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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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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游

米縣城位於金河東岸,北靠矮山,城建在山腳和山麓上。舊城原有好幾條溪流穿城而過,現將城擡高了,成了靠山之外的其他三面被水環抱。

大明與縣城隔著一條月牙嶺。從大明步行去縣城,天亮動身,走攏南城門洞太陽都快當頂了。知青無論去與回,都愛在月牙嶺的埡口上逗留,吹著涼風,俯瞰縣城和月亮湖。

月亮湖在縣城以南,湖與縣城之間是大片平疇沃野。壩子土色橙黃,土肉肥厚,無論稻田、麥地、菜畦,都像潑了顏料一樣,綠得閃亮,綠得醉人,綠成了堆垛,綠成了波浪和漩渦。

植物不在夜晚悄悄抽條,而在陽光下笑逐顏開,招展枝葉,迎風劇長,節節拔高。

北山坡度平緩,山石裸露,巴掌大的縣城貼在其上。

此城在軍閥混戰及抗戰年代頗有名氣,這是因其地理環境好,位置偏僻,曾準備作為最後退守的據點。幾十年過去了,也同樣因其地理位置偏僻,名聲反倒湮沒,並且還是那麽可憐巴巴的小。

城內有十字形的四條大街,十字街口名為四牌樓。東南西北四座城門。為防從山下下來的民族攻城,城門都是雙層的。

五十年代初平息匪患之後,為了拓展交通,就將東西兩座城門拆除,還拆除了大段城墻,但是南北二門還矗立著。

這一方面由於它們對於交通尚不礙事,一方面由於當時一鼓作氣地拆城門和城墻,再衰三竭,未奏全功又被其他事所代替。

又過數年為了大煉鋼鐵開礦和運送礦石,北門樓這才被推倒。於是只剩下南城門洞孤零零地立著,顯得古裏古怪。一個紙箱廠,就長期在城樓上掛曬硬紙殼,像淌下的鼻涕。

這城門洞進去的南街和城外緊貼城墻的街道最為熱鬧。門洞內外有幾家茶鋪和面館。從山上下來的彜胞在門洞外街道賣幹柴、洋芋和山貨。

彜胞無住旅館的習慣,他們歇臥和進餐都在這裏,往往可見其群聚豪飲的快活場面。

門洞內稍遠還聳立著一座昔日的教堂,它的年代不見得古老,但是油漆敗壞,洋灰剝落。其正門永遠關閉著,成個死角,老百姓都自覺地不願走到門邊去,也不知裏面變成了什麽機關或機關的宿舍。

南門這塊地方成了縣城一景,知青愛站在這裏拍照。背景或取做買賣的彜胞,或取城門洞。

取城門洞時相機景框要盡量縮小距離並加長景深,這樣頭上就只有門楣,避開了懸掛在上端的鼻涕(硬紙殼)。而背景中不光有城門洞,還有洞中恰好容下的往往被拍歪了的教堂尖塔。

從南門出來的一條公路沿月牙嶺山麓伸向月亮湖,後又盤青螺山而上,通往南方的谷風鎮,一條支路從山腰插下去連接大明。

這天上午,楊靈到城裏來找柳石。前天柳石趕清廟場未回,水秀說他同一批知青到縣城去了。陳聞道深恐他受煽動影響試驗田的工作,忙叫楊靈去尋他回來。

知青乃是結合了自卑感與優越感的古怪人群。

自卑感不用多述,你如果在城市好好的,有學升有工做,怎麽會到農村來?報章詞語下鄉、下放、下臺……還有過去的下野,一個下字就夠清楚了。

但在鄉下,他們因國家政策的照顧,以及經濟、文化、衣著、談吐等方面的優勢,自覺高農民一籌。農村的煤油、肥皂、白酒等憑卡供應,農民一戶一卡,知青一人一卡。

日用品供應緊張帶來的有苦又有甜,當知青走出供銷社行走在鄉間小路上時,手執兩塊肥皂,提一瓶酒,腋下還夾著一段灰卡其布,凡遇見的人都投來羨慕的目光,內心有一種好象普天下陽光盡灑在了自己身上的感覺,非親歷者又焉能體會到!

知青優勢還有其他表現:生產隊交公購糧,如果谷子還幹得不透,有點返潮,將一撮谷子放在手心內用另一只手掌搓揉米粒不能夠紛紛脫殼而出,糧站板起臉拒收。而要是讓知青的擔子打頭陣,拒收的機率就要小一些。

春季栽秧時爭水,從來鄉與鄉之間、村與村之間都要打得頭破血流。50年代這種情況有好轉。而今各生產隊又競相把知青往風口浪尖上擺,搶水,守水口,偷挖水,真是離了紅蘿蔔不成席。

因為知青是赤條條一無牽掛的單身漢,打得頭破血流還可經安辦介紹去住院治療,所以其中不乏拼命三郎,連怯於拼命的也會扮成拼命三郎的樣子。

而農民都是要養家糊口的人,哪肯獻出自己的胳膊小腿去同亡命之徒拼搏?所以知青的袖子一擼,他們就趨避。

知青進縣城辦事,只要持生產隊證明,就可去縣安辦開個條子,到指定的日昇旅館住宿,收半價。日昇旅館一年四季住滿了知青,楊靈要找柳石,自然從這裏入手。

縣城幾條大街都滿是大字報,墻上和部分門面上貼著,街道邊拉繩做一溜兒掛著,人在大報夾縫中穿行。

人們連日來都在看大字報和聽大辯論,真叫做萬人空巷了也!

楊靈打了一兩小時大字報牙祭之後,發現這已是大字報張貼欄的尾端了。

接下來是一家照相館,風聲不妙,照相館門關著,但櫥窗還是亮開的,擺著些照相師傅覺得沒問題的放大照片。

正在看,破四舊的紅魏兵來了,照門上一陣乒乒乓乓,破門而入。

進去看見掛在墻上和擺在玻櫃裏的照片,都是些“見得人”也就是符合當下“審美”的照片,甚至連個人的大頭照都不見,而以工農兵家庭的排排坐和學生的畢業集體照為最多。

這串蹶起屁股顛來躥去的小將很快便搜出一批涉嫌“封資修”的照片,含化過妝的、燙過發的和穿西裝穿旗袍的。

均在如同捧的是蛇蠍和狗屎堆那樣拿得遠遠地斜上一眼,再啐上兩口之後,便摜之以千鈞之力地摔在地上,跟著還要在這些破框碎屑的喳哇聲中顛蹦幾下,真是快意恩仇!

倒也不知哪來的恩,哪來的仇,或叫做取樂子更恰當些?要問相館師傅為何不將這些“燙手山芋”轉移了,那是有許多前車之鑒在先,土改、三五反等,在轉移過程中被截住了的話罪加一等不止,是罪加三五等。

楊靈來到縣安辦,見門窗已被砸爛,門歪在一邊。室內蕩然如洗,連辦公桌都搬走了,只有些爛紙片兒,有的在風中打旋,有的貼著地面撲動。

他經人指點,又找到設在農業局內的安辦臨時辦公地點,門卻鎖著。

剛轉身,忽然來了一大群知青,簇擁著害肺結核的安辦牛主任和一名工作人員。一問,這群知青是來領大串-聯長征路費的。骨瘦如柴的牛主任在辦公桌後對問題就像雞啄米似的點頭,手顫抖著不停地簽名。

這群知青來自好幾個長征隊,他們在領物單頂頭寫上各自隊伍的旗號,底下列一長溜隊員名單。也有列完之後,同伴又捉筆續上幾名的,然後就按人頭領取錢物。

楊靈在邊上看了一會,心中熱烘烘的,遂依法炮制,也拿一張領物單,眉頭一皺寫了個“經風雨長征宣傳隊”,下面排了兩生產隊共九個知青的名字,連夏夢蝶也寫上了。

遂領得九十塊錢和九套灰軍-裝,摟在懷中心跳不已。他抱著這堆東西走出農業局,卻又惶惑起來。

往哪裏去呀?是回隊上還是去找柳石?

若找到柳石,所領的這些東西,不正好鼓勵他去長征串聯麽?進城這幾個小時的所見所聞已在他心裏產生了共鳴。嘿,長征串聯有什麽不好?

柳石要去就讓他去吧,只有把箍在知青身上的禁箍咒掙脫了,科學實驗、科學種田才有出頭之日,才會有成果呀!自己下鄉後的經歷,還有陳哥過去的經歷,不都說明了這一點麽?就讓柳石他們去闖呀!

他正邊走邊想,一群知青向他迎面走來。這群人看見楊靈所抱的東西,驚喜若狂,柳石笑嘻嘻地擂了他一拳,馬上把東西奪了過去。

眾人歡呼一陣之後,便將他團團圍住,連聲問東西是怎麽領到的,是誰簽的字。

楊靈說:“晚了!我是最後一個領的,牛主任又藏起來了。”大家不信,一窩蜂朝農業局跑去了。

柳石對楊靈做個怪象說:“有人看見你進城來了,說你在南街看大字報,我還以為你是,嘿嘿,陳哥派來抓我回去的。

“剛才老遠看見你,我趕緊躲在他們後頭,等走近了才看見你抱了一大疊灰軍-裝!是咋回事?”

楊靈就把經過情況和自己剛才的想法說了。

兩個正說得起勁,那群知青空著手回來了,就要分楊靈領得的服裝。楊靈道:“不行,這是簽的我們小星一、二隊知青的名字!”

眾人笑道:“哈,你還怕以後來清查,叫你退呀!”不由分說就在街邊瓜分了。

忽有人望一眼正擦著百貨公司的屋檐下溜的太陽說:“哎,開飯了哇!”大家一陣風往北街疾走。

楊靈不解問:“朝哪裏走?日昇旅館在西街嘛!”

柳石笑道:“日昇旅館?這幾天進城的知青有幾千,二十個日昇旅館也安不下。縣頭專門設了幾個知青接待站,我們住城關二小。

“接待站不光管睡,還管夥食。嘻嘻,你幸好來了,這樣的好事錯過了,再想有,二輩子吧!”

說話間就到了。城關二小進去就是操場,已有些人在那裏圍成些小圈子吃起來了。

按規定學習解放軍,要八人一桌到齊了才打飯打菜,實際上也無人管,五個六個一樣的端出一葷二素一湯四個白瓷盆子圍著吃。

食客中還有些明顯不像是知青的人,因他們有可能是同桌知青帶來的熟人,所以大家不問。

這類人的吃態雖然遮遮掩掩,但速度極快,這也是大廚房所做飯菜總是供不應求,街上知青看見太陽偏斜到一定位置就要匆忙趕回的原因。

柳石等沖進廚房端菜盆子。有人說:“不慌,今天盡夠吃!今天東風鐵廠那邊開戰鬥團成立大會,好多知青到那邊吃飯去了!”

有人道:“嗬,鐵廠好大的夥食團!”

一個胖胖的中年廚師說:“哈哈,算啥子,你們這些人哪,井底□□沒見過簸箕大的天!那年城外北山的露天夥食團,一頓要煮一卡車的米,吃飯那才叫熱鬧,不管你哪個,過路碰上了,走攏端起碗就開吃!”

袁生智也正在這裏吃飯,一邊鼓起腮幫子嚼飯,一邊接口說道:“哼,吃得鬧熱,後來呢?餓得背心貼肚皮。還好意思拿來誇口!”胖師傅就噎住了,不再開腔。

嘈雜聲靜下來,人人都很詫異,卻又無人上前和他辯論。他也不理會大家的目光,走去洗了碗,淘手帕一邊揩手一邊走出去。

晚上楊靈和柳石在外面逛,走到一處背街,聽見一道高院墻裏面傳出高亢的音樂,再走幾步,見大門洞開,幾個戴紅袖籠的壯漢站在門口,有人陸續進去,便知裏面在放電影。

他倆就對直往裏走,守門的因見二人無顧後瞻前之態,也就不盤查。

原來演的是一出最新革命樣板京戲《龍江頌》拍的彩色電影。彩色電影稀罕,所以演出場地如揚沸湯,踩著腳的叫聲和擠位子惹起的罵娘聲不絕於耳,但觀眾很快都進入了情景。

演畢出來,兩人議論那個破壞水利建設的姓錢的狗地主,柳石笑道:“電影裏面壞人都是鼠頭鼠腦的,一出場,連音樂都變得怪裏怪氣。”

楊靈道:“以前電影不是這樣,有的要完了,才發現是壞人。”

柳石笑道:“嘻,我們隊上那些地主富農,臉一天到晚陰起,鬼鬼祟祟的,總覺得他肚皮頭在打鬼主意。”

楊靈腦子裏就逐一閃過了七八張灰白的皺得像苦瓜的臉孔,說:“怪,硬是的。”

在知青接待站裏不僅頓頓吃肉打牙祭,連睡覺也很享受,可說沒有誰在家裏曾睡得這麽舒服過。堆成小山似的綠軍毯和軍被,竟不知是駐軍送來,還是另外怎麽來的。

楊靈因見眾人都鋪一兩尺厚蓋一兩尺厚,也去把軍毯軍被各抱了幾床,在柳石旁邊擠個鋪位舒舒服服睡下了。

這晚去看彩色電影的知青不少,回來睡下之後,大家腦中還映現著面目姣好亭亭玉立的女主角,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加之床鋪太柔軟太暖和了,都感覺到青春的勃動。

後來接待站組織街道婦女拆洗被套,發現多數都畫有“地圖”,這些大娘大嫂子們嘮嘮叨叨,說得全城盡知,知青顏面掃地。而知青生活行為的粗率不拘,也於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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