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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影中的傲女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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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影中的傲女弱男

陳聞道和夏夢蝶對工作組小李提出淘井的事,小李立刻同意了。

幾天後,陳聞道等趁薄膜育成的秧栽完,其他秧子尚未長成的空隙,便去淘井。大家先在井的外圍披荊斬棘,殺了十來條蛇,其餘的星散。

接著又用煙熏之法,搞了半天,把井內殘留的蛇熏死。

楊靈前天從河灘回來就病了,睡了兩天,今天勉強來參加淘井。到半下午支持不住了,頭痛發燒,流清鼻涕,就坐在旁邊休息。

楊靈雖然頭痛難禁,仍免不了遐想。想象自己在沙灘上行走,腳趾偶然勾住了失落的項鏈,遂拾起來,拿去換回了一臺顯微鏡,擺在實驗室裏。

噢,顯微鏡下的蝴蝶翅膀才真美妙,彩色粉末變成了片片鳥羽,異彩紛呈。再看生物體的微觀構造,那才叫嘆為觀止……

顯微鏡裏怎麽會有汗珠?原來是陳聞道汗涔涔的面孔,他淘井幹得好賣力。陳哥真能參加匯報團戴上光榮花麽?那就等於全組都戴上光榮花了,搞科學實驗的理想就能變成現實了,羅家院子從此春光明媚……

噢,我真是想得美!

正想著,看見艾雪向他走來。

艾雪來查看淘井的情況。她幫著提了幾桶水,看見楊靈在樹下靠著,就走過來。

那天她在河邊和楊靈熱情握手、說話,但楊靈除了慢吞吞似乎很不情願地伸手給她握之外沒說一個字。

這種剃頭擔子一頭熱的事,對她不算稀奇,但“熱”的都是對方那一頭。反過來的情況,光熱自己這一頭的,她這是頭回遇到。

事後她回想起來很生氣,過了又覺得不甘心,暗想今後偏還要再找他說說話。

楊靈看到艾雪,曉得她舅舅是縣上的官,因而連公社四清工作隊羅隊長都讓著她,說話管用。心想艾雪現在和我們關系不錯,請她推薦陳哥嘛!

艾雪已走攏面前。

艾雪走攏之前見他神態癡然,就後悔了,想好的話不願說出來,擔心他當著眾人的面不回答。

遂把目光投向樹林外,遠處田裏一群婦女正在薅小秧,她樣子像要繞過楊靈到薅小秧的婦女那裏去。

楊靈覺機不可失,忙結結巴巴地說:“艾、艾姐,我有件事……”

這裏社員和工作組的人都叫她小艾同志,知青為了和她套親熱,無論年齡比她大還是小,都叫艾姐。楊靈喊出口覺得別扭,臉馬上紅了。

艾雪松一口氣。見他這副樣子,故意淡淡地問:“咦,你病了?有啥事情,說吧!”

楊靈便站起來,身體打個晃。

她道:“你站起做啥……這樣吧,你現在先回去休息,我等一會到你們組上來。”

又問:“要不要喊個人送你回去?”

“不要。”

楊靈說了討好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慢慢走了回去。

吃藥後坐在竈屋裏等了一陣,支持不住就進黑屋子睡下了。

艾雪被他的長眼睫毛掃過,心口熱了好一陣。在一隊各處逛了一圈,這才到羅家院子來。

她一跨進黑屋子,不僅視覺失去功能,而且一股草煙氣、潮氣和汗臭混合成的怪味兒竟迫使她暫時抑制了呼吸。

過後她就一直皺著眉小口吸氣。

楊靈趕快點亮了床頭的燈。艾雪見油燈旁邊擺著藥,就問:“你吃的呀?你吃了沒有?”

拿來遞在他手上。又倒了開水,自己先抿一口,是溫的,遞給他。

忽然詫異起來,除了對舅舅,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的像這樣,便輕輕笑了一笑。

楊靈本來剛吃過藥,這時存在一種拉攏她的心理,就順從地又把藥吞了。

她拖過靠墻的方凳來坐,不料凳子只有三條腿,一歪差點跌倒。楊靈說還有只腿被砍了。她問:“你們打架了?”

楊靈道:“是沒柴燒了,就差一點火,飯煮不熟,柳娃就一斧砍了這只板凳腳。反正三只腳也可以坐嘛。”

艾雪咋舌,停了幾秒:“天,你們這些知哥!”

她尚不知道還有更厲害的,竈屋中那根立柱的背面,已被柳石拿砍刀削了小半,後來被陳聞道制止住。若再削,竈屋必垮。

她隨手翻了翻他堆在床頭的書,見全是生物和農業方面的,笑道:“哦,好愛看書!這些書你都看懂了?”

楊靈靈機一動說:“看不懂有老師唄,老師就是陳哥,陳聞道。”

艾雪不語,將手上的書放回去,說:“餵,你有啥事?不說我就走了。”

楊靈話憋在嘴裏,就是說不出來。艾雪站起來要走,他才說:“聽、聽說縣上要……組織一個知青匯報團?”

艾雪說:“是呀。”

暗想他莫非想當代表?回頭看那兩張床,都未疊被子,只得在一張床邊勉強坐下了,翹起二郎腿,手抱著膝蓋,說道:“下月,全專區九縣要組織一個知青回城的匯報團,選擇的標準,要四清運動中湧現出來的積極分子,要有先進事跡,每個公社只派一人。”

楊靈說:“你那天在河壩表揚我們小星大隊的知青……”

艾雪笑道:“你直說嘛,想當代表,參加匯報團,是不是?你奮不顧身搶救集體財產,還在危急關頭,和郭玉山一起救了四清工作組員,就是我。”

她停了停繼續說:“加上還有薄膜育秧這件事,不能說沒有資格。但這是花中選花呀!”

楊靈坐正了身體,目光發亮,說道:“我不是說我,是說陳聞道。我如果有資格,那他更有資格,比我條件強十倍!他勞動好,我和柳石兩個的工分加上都沒有他多。而且科學種田,薄膜育秧,今天淘井,防治血吸蟲病,全是他帶的頭嘛,我和柳石只是跟他學,打雜。

“薄膜育秧才從國外介紹進來,在全國都算先進!淘井,既破除了社員的迷信,又解決了飲水衛生。血防工作在公社還沒有鋪開,我們隊已經做出成績,顯示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而且,陳聞道的思想也很進步,這回我們隊開秧門,四清工作組號召移風易俗,男工參加栽秧,開頭我和柳石都沒有報名,怕苦怕累,還是他先報了名,又給我們做思想工作,我們才報的名!”

他一口氣竟說了這麽多,口齒清楚,而且連頭也不痛了,連自己都大吃一驚。

艾雪沈吟一會,微笑道:“你說這些,倒提醒了我。搞科學種田,開展血防工作,同時抓意識形態領域的階j鬥爭,破除迷信。還有男工栽秧,移風易俗,你都參加了,也應該算你做的成績。這樣看來,你的事跡是比較典型的,還真有希望呢!”

她說這些是仗著這小房間裏只有他們兩人,眼睛還一直將門口瞄著,眾人場合她死也不會這樣帶著巴結的口氣誇一個男的。

楊靈急得又結巴起來,道:“你,你別誤解。我才說了,比陳聞道我、我差得遠,我們全組一致推薦他,而且……”

“而且怎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嗯!而、而且……”

艾雪撲哧一笑:“還有個而且?說呀!”

“想請你幫忙。”

艾雪何等聰明的姑娘,況作為四清幹部,她也了解全大隊知青的情況,猜到一隊知青之所以要推薦陳聞道的目的。

此時她想道:哼,你一反常態和我說了這麽久,原來是這個目的呀!我還以為……她的笑容一下消失了,起身說道:“告訴你,陳聞道只有接受改造的分兒,當先進根本不可能!好了,我走了。”

在楊靈聽來,這話無異於判了陳哥的死刑,判了組上科學種田的死刑。他孱弱的身體受此打擊,幾乎昏厥過去。

艾雪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見楊靈臉色慘白,目光呆癡,她不免詫異,便又走回床邊說:“咦,為了他,你心頭很難受?想不到你們知青的友誼會這樣深!行,會上我把他的情況提出來,試試看。”

楊靈過一陣才緩過氣來,說:“哼,試試看。”

艾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嘿,他求我,倒成了我求他的口氣!

便說:“不說試試看,未必你要我對你保證?告訴你,因為全公社才一個代表,這個代表要出在你們隊,首先還要解決一個難題,否則你們隊根本沒這個資格。”

楊靈知道清查生產隊瞞產私分,是四清工作隊的重要課題,而本隊這個“蓋子”始終未揭開。事已至此,便說道:“我曉得你說的難題。”

“那好呀,你有沒有打開它的鑰匙?”

去年秋天,正值交售公購糧和社員各家按人口和工分分糧食的時期。這天黃昏時,楊靈和柳石便扛桿借來的□□,下河壩打野鴨子。

入夜之後,看見遠處土崖上,正是回村去所要經過的隘口上方,有顆火星在時明時滅,懷疑有人在那裏抽煙望風。

兩個空手而歸。在廚房洗臉腳,然後柳石就去睡了。這時的楊靈已變成熟一些,多了個心眼,怕柳石包不住話,也不硬將柳石拽在一起,便單獨去曬壩看情況。

他從偏僻小巷繞行過去,路過魏老三門口時,見他門關著,門口放一籮谷子。

這還有什麽說的,明顯是私分。如果柳石一起,有可能就擡走了,一個人卻不好弄。

覺得和魏老三有些共同語言,他於是就輕輕把門敲開了。

面對“贓物”,魏老三先沈默以對,微胖的右臉腮不時扯動一下,像有根針在裏面挑。楊靈也同樣不發一語,與他打精神戰。

魏老三轉而就痛快承認了,是隊上私分,不要他參加,但是也給了他一份。送上門來,他還沒來得及搬進去。

他解釋道:“因為社員窮,糧不夠吃嘛,多數人一年要餓半年的肚子。從我個人來說,我覺得這樣做對不起國家,國家也是一窮二白,要搞建設,要積累資金呀,工人老大哥和城市居民還要吃飯。

“農民多賣一斤購糧,對國家就多一分貢獻。所以頭兩次私分,我想不要,但是不可能,大家反而要恨我,懷疑我,要上船人人都得上船!”

楊靈幾乎沒說什麽話,只在最後說了句:“哼,不分給我們!你放心我不會去告,即使告,我也不會把你牽扯出來。”

說完楊靈瞥見他臉腮又在神經質地抽動著,而且眼角還嵌了兩粒渾濁的淚珠。

次日在河壩點麥子,楊靈便找個機會悄悄問福秀:“隊上昨晚在分谷子?”

福秀驚訝地說:“哎,你說啥呀?沒影兒的事!”

楊靈不說話了,轉身走開。福秀就攆上來拉他的袖子:“咦,你聽哪個說的?他們都曉得了呀?”

楊靈明白“他們”是指組上其他知青,停下說:“暫時只有我曉得,問你一下,你不說就算了。”

福秀忙說:“楊靈哥哥,我們先打金鉤鉤,我說了,你保證不對他們說!”

“打金鉤鉤”是雙方誠信的表示。她說完就勾著小手指舉到他面前去。楊靈慢吞吞不情願地伸出小指頭,被她一下勾住了,絞得很緊,兩根小指頭的血液都像流在一起了。

福秀咯咯地笑著,惹得遠處做農活的人都擡頭看他們。

楊靈皺眉道:“說不說?”

福秀忍住笑低聲說:“昨晚上隊上是分了谷子,按人,大人五十斤,娃兒三十斤。本來我爹說也給你們分,但是冷會計說夏夢蝶在公社很紅,思想進步,害怕她去告,就沒給你們分,還要大家對你們保密。

“楊靈哥哥,這事你千萬不能說啊,你餓了就到我家來吃飯吧!我家有好吃的,我媽和我回回都想端給你們的,怕你們不要。”

楊靈便說:“好啦,我決不會說。我曉得分谷子這件事,你也別向你爹說!”

福秀點頭說:“嗯!”金鉤鉤就松開了。

楊靈問福秀的目的,是打算把情況弄清楚之後,好找殷克強補分。但福秀的話反而提醒了他,夏夢蝶肯定不會要,而且真有可能會去揭發。

蠢!得罪了生產隊有什麽好處?他果真就連柳石都沒有說。

他和福秀分開之後就皺眉把右手小指狠勁伸屈幾下,又在褲腿上擦,像巴了蛇毒的樣子。

可小姑娘卻一直把小手指彎著,不碰別的東西,也舍不得洗。晚上醒了幾次,每次都笑瞇瞇地把它放在口邊輕輕吮一會。到第二天洗臉,都還是把那根小手指翹著的。

他這時便先試探著問艾雪:“那些揭發出瞞產私分的隊,是怎樣處理的?”

“主要是處分幹部,幹部是主角,而且一般都要多拿多占,原則上要叫幹部退賠,其實賠不出也算了——哦,這點你別出去亂說。有的幹部要撤掉另選。對一般社員就只是個教育問題,政策在文件上規定得很明確嘛,決不會整群眾。

“嘿,聽口氣,你好象有線索?”

楊靈在為了陳哥而出賣福秀這件事上猶豫起來了。他爹是幹部,要受處分。艾雪看出他激烈的思想鬥爭,正覺有味兒,想多等會。忽想到我在他床邊坐好久了呀,孤男寡女的!

便道:“你考慮好再說吧,到時你找我、我來找你都行!”

艾雪走出羅家院子,暗想自己參加四清以來,辦事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的,今天怎麽會這樣呢?也許是和知青接觸多了,受了他們的影響,就很同情他們吧!就覺得自己也成了知妹,偷偷笑了起來。

直到迎面碰上幾個社員,才恢覆了莊重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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