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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客到,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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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客到,好熱鬧

柳石、水秀回羅家院子,三旋也來了。

這時太陽已經老高了,趕快殺豬。此地殺豬,本由刀兒匠進行。冬至前後,要殺豬的先去毛豬站扯了□□,約定時日,刀兒匠到來,一天集中殺十餘頭豬,包括燙毛、分解,每頭豬兩塊錢。

有豬殺的人家,這天就像過節,凡至親都要請到。吃飯時刀兒匠殺攏誰家,就在那家吃喝,一天下來,宰場血流殷地,刀兒匠包兒鼓鼓、肚兒鼓鼓。

此次水秀也說去叫刀兒匠,大家一議,說這樣還得去扯□□,不然刀兒匠不敢殺的,多花些冤枉錢,遂決定自己殺。

夏夢蝶已燒好一大鍋滾水,柳石就將竈屋的門摘來支在天井中間,從黑屋子裏叫出睡覺的楊靈,由楊靈和三旋按豬,柳石操刀。

水秀端個盆子來接血,本來盆子放在豬頸項下面她就該站開,偏蹲在那裏看。

刀兒匠殺豬的情景,柳石見得甚多。豬上了門板,不知做啥,哼哼唧唧,還以為要給它撓癢呢。被人壓著,就開始尖叫。柳石胸有成竹,持刀在豬的頸項上比劃。

楊靈提醒道:“嘿,要點心,不然……”

不然後的話未及說出,也算不幸言中:那刀雖然進得猛,卻未點著心,噴出一股熱血,水秀臉上頓時鮮血長淌。

水秀叫聲“媽也!”馬上跪在地上,手蒙著臉。楊靈吃不住她這番驚擾,打了個抖,勁一松,豬便四蹄狂蹬,後蹄擊中三旋下處,痛得三旋“喲喲”連聲,丟開手去捂著。

豬兒便“撲”地打個滾翻,站在門板上,血淋淋地雄視著周圍,蹦下來,滿院子亂竄。

嚇得姑娘們慌忙躲進竈屋,門卻只剩半扇,艾雪迅即拖過桌子,用桌面子擋住那半邊,和單愛鵑、福秀擠在那裏觀看。

水秀擦了臉也趕緊跑來看。夏夢蝶怕看,躲在一邊不住問:“好了沒有?好了沒有?”

幾個知青持扁擔鋤頭圍追堵截,好容易才將豬擊倒。豬躺在地上,四肢痙孿,鼻孔“吭哧吭哧”喘著粗氣,頸項嘟嘟地冒血泡子。又被擡到門板上,柳石手竟抖起來了,便由楊靈照心捅了一刀。

謝家叔侄收工回來,見此情景,覺得慘不忍睹,連聲說怎麽半大豬兒就拉來殺了?又殺得這樣窩囊!只好幫著燙豬刮毛,開膛取臟。

到太陽快當頂時,陳聞道和子羽回來了,還帶來三位客人。

一位便是市裏團委的負責人陸亞明,陸亞明曾負責知青下鄉工作,創建了知青下鄉訓練班,知青都叫他陸正委。

他五短身材,胖敦敦的。臉上細皮嫩肉,淡淡一圈青痕,乃是刮得很幹凈的絡腮胡子。

他感情充沛,容易激動,具有演說家的口才和氣度,連笑聲也是充滿感染力的。當年在市裏多次作動員知青下鄉的報告,每講到動情處,他揮臂的力度增強,兩眼包含的淚花,汪汪的就要沿頰而下。

臺下聽眾的淚光,也猶如繁星般到處在閃爍。講畢掌聲雷動,報名踴躍。

這次省城的市級機關在米縣籌建勞動基地,據稱是全省第一所“共大”,派出的先遣隊由他帶隊。

他在縣城裏和清廟等地,吃許多知青的白眼,甚至遭受圍攻。

一些人問他,你當年許諾的光明前景在哪裏?康莊大道在哪裏?還提出許多具體的困難和問題,要他解答和解決,搞得他臉皮發紅,頭上冒汗,渾身是嘴都答不過來。

當然,也有一些知青不改初衷,見了他如同見到親人,那股親熱勁兒令他既欣慰又感動。

昨天子羽和陳聞道去駐地大荒溝看望他,青訓班時因陳聞道情況特殊,他對其印象頗深,這次一見面就叫出了名字。

又關切地詢問陳聞道下鄉後的情況,聽子羽說他被推薦為回城匯報團代表,馬上表示熱烈的祝賀,再次緊緊握手,握著搖了一兩分鐘。

陳聞道一直包著嘴笑,眼鏡片後面還巴了幾粒光點。

三人談得投機,陳聞道和子羽被留在大荒溝住了一夜,今日他又應二人之邀來大明作客。

他們走到清廟街上又碰到兩個對陸亞明態度熱情的知青,一個是清廟公社的劉志昆,另一個是金河下游新臺農場的,名叫袁生智。

劉志昆所在的知青組很特殊。農村在節日和正治運動時期要搞一些文藝演出活動,這也因公社而異,如清廟公社這類活動就搞得豐富多采,知青下鄉後很自然就成了其中主角。

後來清廟公社幹脆就把知青中經常參加演出的調到一起,組成了一個約二十餘人的龐大知青組。

組長王茂章是知青中有名的“□□”,他要求組員不僅要有文藝細胞,還要革命化,能吃苦、能勞動,搞得組內頗有怨言,一些人鬧著要散夥。

奇怪的是多數人最終還是留下來了,走的是少數,且還有新來的。

劉志昆是該組第二號人物,他先認識柳石,聽說楊靈會打鳥語,口哨吹得極好,曾經給王茂章介紹,想把楊靈吸收進去,說既然口哨吹得好,練吹笛子肯定不成問題。

況楊靈無論長相、身材,看去也天生是跳舞演出的料。楊靈一度也心動了,這次就和柳石一起去該組“探營”。

去時是中午,見院子裏靜悄悄的,以為都在睡午覺呢,進去才看見全組人正坐成一圈,在認真自學著作。

學習完了之後出工的時間又到了,只有劉志昆一人借口來了客人,留下來陪他們。

其中十多個知妹忽見來了個粉面朱唇的美少年,因其幾乎不看她們一眼,故也都不來招呼,只是不斷向他投來熱情的目光,有的去拿農具出工,專門在他面前繞一下,或借故逗留會兒。

女生多本在意料之中,秋波頻扔也還是可以對付,譬如雨點我自有雨衣可擋。楊靈主要對們這種學習場面吃驚不小,那我還能自己看其他書麽?就算了。

現在王茂章知青組已經發展成為共產主義小組,成員勞動所得和家中匯款都交給集體,實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他們在勞動之餘排練文藝節目,革命和生產雙豐收,已成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這劉志昆作為組上的重要人物,學習發言時一本正經,勞動中也能吃苦。但他又很愛整著,上街時總要將頭發梳理光亮,襯衣紮進褲帶裏,腳蹬塗飾一新的皮鞋或白網鞋,在知青圈子中談笑風生顧盼自若。

新臺農場的袁生智也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他淡黃皮膚,寬額頭,兩頰無肉,眼皮鼓鼓的。一雙薄薄的嘴唇,用好聽的男中音說話,吐字清晰響亮,言語潑辣尖刻,很能吸引聽眾。

他父母均是幹部,據說他是作為“媒子”下鄉的,上面讓他申請下鄉,以起到宣傳帶頭作用,說好下鄉後一段時間就把他調回城市。但袁生智到知青農場後卻執意留了下來。

袁生智和劉志昆二人都很健談,攔著陸亞明說了一陣,興猶未盡,又一同到大明來。劉志昆和陳聞道、柳石早就認識,袁生智則是初交。

正在羅家院子的這幾個知青乍見到陸亞明,也很激動。大家一方面有受騙之感,又因他畢竟是來自市裏的老領導,仍懷有依戀之情,都圍上來打招呼。

陸亞明的感情也很覆雜,當年慷慨激昂地動員知青下鄉,對這些幼稚的年青人說了許多假話、空話,如今自己也來到此地。這共大究竟是怎麽回事,自己心中無數,同是天涯淪落人哪!

他很熱情地同大家握手,噓寒問暖,樓上樓下看一遍,這才坐下。又一一請抽香煙,用知青家長口吻同殷克強、冷會計、小林娃的爹王文德及謝家叔侄交談,感謝這個隊的貧下中農對知青的關照。

陳聞道抽完他請的香煙後,去黑屋子裏拿出幾支煙葉,笑道:“陸正委,我們這個隊的工日值才兩三角錢,知哥都買不起香煙,和貧下中農一樣抽葉子煙竿,你嘗兩口吧?”

將葉子煙竿裝好遞過去。

陸亞明將他的煙竿推開,要了匹煙葉來,很老練地撕破、裹好,從衣袋裏掏出煙鬥抽起來,道:“哈哈,我下鄉搞四清,早就抽慣了葉子煙,還覺得抽它比抽香煙過癮!”

柳石卻又上前說道:“陸正委,買不起香煙是小事,只要不餓肚皮!這兩個月正是農村青黃不接的時候,國家給返銷糧,每人一天才幾兩谷子,農民都在吃糠菜稀飯。

“知哥全靠家裏寄糧票來,但是家裏又沒有印糧票的機器,老父老母口裏省的一點點,照樣經常餓肚皮。嘿,你別看我們組上今天請客鬧熱,這是為了慶賀陳哥當代表,兩年才這樣一次,大家窮歡喜!”

水秀在廚房裏聽見了,便端來一個缸缽,說道:“你看,我們平常就喝這種清米湯!”

拿瓢兒舀起米湯,舉起來高高地瀉下,拉出一條清亮的細線兒,滴得叮哩咣當響。

柳石在旁邊笑著:“看嘍,這就是你給我們講的幸福生活!”

弄得陸亞明一臉的尷尬。夏夢蝶皺眉道:“柳石、秀秀,你們莫發神經!”

殷克強等也告訴陸亞明農村生活困難是事實,殷克強道:“可惜!一條半大豬兒,他們拉來殺了,我早來一步,就不讓他們殺。

“餵到冬天,起碼一百四五十斤,殺了過年,或者一人分幾十斤,薰成臘肉背回家去,都好嘛!”

陸亞明遂揮著手勢說:“同學們,大家下鄉以來物質條件比預料的差,精神生活也比較缺乏,有怨氣,我個人深感慚愧和不安。但是大家不要悲觀,要向前看,我始終相信,困難是暫時的,前景是光明的!

“我們知青下鄉運動的主流也是很好的,譬如新臺知青農場,清廟四大隊知青的共產主義小組,你們大明小星一隊的知青組,都是朝氣蓬勃、團結向上的集體,在農村三大革-命運動中做出了顯著成績。

“同學們,實踐已經證明了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這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現在我們市級機關的幹部也將開赴這裏,向貧下中農學習!向知青學習!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村,共同拋撒汗水和熱血!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一定能在金河兩岸繪成一幅更新更美的彩圖!”

劉志昆笑道:“多謝陸正委表揚了我們知青組!這裏且不說新臺農場,農場情況不一樣。光說我們這兩個組的知青,下鄉以來確實是吃大苦耐大勞,拋灑青春的熱血和汗水,做出了成績。

“哈哈,希望陸正委這種表揚的話,不光在這種旮旮旯旯講,還要到公社和縣上去講,那才起作用!”

陸亞明笑道:“我肯定講!不光公社、縣上,回到市裏我也要講,知青中的先進事跡嘛,走到哪裏我要宣傳到哪裏!”

袁生智一直表情冷峻地抽著煙,這時說道:“陸正委,你剛才說下鄉運動的主流是好的,我看這並不是由於你不了解情況,盲目樂觀,而是你不敢發表獨自的觀點。客觀說吧,上山下鄉這件新生事物雖然有生命力,但是也很容易走向反面。

“知青下鄉的時間不長,但這個隊伍中已經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頹唐、有人叛變。雖然踏實勞動的人也不少,但是像他們這兩個知青組的情況,可說是鳳毛麟角!

“陸正委記性好,青訓班二期一中隊的中隊長,名叫邱煥宗,你肯定記得?”

陸亞明也嚴肅地說道:“小袁,我們看問題還是要一分為二,下鄉運動這件新生事物存在缺點,甚至有它的先天不足,但是下鄉運動主流是好的,這沒有問題。

“哦,你說到邱煥宗,我當然記得他,青訓班有名的熱血青年嘛!他本是一期的,特意讓他作為骨幹留下來,帶第二期。每次大會發言,常由他第一個登臺。

“本來還要他留下來帶第三期,但是他專門來找我,說農村在召喚,前方在召喚,他此刻心急如火,呆在城裏對他是最大的折磨!好樣的,他現在在哪裏?”

袁生智冷笑道:“他下到新臺公社。此人現在根本不在生產隊出工,長期在各個公社趕轉轉場賣打藥,穿得臟兮兮的,一副油腔滑調的樣兒。連他過去中隊的人見他這樣都覺難為情,背後罵他。

“但他臉皮厚得像城墻拐,逢人就說現實生活到處是騙局,我賣打藥行騙算得了什麽!我說知青中有落荒頹唐的,此人就是典型。”

單愛鵑也是個活躍愛說的,走過來道:“哼,豈止是落荒頹唐,還有死去的!陸正委,我向你匯報一件最近發生的事。

“就在上月,鵲巢大隊有個知妹,穿一身白衣白裙,舉身赴清池……聽說是公社幹部逼她和兒子成親,還造謠中傷她,逼得她走投無路。陸正委,這樣悲慘的事情,我們下鄉之前哪裏預想得到啊!”

柳石接著道:“嘿,不光是人家逼婚迫害,知青中互相整,手段同樣毒辣。我講個真實故事,有個知哥想和同組的知妹耍朋友,但是雙方根本不配,女的漂漂亮亮,男的一臉癩疙瘩,是條狗屎鞭子,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

“這家夥就設了條毒計。有次上山砍柴,他還約了個帶二流子習氣的光棍社員同去。鉆進老林子裏面,知妹掉後了,他對那社員說,你轉去接她嘛,故意使個眼色。那社員倒轉去就把知妹□□了,後來被逮捕判刑。

“這家夥借知妹痛不欲生的機會,對她大獻殷勤,同居有了娃兒,女的只好同他結了婚。嘿嘿,癩蛤蟆還真吃到了天鵝肉!”

劉志昆也道:“知青的龍門陣,尤其是婚姻方面的,真是無奇不有。我再給陸正委講個悲劇:新臺有個組上,分竈後知哥知妹兩人開夥,知妹比知哥大兩歲。由於一竈吃飯,關系親密,就難免有些閑言碎語。

“知妹對人解釋說,哎,你們別亂說啊,我是拿他當兄弟對待。後來她肚子大了,悄悄打胎,打不下來,生個兒子。

“知哥抵死不承認那是他的兒。他才十多歲,懂得個!別人給他出鬼點子,叫他就咬住知妹早先說的話,我們純粹是姐弟關系嘛!

“人說娃兒長得像他,問他,你咋不給娃兒取個名字?他說算了算了,莫開玩笑,你們這樣說,別個以為硬是我的了!

“後頭他龜兒就分開住,看到知妹抱起娃兒就趕緊躲,不打照面。據說現在那知妹獨個兒帶著孩子,也不抱怨。唉,她雖然也是自作自受,但是你們說,可悲不可悲?”

眾人聽了都唏噓感嘆。袁生智語調沈重地說道:“這個知妹的故事,正是知青悲劇的縮影。知妹善於默默忍受,想用這種方式打動對方,感化頑冥不化的石頭。知青從整體看,可以說都具有這種忍辱負重的精神。”

劉志昆笑問:“那你說從整體看,知青要感化誰?”

“當權者!”袁生智話鋒所向使眾人有些驚訝,場面沈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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