會犯這樣簡單的錯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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