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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兒焦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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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兒焦慮的眼神

“書房”在知妹閨閣的對面,中間隔著天井之上那一方空間。房間騎在進門的過廳之上,又叫“騎樓”,前面是敞的,後面窗戶就開在院子大門的門楣上方。

隊上在這裏堆了些破爛家什:幾卷曬席,幾張未曾鞣制幹得焦硬的牛羊皮子,一堆發黑的幹苞谷芯,還有散架的桶板、折斷了的犁彎等。陳聞道借其一隅,用土磚支成一張桌子,白天抽空就在這裏看書。

楊靈把灰塵打掃幹凈,用白紙將墻壁糊上,又打開曬席把那堆破爛家什蒙住。然後在墻上架塊小木板兒,把兩只鳥標本安在架上,一切變得清爽美觀。

陳聞道上來,看見自己的書房煥然一新,頗為驚喜。

過後才看見墻上那兩只標本,悟出楊靈在這裏收拾打掃的本意所在,但陳聞道反而更高興,他由此看出楊靈對生物標本的興趣之濃,迷戀之深,而這正是他寄托了希望的。因事情來得這樣突然,才覺得有些意外。

陳聞道笑呵呵地問:“你喜歡鳥標本?”

楊靈點點頭,反問他:“你過去經常做標本吧?”

“主要是在中學做得多,大學低年級也做。”

“做標本除了好看好玩,還有別的用途吧?”

“哈哈,你說對了,但是又說倒了!標本是動植物的立體圖片,它當然有觀賞價值,甚至可以說它有藝術價值。但是與活的生物比較,它還是遜色得多,要講好玩,不如到自然界去欣賞。

“制作標本是為了認識生物,是研究生物的一個起步,但是這個起步不簡單哪,有的生物分類學家為它耗費了畢生精力!你曉得不,自然科學中最深奧又最有趣味的,是哪一門學科?嘿,就是生物學!

“說它深奧是因為生物學是研究生命的科學,而宇宙中最大的奧秘,就是生命之秘。連宗教、連哲學家和詩人都想染指這個奧秘,但他們懂個屁!只會空談和幻想!

“只有生物學家是走的科學這條途徑。哈,說它頂有趣,就講眼前吧,這兩只鳥標本不就很有趣麽?我看你已經被它迷住了哇,哈哈!”

楊靈也不好意思地跟著他笑。

陳聞道又說:“不過,只擺一兩件鳥標本在這裏,未免太單調了,沒啥意思,你可以再做幾只,配成個鳥群。二天我再教你做樹葉標本,昆蟲標本,等等,既好看,又能增長知識。”

楊靈詫異地問:“你說做個鳥群,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撿死鳥?”

見他帶著微笑沈吟不語,就明白了。仍怯生生地問:“陳哥,你不是說要保護雀鳥麽?人沒有虐待其他生物的理由呀!”

陳聞道表情嚴肅地說:“嗯,我說過。可是,為了培養一個未來的鳥類學家,生物學家,打幾只鳥值得。”

楊靈像是吃了一驚,吶吶道:“哎,我、我只覺得好耍,哪裏想成什麽家!”

陳聞道兩只大手抓住他瘦弱的肩頭,有點激動地說:“成名成家是件好事嘛,我看你有這種素質,心靜,手巧,腦筋很靈活。文化差可以趕緊學,從現在起就不要貪玩,空了多看書!”

楊靈驚奇地問:“咦,報紙上一直在批判個人主義,成名成家呀!宣傳在集體事業中當顆螺絲釘、當塊磚頭才最光榮。你、你成了現在這樣,還不吸取教訓?”

陳聞道遂點燃香煙抽著,鏡片後的眼睛神采奕奕。他緩緩說道:“我們這代人,也可能是大有作為的一代,要把目光放遠。哼,批判成名成家思想,用俗話說就叫免子尾巴長不了!

“雖然已經批了十幾年,說不定還要批十年二十年,但是在歷史上也只能算曇花一現。一旦後果顯露,他自然要剎車,不批了。

“歷史是怎樣發展的?靠什麽思想推動?嘿,就靠成名成家!沒有名和家的歷史叫什麽歷史?像原始社會,像南美洲的瑪亞文化,有些壇壇罐罐、 石頭建築留下來,那叫什麽歷史!

“蔡倫、黃道婆是勞動人民,也是家嘛,發明家!更何況還有革命家!哈哈,宣傳當磚頭螺絲釘最光榮,你說那些砌磚的、上螺絲釘的歡喜不歡喜?他們在肚皮裏陰倒笑!”

他正說在興頭上,樓梯吱吱地響,夏夢蝶上樓來了,他趕快住口。於是就改換話題,開始指著兩件標本評頭論足。

夏夢蝶走過來,將房間和標本打量了一番,便笑著對陳聞道說:“嘿,你不是想把這間廳房要過來麽?這下好辦了。”

陳聞道一直想向隊上要這間房,一角做書房,其餘搞個簡單的實驗室,卻被殷克強拒絕了。連他目前占用的這個小角,殷克強也從未正式點過頭。

夏夢蝶見陳聞道迷惘不解,便笑著說:“讓他去說呀!你說不行,他去說十拿九穩。”邊說邊朝楊靈努了努嘴。

陳聞道聽懂了她的意思,叫楊靈去找殷克強說此事,他兩個女兒一定會幫著說話。便說:“好哇,楊娃,你去給殷克強說,爭取把這間屋要過來。”

楊靈思想還沈浸在陳聞道剛才那番議論中,沒吭聲。夏夢蝶拿眼梢瞄他一下,感到他臉色還好,又因當著陳聞道,諒他不至於發火,就問:“楊娃,柳娃說你會繡花?”

楊靈像遭受侮辱似的,臉馬上紅到耳根。

夏夢蝶立刻後悔了,害怕他因此會怪柳石,連忙解釋道:“沒啥,你不會就算了。是我先說你會縫標本,後來他就對我悄悄就了一句,連秀秀都不曉得。真的!”

陳聞道便說:“會繡花就會繡花,有啥關系?丘吉爾還會織毛衣呢!記者問他,嘿,大男子漢為啥學這個?他說可以活動手指和腕關節,休息腦筋。”

夏夢蝶問:“哪個邱吉爾?”

陳聞道笑了笑回答:“英國首相。”

楊靈的表情才和緩了些。夏夢蝶背後又對陳聞道說:“福敏要出嫁了,昨天她拿兩件衣服過來,問我和秀秀會不會繡花,我們都不會。楊靈真會繡花,可以幫她嘛。”

楊靈想起陳聞道剛才說的事,道:“那明天,我們一起去找殷隊長說。”

夏夢蝶道:“白天人多嘴雜,反對的恐怕不少,你知青憑啥子多住多占!要說只有去殷隊長家裏面,而且——”

忍了忍覺得不好說,還是說了:“而且才有人幫你說話。”

楊靈當然懂她的意思,大為逆耳,想冒火又冒不起來,她又沒有明說什麽,才算了。

晚飯後果真去殷克強家,他從不串門,故而對他的到來,殷克強全家都覺得意外。兩姊妹連忙請他坐。

福秀又忙慌慌地將一塊烤得噴香的苞谷粑從竈膛裏取出來,怕燙著他手,先自己在手上翻來翻去吹了一會才遞給他。

殷克強見他嘴唇囁嚅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便問:“你來,有啥事情吧?”

他這一引,楊靈舌頭才靈便了,就說了想要那間騎樓的話。

殷克強像沒有看見兩個女兒焦急的眼神,只顧抽葉子煙,半晌才說:“你們知青已經占了三間屋,比社員都住得寬,還不夠哇?還要?”

兩姊妹同時叫道:“爹!”

楊靈口吃地說:“陳、陳哥和我,想要間實驗室。”

殷克強便改變了口氣,感興趣地問:“哦,他要辦實驗室?幹啥子?實驗啥子?”

原來陳聞道雖然對殷克強說過想要間房子,但說話吞吞吐吐,並沒說過想搞實驗室。之所以沒說,是因為不曉得公社和大隊領導的態度會怎樣,像他這種人,恐怕沒有資格搞科學實驗。

楊靈雖經常聽陳聞道侃侃而談,具體問他陳聞道想實驗啥子,卻答不出來,臉紅起。

殷克強白他一眼,道:“你還是知青,實驗啥子羽不曉得?是不是搞科學種田哪?”楊靈只好含混地點頭。

殷克強又繼續巴嗒葉子煙,讓楊靈和兩個女兒幹等。福秀忍不住了,說:“爹,你同意了吧?同意了,明天派人把房子騰出來呀!”

殷克強仍不開腔。等一竿葉子煙抽完了,方說道:“那好,搞科學實驗,屬於三大革命運動嘛,生產隊支持。”

楊靈像解放了似的,渾身輕松,忙道了謝回去。兩姊妹笑嘻嘻地把他送出小院。楊靈想起陳聞道交待的任務,便又站下對福敏說:“聽說你有兩件衣服要繡花?”

見福敏神色詫異,添一句:“我找人幫你繡。”

福敏連忙進屋把兩件新衣服拿出來。楊靈伸手去接,福秀卻攔著問:“呃,你找哪個繡哇?”

楊靈不語。福秀便說:“曉得,是找二隊那個單愛鵑吧?哼,希罕哪個討好呀?姐,莫給他!”

楊靈生氣地拿過衣服:“我繡!”

福秀偏拖住他,說:“沒羞!扯謊!你繡幾針來看?”

楊靈便轉身走回殷家,坐下來冷冷地問:“繡什麽花樣?”

兩姊妹看他拈針穿線的動作,就有幾分信服了,福敏遲疑著說不出花樣,福秀笑吟吟地說:“隨你便呀,只要好看!”

他沒打圖樣,就在油燈下自在地繡了起來。福秀媽煮了四個荷包雞蛋,加白糖端過來,就一直在旁邊擺著。

福敏、福秀看出了神。後來一件衣裳的領子、胸前都繡上了花,遞給福敏。

走時福秀道:“媽,姐姐,他會繡花,你們莫出去說呀!”

福敏問:“咋呀?”

她道:“全村都曉得了,今天這個來找,明天那個來找,好煩人嘛!”

福敏笑道:“好呀,二天就光給你繡!”福秀笑嘻嘻在姐姐手上擰了一下。

楊靈因福秀的話正說在自己的心上,就瞄了她一眼。福秀覺得他的目光好明亮啊,好象收聚了天上星星月亮的光輝,她咯咯地笑得更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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