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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多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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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多磨

吃飯時,那扇殺豬時用過的門板支在廳堂,成了大餐桌,坐了十幾人。另有兩桌,一桌在天井裏,一桌擺在謝家。三旋在廚房裏先舀碗湯,看著不燙,喝一大口,燙得哇地吐了。

水秀笑彎了腰,嚷道:“鵝湯不出氣,燙死傻女婿!”

單愛鵑笑著問:“秀秀,三旋是哪家的女婿喲?”

水秀道:“嘻,三旋是你組上的人,當然是你家的女婿嘍!”邊說邊笑著跑出去。

單愛鵑不依,繞著天井追。被柳石故意擋一下,抓住了,她便擰水秀的臉和脖子,水秀喲喲求饒,魏明芳忙笑著將她倆拉開。

單愛鵑坐回到坐位上,臉蛋紅撲撲的,加之胸-脯起伏,辮發蓬松,一桌男的都看著她笑。因為大家都笑著,所以不覺得失態。連廳堂上那一桌人,有的先站著在觀戰,此時也忘了坐下,還把她望著。

單愛鵑對這些目光似有感覺,又像沒有感覺,她對自己能吸引眾多目光早就習以為常了。

此時她專註的還是那張冷面孔,心想你在想些什麽呢?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呀?雖然由於我幫了你們組上的忙,你現在對我態度比過去好一些,但這時你為啥連隨著大夥的目光一起看看我,朝我笑笑都不肯呢?你到底要我怎樣才好哇?

她這樣想著,臉上的紅潮很快褪盡了,面對豐盛的餐桌竟勾不起食欲。坐在旁邊的夏夢蝶懂得她的心思,一邊和她輕聲說著話,一邊代替她不時用詢問和責備的目光瞟楊靈。

這時子羽正低聲與楊靈交談:“你們沒請魏三叔?”

“請了,柳娃剛才又專門去了一次,他硬不來。”

“為啥呢?”

楊靈沈默一會,道:“我聽福秀說,隊上私分的事,懷疑是魏三叔招了……抵擋不住工作隊的壓力。這段時間隊幹部老找他的麻煩。昨天殷克強為點小事還差點打他,柳娃去攔住了……哼,他現在不理我,我也不懂……”

楊靈突然把手中的酒杯摔了,“叭”一聲,眾皆驚顧。子羽勉強一笑,掩飾說:“嗨,才喝半杯你就醉了?連酒杯也拿不住!”

陳聞道走後沒幾天,魏老三竟死了,死得可敬又可憐。

頭天夜裏,隊上走失了一頭牛,殷克強派所有四類分子下河壩去找牛,女的和年老的不能去,就由子女頂替。

魏老三不屬四類分子之列,四清開批判會都從未叫他上臺去站過,但這次,殷克強和冷會計去踢他的門,吆喝他趕快下河壩,他並不爭辯,就去了。

深夜裏,找牛的人陸續回來了。都先去殷克強小院外畏怯地叫兩聲,說找遍了哪裏哪裏,沒見到影兒。聽窗內不耐煩地答聲:“曉得了!”便周身輕松地回家睡覺。

這一望無際的河壩,溝汊縱橫,遍布泥淖,又是夜晚,哪裏去找牛?這些四類分子沒一個是傻瓜,大家不過在背風的土坎下坐了兩三個小時,抽煙打瞌睡罷了。

唯獨魏老三整夜未歸。今晨才有人在河壩發現他,身體撲在一條水溝裏,死了。楊靈和柳石聽說了,馬上跑下河壩去看。那條水溝才兩尺寬,淺淺一點水,魏老三頭埋在水裏,單衣薄褲,身體早已僵硬了。

可憐他手上還緊攥著韁繩,那牛在溝邊悠然地啃草。

楊靈和柳石蹲下去抱起他的頭,讓他仰面躺著,澆水洗他泥汙的臉,洗出像老茄子一樣的面皮。他痰一樣顏色的眼縫裏嵌著泥,口裏噙著幾莖腐草。

站在周圍的魏明芳、夏夢蝶、福秀等女的哇地哭出聲來。柳石眼圈也紅了,走到一邊大聲擤鼻涕。

小林娃對楊靈說:“我們擡他回去。”楊靈仍半跪著不動。

夏夢蝶看見他發楞的樣子,揩了眼淚說道:“楊靈,小林娃說擡回去。”

小林娃早彎下去摟起了肩頭。楊靈手在地上一拍,說:“別動,你們守著不許人動,我找艾雪來看看,看是不是有人謀害他!”飛一般跑到二隊去找艾雪。

艾雪匆匆同他出來,邊走邊問了一下情況。半途上站下來說:“這本來不關我的事,我們要先說好了,我才同你去看。”

“說什麽?”

“我去看過,只要不是明顯的他殺,比如脖子上有刀痕、勒痕,這事就算了,你們不要再糾纏。

“他顯然是因為洩漏私分的事,遭隊幹部報覆了。不談別的,他不屬四類分子也被趕下河壩找牛,這就是報覆。但是人已經死了,你想要怎樣?”

楊靈擰緊眉頭道:“哼,你果真說了!你說了隊上瞞產私分是他洩露的?你說了保密,我那天問你,你還說沒說!”

“你急啥?我真的沒說,還叮囑工作組保密。但是我們必須向他本人了解情況,要保密確實很困難。唉,我知道他同你們知青好,他這樣慘死我也難受。但這事你們不能去糾纏,不準搞報覆,你千萬要聽勸!

“這裏四清眼看要結束,工作組不久要撤,我也說走就走。你若得罪了這裏的幹部社員,往後沒你的好日子過!你們要想搞科學實驗,更是做夢!你聽勸,我才跟你去看。”

楊靈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屍體上沒啥明顯傷痕。就擡回隊上的庫房,停在正中。殷克強氣沖沖地跑來,見艾雪在就說:“小艾同志,這魏老三是個□□……”

艾雪柳眉微蹙,手叉著腰,說道:“殷克強,我給你講兩個問題。第一,□□不屬四類分子,何況魏老三是摘了帽的,而且還是覆員軍人,你昨晚為啥把他和四類分子同樣對待,趕下河壩去找牛?這違反四清政策!

“第二,魏老三是為挽救集體財產而死的,人死了,手還緊捏著韁繩。我去看見都哭了,很多社員也哭了,就是石頭人見了都會流淚!不知你心裏咋想?他的喪事你要辦得像樣點!”

殷克強瞞產私分問題尚待處分,又聽艾雪說他違反了四清政策,嚇一跳,生怕進一步還要他賠人命。

趕緊把冷會計和貧協主-席謝華榮等人找來商量,就將謝華榮替自己做的壽木擡來——說以後給他另做,裝殮了魏老三。

停了一日,分派四類分子每家出二斤黃豆,三兩菜油,五斤蔬菜,隊上出米,在曬壩上擺了幾桌豆花飯,隊上幾十人來吃了。

第二天吹吹打打出殯,埋在尹家墳園。墳上插了幾枝白色和粉紅的紙幡,墳前安放著知青做的花圈。沒有人再哭,眾人很快都走了,光剩下幾個知哥在那裏。

楊靈、柳石和子羽坐在墳前,看那紙幡在暴虐的南風中呼啦啦狂舞、掙紮,被風撕裂,一條一條掛在樹枝上。

有兩條白的,兩條粉紅的,風箏似的飄上天空,越升越高。楊靈喃喃道:“好了,靈魂升天了。”

柳石笑道:“嗯,硬像。你們看這些吹斷的紙幡,怪不怪,沒有一條落下來,不是飛走了,就是掛在樹上。”

他們都目送那幾條遠逝的紙幡,看它們慢慢飄向藍天白雲深處,化進去了,化進去了。

子羽嘆口氣道:“唉,其實魏三叔的靈魂早就升天了,他回鄉來,只有個□□。我有個遠房叔叔,他的經歷跟魏三叔相似。

“在部隊上立了功,人年輕,又有文化,但轉業後他偏不願意留在城市,主動去山區工作,後來犯錯誤被降了職,現在在村小當教師。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他內心已經變得更寧靜、淡泊。既沒有奢求,也談不上有事業心,只是交了許多質樸的農民朋友,覺得樂在其中。我讀他的信,雖然也覺得他很高尚,但還是感到他……”

“死了?”柳石冷丁接道,黑黝黝的臉上隱含一絲笑意。

子羽詫異他反應這麽快,過一會才說:“不是一個兩個,而是那一代,那種精神。唉,怎麽搞的?我們這一代人,很難找到那樣的水晶心。”

柳石便問:“那你說雷鋒是哪一代人?”

子羽楞了一會,笑道:“你說雷鋒,我就回答不出來了。聽說魏三叔死了,我就在想這個問題……我剛才還自以為清醒,被你一問,又糊塗起來了。”

三人幾乎沒再說什麽話,而在新墳前坐了很久。

誰知這事剛過兩天,又生波折。這天下午,夏夢蝶回組上說:“糟了,魏三叔的墳要被挖了!”

大家嚇一跳,柳石瞪著眼問:“你說啥?挖墳?”

“這是剛才小李說的。他說今天一整天,艾雪和他都在挨批判,錯誤是強迫生產隊給魏老三吹吹打打,大辦喪事。

“會議主要是針對艾雪,唉,艾雪因為舅舅在縣上當官,平素太任性,不光得罪了一些四清工作隊員,還經常和羅隊長頂撞,掃了羅隊長的威信。

“現在工作隊就要調到別的縣,所以羅隊長也不管她縣上有個舅舅了,這回抓住這件錯誤,安心要整她。聽說她在會下眼睛都哭腫了,但是在會上嘴巴還是很硬,硬是不認錯。

“說工作隊對她隨便上綱,亂扣帽子,把羅隊長氣得拍桌子,說今晚還要繼續開會,要一直開到她低頭認錯,做了深刻的檢查,會才結束。”

大家聽了都面面相覷。楊靈忽想出個主意,就和柳石商量起來,意思要叫柳石去辦。柳石作難道:“我怕不行,沒有正經同哪個領導說過話,不如叫夏夢蝶去說。”

楊靈沈默一陣說:“那就我去!”

“哈,你敢?也好,那你可以先去找單愛鵑。”

楊靈來到公社會議室門口。這時已是晚上,只見一盞煤氣燈把裏面照得雪亮。他探頭看了看,坐在門邊的人就問他找誰,他只得說找單愛鵑。

做記錄的單愛鵑走出來,見是他,心怦怦地跳,說:“咦,是你!”

忙把他帶到拐角處,因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兒,就猜著幾分,道:“你是為魏三叔的事吧?”

楊靈說:“聽說要挖墳?”

“哎,是傳走了話,羅隊長是說平墳,把你們立的碑掀掉。還有,就是艾雪叫發給他媽的五十元補助費,要追回來,他媽以後也不能按五保戶對待。”

“那……也不行!”

“哎,聽你這口氣,好笑!你以為我有天大的神通啊?好嘛,我跟羅隊長說說看,頂多挨一頓罵,不管了。”

“鵑鵑,我、我自己說,有件事情,我跟他說了可能管用。”

“咦,你要跟羅隊長說?他火氣正大,你要當心啊!你要跟他說什麽,你先說給我聽。”

楊靈就低聲說了。單愛鵑聽後神色舒展開來,笑著說:“他倒是很愛講朝鮮那段光榮歷史,說不定行,反正你來了,就試試看吧。噢,你說話別慌嘛,說慢點!”

就把他帶到一間小屋裏,車亮馬燈讓他等著。

不過等了幾分鐘光景。楊靈神經緊張,覺好難得捱。單愛鵑小跑著來了,正想再叮囑楊靈幾句,羅隊長已大步走了進來。

楊靈忙鎮靜一下,便問他說:“羅、羅隊長,你參加志願軍,是第六、六軍的吧?軍長叫黎得勝?”

羅隊長說:“謔,你是來調查我呀?”瞇起眼睛打量他。

單愛鵑忙說:“楊靈,羅隊長就是志願軍第六軍的,是指導員哩!你有話就直說吧!”

楊靈說:“嘿,羅隊長,我們隊的魏、魏文侯,就是下河壩找牛,凍死的那個人,他同你是一個軍的!”把魏老三的轉業證遞給羅隊長看。

羅隊長驚奇地說:“哦?”接過轉業證看了,自語道:“嗯,不光是同一軍,還同一師,同一團!”

一絲微笑從楊靈臉上掠過。這師、團番號卻是經柳石和他塗改了的。他說話變得流利了,道:“魏老三雖然曾經被劃過□□,但他一直是一顆紅心!你看看他寫的日記吧,我折角的這幾篇。”

羅隊長把他遞過去的日記本推開,說:“好好,我曉得了。”

轉身朝會議室走去。走幾步站下了,對迎面過來的一位工作隊員吩咐:“你去叫會停了,休息。”自己又折回來。

單愛鵑正興奮地同楊靈說話,頓時都安靜下來。

羅隊長點燃香煙吸了兩口,目光就在他二人臉上掃,說道:“看來你兩個很好嘛!怪不得知青匯報團的那個代表名額,在決定陳聞道之前,鵑鵑主動要讓給你。”

他夾煙的手指了指楊靈:“鵑鵑,你現在還讓不讓呀?”

單愛鵑打個抿笑:“讓嘛!羅隊長,你手頭還有一個名額呀?”

羅隊長便說:“我告訴你們一件事情,接到縣安辦電話通知,陳聞道的代表資格在市裏覆查時被取消了,需要馬上補報一名,明天趕到縣上集中,匯報團後天出發。現在就在你們兩人中間定一個。”

楊靈話沒聽完周身都涼了,站著像根冰柱。

單愛鵑心裏平白湧起一股熱浪,趕快說:“就定他,楊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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