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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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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壩

子羽在金河邊替隊上守魚壩。

金河過去可以通航,現在由於灌溉面積逐年增加,流量銳減,已不可上下游通航和放木筏。秋冬季有的隊就在河上截壩,用來捉魚。

建魚壩要有技術,還要有合適的灘口。金銀河就像匹野馬東跳跳西蹦蹦,故而河床多淺灘、心灘和沙洲,水流常分岔分股,澆灘而行,時分時合,交錯環抱,導致選址年年都有變化。

子羽這個隊具有技術和修建材料,今年選址落到了對面公社的小星二隊地盤,成了共建,加上修建時對面也來幫忙,利益對半。

魚壩選址,必在水流湍急而又開闊的灘口上,人們在河中先打一排木樁,再敷以竹笆子,下部碼上鵝卵石,將河流腰斬。卻讓變寬的河水透過竹笆子下淌,形成了瀑布。

這瀑布的高度雖然微不足道,卻也波光射人,浪花排空,聲聞數裏,像個小水電站。

魚壩一側留有幾尺寬用來過魚的口子,口子下面暗伏機巧:幾只煙鬥形狀、口朝上方的“榴桶“在水底平躺著,一只比一只縮後些,張開巨口吸水。

過往魚兒,除少許特別機敏、貼著水皮兒急速擦過的以外,全被吸入腹中。

桶尾套著圓椎形的長竹籠子,水撲騰騰地從竹籠縫隙中噴出,順著槽溝洶湧瀉去,魚卻在籠子裏聚集。守壩的人就能從喧囂的水聲中聽出籠子裏的魚多魚少和大魚掙紮的潑剌之聲。

守魚壩的任務便是及時清除掛在竹笆子上的水草、青苔、浪柴等雜物,每隔一兩小時從籠裏取一次魚。

子羽無事就靠在魚棚外面看書和踱來踱去做詩。

春陽曬得臉和胸脯暖烘烘的,稻草將後頸戳得癢酥酥的,鼻孔□□草味呀魚腥味呀熏得悶沈沈的。

縱目望去稍遠處泛動著一大片魚鱗似的波光,整條河真像一條碩大無朋的魚呢,其名曰鯤,這金波點點是它的鱗甲,那像油一樣平滑發亮的水面是它的白肚皮呀。

這鯤會化而為鳥,升騰飛舉麽,會麽?

對岸河灘上有薄薄的霧在上升,看去若有若無,曲曲折折,這乃是春陽所蒸發的,草莖所散布的,泥土所洩漏的,魚兒所吐出的,就是莊子所說的“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透過去,遠方的村舍樹木都變了形,成了用虛幻的細線所勾畫出來的顫動著的物體。

河上時有白光擲過,這是從下游躍起射過竹笆的魚,其彈射和濺落發出“嗖嗖”和“畢剝”的清脆聲響。水口有些逃脫厄運的魚,是機靈地從榴桶口上方貼著水皮兒擦過去的,而這些躍過籬笆的魚也同樣逃脫了厄運!

間或又有白鷺飛來,停在木樁上,半天不動。於是子羽也悠然自樂,神情惝恍,儼然已成了太古時代與世無爭、忘懷得失的無懷氏之民、葛天氏之民了。噢,心頭那個閑適呀!

子羽知道這築壩之法源於上古。《詩經.谷風》中就有“毋逝我梁,毋發我笱”的句子,棄婦要求新人別去她建的梁,別去開啟她捕魚的笱。梁就是魚梁、魚壩,笱就是捉魚的竹籠子。

這天日落時分,楊靈和柳石從對岸涉水過來,先在水口邊站著。柳石指著其中一個籠子叫道:“在動,有魚!”

子羽說:“不忙!過一會取。”

柳石不聽,踩進引水槽溝,將籠子尾部卡在木樁上的三角叉松脫,從榴桶上退出籠子口。

子羽忙道:“要旋一下!”

意思是擡起籠口時要施用巧力旋轉,這樣魚才跳不出來。

柳石哪裏懂,只將籠子上部猛地擡起。這一瞬間,就有兩條尺多長的細鰱魚射出來,在空中彎成弓形,優美地落下。又彈起來,“啪”、“啪”掉進溝裏。

子羽和楊靈順溝攆了一段,水流洶湧,哪裏抓得著?子羽將柳石著實埋怨了一陣。

兩人說餓,子羽便從火堆的餘燼下面掏出些巴掌長的燒魚來吃。兩人吃得咂嘴,連說好吃!子羽笑道:“本地話雞魚蛋面,比不上火燒黃鱔。”

柳石笑道:“我剛才放跑了兩條魚,你就嘮叨半天,說給生產隊損失了好幾塊錢。你燒的這些魚,也至少值兩塊錢。就當那兩條魚是燒來吃了嘛!”

子羽道:“我這是揀已經翻了白肚皮的,明天就不好賣了。”

楊靈道:“剛下鄉時,順手牽羊掰了幾個苞谷,陳哥還黑起臉批評。”

子羽笑了笑說:“吃魚是向隊長學的。守壩的頭晚上,隊長來陪我,他背個小背篼兒,從裏面取出銻鍋,幾塊幹柴,還有花椒、鹽巴。他燒燃火叫我捉魚,要二兩一條的。我問他要好多,他不開腔。

“我有點納悶,想拿秤稱,他走來拿去就丟進鍋裏。魚下鍋就亂跳,趕快蓋住,劈哩叭啦煮起來,然後加花椒、加鹽,聞起好香!

“這時我坐在一邊,想他平時在眾人面前一本正經的樣子,而這時火光照紅了他的臉,笑咪咪的。

“嗨,我覺得那次魚肉之嫩,魚湯之鮮!後來再吃,總比不上那次的味道。而且我還覺得那是人生小小的一課,印像太深刻了。”

這才問:“二位,怎麽想起來的?”

楊靈這才把那晚的事說了,卻對情節稍有改動,說玉器是在盜墓賊鬥毆,兇手逃離之後,自己才在草叢中拾到的。

子羽道:“怪不得聽陳哥說,公安局抓到兇手後,還把三旋找去,再三盤問他拾到什麽東西沒有,因為是他第一個到的現場。三旋急得賭咒發誓都還是不信,差點哭!”

柳石笑道:“說是看艾雪的面子,因為他才救了艾雪,才算了,不然還要到組上去搜。”

柳石道:“咋回事,這玉未必要交?這是古墓,墓主不曉得,墳壩叫尹家墳園,實際是個亂墳壩,這玉器還給哪個?未必然重新埋進土頭去呀?”

子羽道:“還給哪個?還給國家!土地是國家的,從土地下面挖出來的礦產、文物,都屬於國家。這種古墓的陪葬品,又是玉器,當然算文物,按理就應該交給國家。”

楊靈和柳石面面相覷,不做聲。子羽亦不做聲,知他們還有話要說。

楊靈道:“我們想賣了,賣的錢去買實驗用品。縣上有寄賣行。”

子羽道:“那肯定要開公社證明。豈非自投羅網?”

柳石道:“我有個辦法,可以找艾雪幫忙。”

子羽笑道:“是個辦法,就看她願不願意。還有就是對她究竟了不了解。”

楊靈道:“我還有別的。”

把所背的挎包順過來,先掏出個黃緞子的小卷兒,捏在手心裏。又摸出那兩件玉器,遞給子羽。

子羽拿著細看,竟是一只鐲子和一枚葫蘆形的線墜兒,綠瑩瑩的,光鮮可愛。這種東西以前只在博物館裏見過,隔著玻璃櫃。

把玩一會還給楊靈:“你那只手捏的啥子?”

楊靈就把手裏的小卷兒在手掌上層層攤開,露出一串珍珠和一個金戒指,說道:“這是我家裏的,下鄉時媽媽硬要我和白駒帶下來,一人一份,說放在家裏反而不保險。”

子羽拿過來看了看,項鏈上的珍珠,顆粒又圓又大,而且均勻。金戒指上鑲有鉆石,被落日的餘輝照著,反射出絢麗而又神秘的光彩,使人心跳。

“也打算賣掉了買實驗設備?”

楊靈點點頭。

柳石道:“因為不曉得玉值不值錢。黃金有價玉無價,無價,到底是好多價。玉值錢,這兩件就不賣。主要想買個顯微鏡回去,嚇陳哥一跳。”

這時從漁棚背後的鵝卵石灘傳來了腳步聲,柳石站起看,說:“是魏老三。”

魏老三在外讀書,參軍入朝,轉業後當小學老師,不知怎麽成了□□。突然回來後,住處就是老二家中隔出一個小間,順帶把老母也劃過來了,說是給他做飯。

幸好房屋空間高,他用箭竹編了樓,老母住下面,他住上面,用半截梯子從一個小洞鉆上鉆下。

他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侍奉母親卻很周到。間或有點肉,都剁細了,用刀背捶爛做肉丸子給母親吃,自己只喝湯。他還自學針灸、推拿,治母親頭痛腰痛的老毛病。間或也對外行醫,不收一分錢。

他回鄉之初,絕不談自己的經歷。忽一日來了人在他低矮的門楣上掛一張“光榮人家”的匾,大家才曉得他參加過志願軍。政府功是功過是過,這方面還是做得很周到。

後來又據他說公社通知自己已摘帽。但是鄰裏間難免有爭執,爭執時對方就不去區分什麽□□和摘帽□□,也有可能是嫌四字的貶義詞說起來拗口,罵他:“你這個老□□,你還兇!你是想變天覆辟呀?”氣得他打抖。

楊靈便收起東西。柳石把戒指套在中指上玩,誰知套上了就脫不下,發起急來。

子羽說:“算了吧,這又不是偷的,怕魏老三看見?實在抹不下來,回家把指頭剁了就是。”柳石轉而嘻嘻地笑。

魏老三是來買小魚兒給老母親熬湯喝的,每隔兩天就要來買一次。

大家招呼他坐下,楊靈說:“魏三叔,請你吃燒魚。”就把火弄燃了,去浸在水中的籮篼裏取兩只翻白肚皮的魚來燒。

此地氣候特點是冬暖夏涼,四季的溫差小,但是晝夜溫差大。這時日沈西陸已久,河風吹著就很冷,大家圍著烤火。

魏老三因見柳石仍在褪手上的戒指,就說:“你剛才套進去的,能進就能出,急啥子?若是已經戴了幾年,那才不好辦。過去地主家的小姐太太,年輕時手腕上戴的鐲子,長胖了取不下來,那才只有一直戴進棺材。

“三隊早先有個女的,姓張,解放前當小老婆戴的玉鐲子,解放後取不下來,硬往胳膊上頭抹,熱天也穿長袖子,怕露出來見人。後來她兒子拿鑿子鑿斷了,才取下來。但是手腕上劃了道深口子,過兩天就得破傷風,死了。”

柳石道:“哎,你是在嚇我呀?你說它能進就能出,到底怎麽出?”

“你回去塗點菜油,一抹就下來了。”

均點頭稱妙。柳石又笑逐顏開地取出燒熟的魚給魏老三吃。

不覺就天黑了,魏老三提著買的魚要走,對封岳說道:“給隊長說,這壩該拆了,等到漲水,恐怕措手不及呀!今晚天空水汪汪的,星宿都在眨眼睛,後半夜怕要下大雨。”

子羽看看天說:“今晚有雨,不可能吧?”

柳石說:“不怕,以防萬一,我們今晚在這裏陪你!”

深夜時分,仍舊是繁星滿天。楊靈和柳石鉆進漁棚睡了。子羽又坐一會兒,見星星都亮晶晶的,幾乎不再眨眼睛,天又刮起了南風。

此地的北風主雨,南風主晴,故毫無下雨的跡象,於是他也放心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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