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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思想的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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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思想的葦草

吃飯已經是深夜了。兩大缽土豆燒羊肉,撒上花椒面和芫荽,滿桌飄香。還配了幾樣小菜:一碗炒萵筍,一碗米湯煮的白菜,一碗涼拌蘿蔔絲,一碗加油和幹辣椒煎的豆豉餅碎末。

小伍好廚藝,蘿蔔絲切得細細的,油煎過的幹辣椒和豆豉餅碎末紅得透亮,更不用說土豆燒羊肉的誘人香味了,桌上雙雙筷子都縱橫馳騁。

袁生智餓過了頭,開始食欲不旺,先吃了點拌蘿蔔絲,等舌頭有了滋味兒,再夾一箸芫荽在口內細嚼。後來就越吃越香,專揀些煨爛了的凈肉往口裏送。

胃有點隱痛才不敢再吃了,又喝了半碗鮮湯。他和那威先擱筷子,其他人喝酒劃拳,又吃了一陣才罷。

吃畢,肚內撐著,都沒有睡意。想打撲克,但桌上杯盤狼藉,需要處理。眾人張丞相望李丞相,無人肯動。

柳石嘆道:“唉,你們組上怎麽沒得個知妹?”

小胖指著墻上的《紅燈記》劇照,笑嘻嘻說:“有哇,那不是?”

於是大家拍著手兒笑,齊聲喚:“李鐵梅,洗碗!”

“鐵梅,下來洗碗!”

沒叫靈只好算了。遂議定由打牌的輸家洗碗。大家齊動手將碗筷收進鍋裏暫時堆著,馬燈添足了油,重又坐下。

袁生智問站在一邊的那威:“你不打牌?”

小童道:“他不光不打牌,而且不看電影,不聽音樂,不趕場。”

老蔡笑道:“不光是‘不’,而且厭惡!”

袁生智笑問:“厭惡?”

“嗯!大頭除了研究哲學和魯迅之外,對任何東西都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厭惡。”

英國大衛. 休謨自傳中有類似句子,大頭在下面劃了橫線,老蔡偶然翻到了,說:“嗨,這說的就是你自己嘛!”在句中加了“魯迅”,一有機會就背出來開大頭的玩笑。

照此時流行的規矩,打牌每盤的輸家要鉆桌子腳,或者貼墻壁用腳尖站立三分鐘。

因大家肚皮都吃得凸起,況且後面還有洗油膩碗碟的嚴厲懲罰,有人就提出在輸家臉上粘紙條兒,獲得通過,當下準備了一摞白條子。

先打的花樣是“爭上游”,小胖第一盤當了下游,只好拿一張紙條兒,問:“水吶?”

小童道:“就用口水!”

小胖道:“雞兒!”

跑去舀碗米湯,紙條沾了米湯,貼在右臉蛋上。

燈油燃了大半。只見老蔡輸得最慘,臉上、額上、下巴兒上,紙條快容納不下了。後來小童就把新條子往他眼皮上粘,他也不抗拒,人一動那許多條子就在臉上晃個不停,笑死人了。

袁生智隨大頭走進裏屋,湊近木板搭成的書架看大頭的書,果然是哲學、社會學方面的居多,但是全集只有魯迅十卷。

袁生智抽出一本問他看過沒有,說看過。又抽出一本,也說看過。

袁生智問:“你是一般瀏覽還是……”

那威道:“瀏覽吧,但是要點我都記得。”

袁生智笑道:“那我考你一考?”

那威道:“我記性可以,你試一試吧。”

袁生智抽出一本《古希臘羅馬哲學》,封皮的章是市二十中學圖書館,翻了一會,念道:“畢達哥拉斯規定的誡律是不要用刀子撥火,不要使天平傾斜,不要坐在鬥上——還有?”

那威接道:“不要在指環上面刻神像,不要用火把揩拭坐位,不要朝太陽小便,不要輕率地與人握手,要把鍋在灰上留的痕跡抹去。”

袁生智又抽出一本書頁發黃的斯密《國富論》——文化局圖書館——念道:“饑餓婦女往往生育——多少個?”

那威笑道:“饑餓婦女往往生育20多個孩子。”

再念幾句也都答了。遂抽出一本蘇聯編的《歐洲哲學史》——地質學院圖書館——問道:“列寧十分欣賞黑格爾的一個思想,認為他說得‘非常好!’‘非常重要!’‘接近歷史唯物主義’……”

目光留心盯著大頭。

那威道:“黑格爾說沒有情欲,就不可能完成任何偉大的事業,只有僵死的、而且往往是偽善的道德,才反對情欲這種形式本身。

“情欲在人生中具有巨大意義,往前追溯的話,這其實是愛爾維修的觀點。”

袁生智點頭嘆服。原無要考倒他的意思,便到此為止。

見他桌上玻璃底下壓張紙條兒,寫道:“人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因而,人的全部尊嚴就在於能獨立思想。”

大頭見他看得專註,待他離開,就揭起來揉了。

兩人遂在一盞小油燈下頭碰頭地各自看書。忽聽“嗤”一聲,焦臭味沖鼻。

兩人同時擡起頭,那威道:“你頭發燒著了?”趨身看袁生智的前額。

袁生智已見他一束頭發燒成了糊卷兒,還有幾點火星欲往腦頂上竄,忙幫他掐滅,又把燒焦的發末撣掉。

心想我看書已經夠癡了,他比我還癡。

那威待他的手在自己頭發上弄完之後,向他投來感激的目光。兩人相視笑了,都產生一種融洽、親切的感覺。

睡覺時雞都快叫了。小伍因對袁生智不滿,想整他,見袁生智吃得拉肚子,已跑出去解了幾次手,便心生一計。

他的床在樓上,就邀袁生智一同上樓去睡。柳石也曉得袁生智拉肚子,擔心他就說:“咦,袁哥近視眼上下不方便,我上去吧!”

小伍道:“柳石,不怕得罪你,我聞不得人家腳臭,我看起了袁哥穿皮鞋,腳幹凈。”

柳石做聲不得。袁生智笑了笑,知道小伍愛清潔,遂仔細洗了臉腳,還把身上擦了一遍,方隨小伍上樓。

上樓用一架梯子,梯子有幾格落了雞糞。袁生智兩手抓著了,忙問頭上打電筒的小伍,梯上這稀溜溜的是啥?小伍說可能是他鞋上帶的泥巴。

袁生智就搓了幾下手。又起疑心放在鼻邊一聞,又憋氣又惡心,忙倒回去洗了。

小伍床鋪果然很清爽。袁生智睡一會醒來,覺得腹內鳴響,便坐起來,爬到小伍那頭去摸電筒——臨睡他特意看清了小伍放電筒的位置。

不料摸一陣沒有,推幾下又推不醒他,只好摸黑走到樓梯口。下面黑咕隆咚,用腳去探梯子,發覺梯子換了九十度角,搭在側面墻壁上,而且距樓口有一尺的距離。

便意甚急,他忙跨過一只腳,蹬一蹬是穩的,遂移過重心,收另一只腳。梯子忽然一歪,“咣啷”倒下,幸好它先沿著墻壁滑了一段,而且這樓其實很矮,所以跌得不重,但仍痛得他哼了幾聲。

他爬著去摸,才知梯子一腳用半截土磚墊著,另一腳竟是虛的,明白這是人搗的鬼。他忍痛出去解了便,又上樓睡下。察覺小伍蒙頭“吃吃”地笑得床搖。

次日太陽老高了,大家還在酣睡。袁生智先起來,屁-股痛得不能坐,右手肘腫了,用左手慢慢穿衣服。

小伍醒後仍閉著眼睛,但是笑神經又發,撅起的屁-股和肩頭抖個不停。帶著掩飾不住的笑腔問:“哎,昨晚我正在做夢,聽見晃啷一聲,啥子事情?”

袁生智裝出平淡的語調說:“哦,沒啥子,那是我下樓踩滑了。幸虧我反應得快,起腳跳下去,所以並沒有摔著。”

小伍聽後就像服了一帖止笑藥。

後來他看見袁生智蹲在門外單用左手洗臉,且走路腳有些跛,才知他跌得不輕,且善於隱忍,心裏方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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