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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碗回鍋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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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碗回鍋肉

宛丘北風頭的山腳下有個油庫工地,施工方是某建築公司,簡稱油建。工地職工宿舍和食堂等占用生產隊的地,食堂就在幾個生產隊共用的曬壩旁邊。

這天中午油建公司食堂吃回鍋肉,香飄十裏,曬壩上的社員也都在用鼻孔打精神牙祭。笑虎和花槍在曬壩耍,清口水長淌。

花槍見幾個蹲著的工人都端著肉吃,就隨便拉著個工人說:“餵,師傅,買幾張菜票!”

這幾個工人都認得花槍和笑虎,特征太鮮明了,嘴裏嚼著肉,笑道:“想吃肉?你們拿了菜票也買不到呀!”

花槍如何不知這個道理!肉是計劃供應的,譬如市裏每人每月一斤肉,米縣城的居民每月半斤肉,都憑肉票買。這些參加修鐵路和油庫的建築工人,規定由公社毛豬站每人每月供應兩斤肉。

對此農民雖然眼饞,經受長期的教育,能夠歸之於天命,雖然教育者號稱的是無神論。

花槍卻道:“哼,老子不信!”

笑虎也道:“你們不賣菜票,菜票上帶得有油!”

這幾個工人道:“帶油?一塊錢的菜票也才幾錢油。你莫要門縫縫看人,把人看扁了!”

有個穿紅背心的掏出一把菜票,抽出幾張道:“笑虎,你拿去,打到了肉就算我請你的。打不到的話,咋說?”

笑虎“咳咳、哈咦”幹笑兩聲,不肯接。

花槍抓過去說:“打不到肉,我還你雙倍,五角還一塊!”

旁邊的農民道:“打肉除了菜票,另外還要肉票!”

花槍對紅背心道:“哦,肉票啥樣子,你把肉票給我看!”

“用了哇,看個!每次吃肉之前才發一張。”

笑虎便攔著個去夥食團打肉的工人說:“咳咳,師傅,我看一眼你的肉票!”花槍也湊攏去看,卻是一小張蓋了個夥食團章的白紙條。

看熱鬧的農民對紅背心笑道:“小三,花槍他們,連星宿都摘得下來,打不到這兩份肉?你一定輸了!”

幾個工人說:“哈,幾角錢,輸了就輸了!”

笑虎和花槍朝夥食團走去,迎面都是邊走邊吃肉的人。花槍焦躁說:“龜兒,你刻個章!”

笑虎是農場的神刻手,但花槍所言是屎脹了挖茅坑。

花槍又道:“媽喲,笑虎,去偷一碗!”

笑虎說:“嘻……嘎嘎……哈咦,打堆堆的人,眼睛都像望星宿望月亮一樣,望著肉盆子,你去偷?”

花槍鼓著眼睛:“我說真的,從後面去偷!”他大聲說話也不忌諱來往的人。

笑虎看他不像是說耍,就拍他一下,“噓!”走到背靜處問:“你說哪後面?”

花槍說:“我曉得,他們廚房後面一間屋,每回都留了半盆子肉,是夥食團長跟幾個師傅吃的!”

“當真?”

“你到後面窗子去看嘛!”

笑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附著花槍耳朵說了幾句,花槍哼哈兩聲後分開。

花槍跑到附近知妹嚴蓉蓉那裏去借碗,阿姣也在這裏耍。花槍和阿姣有過情人關系,花槍用情不專,後來阿姣跟孫猴好了,從此不理花槍。

阿姣正幫著嚴蓉蓉晾衣服,花槍短暫把碗的事情忘了,從背後欣賞兩個晾衣裳的女生:嚴蓉蓉胖了,沒有腰肢,可是屁股好看。阿姣削肩,小蠻腰,粉嫩的脖頸,就是屁股有點吊。花槍很快就變得興奮起來。

兩個女生因花槍在背後又不說話,曉得原因,故意放慢動作。嚴蓉蓉晾完衣服轉身,臉歪起瞟花槍一眼:“餵,你做啥呀!”

花槍回過神,晃晃手中的菜票:“哈,蓉蓉,中午請你們吃肉!”

“油建夥食團的?”

“嗯!”

阿姣已經進屋去了。

蓉蓉問:“秋霞、浪子結婚,你曉不曉得?”

“不曉得!”

“凱風農場辦火把節,你曉不曉得?”

“不曉得!我好久不在農場了。”

“明天就有肉吃。”

“明天是明天!龜兒農場盡吃羊肉,吃得一身的羊膻味兒。我今天想吃回鍋肉!”

“好好,你去——你光有菜票頂屁用!三隊李倩,她們好多人都試過,肉沒有打到,反而還受方。”(受方古語詞淪為方言,意思是蒙羞,碰釘子)

花槍鼓著腮幫子道:“哼,老子今天就不信!”

他走進屋去對阿姣說:“嗨,給我個洋瓷碗!”

阿姣瞟他一眼,遞個大洋瓷碗給他。

他想了想道:“哈,阿姣,我們一路去!”

阿姣愛理不理,把臉扭開。花槍眼角掃一下沒有看見蓉蓉,便去勾著阿姣的手:“嘿,李倩她們不行,你行!”

阿姣手一摔:“行個屁!”

“那,反正秋霞行!”

“她行個屁!”

“她真的行!”

嚴蓉蓉倚門而笑:“阿姣,他在激你。”

花槍其實只想利用阿姣的姿色去試一試,並不知她跟油建的幹部、工頭熟,有些神通。

“哼,花槍,我曉得你在激我——去就去!”

阿姣當真去了,到夥食團花槍就將洋瓷碗和菜票遞給阿姣。阿姣排攏了隊,將菜票和洋瓷碗遞給掌瓢的師傅,細聲細氣說:“打兩份。”

師傅疑心看了看她,問:“你是哪裏的?”

阿姣笑瞇瞇看著師傅,低聲說出了一個幹部的名字——這一般而言就夠了。

但打肉非同尋常,還當著眾人,這比搭個便車進城,比私下倒桶兒煤油難度都要大得多。故這師傅啥話也沒說,就將菜票丟在碗裏退回來。

阿姣從排隊起就被眾目所視,此時遭退碗,馬上引發了哄笑。

可阿姣還有更管用的名字沒有說出來,此時連忙要再說話,人們哪裏等得,後面有人叫:“走開走開!”

她背後的大個子縱有憐香惜玉之心,可後邊勢頭洶湧,連忙越過她將大瓷盅遞進去。阿姣遭擠在一邊,臉紅筋脹,淚珠兒滾。

一旁的花槍馬上接過大洋瓷碗,又硬遞了進去:“餵,有菜票,你為啥不打?”

裏面道:“這是職工食堂,你又不是我們工人!”

“我有菜票!”

“你哪裏來的菜票?”裏面另外幾位廚師也湊過來,看他的菜票。

“你管老子哪來的菜票!”

“你龜兒給哪個充老子!”掌勺師傅用勺子猛敲菜盆子。

知青脾氣大,廚師的脾氣也不小——那年代的廚師,尤其是掌勺的,都很高傲。

內中一個稍溫和的說:“你光有菜票,還要肉票哇!你把肉票拿來!”

花槍就瞪著眼睛吼了起來:“老子沒得肉票!”

眼白翻起,眼球就像要彈出眼眶。掌勺師傅受驚,勺子軟搭搭“叮咚”碰在菜盆邊上。

花槍旋又轉身朝眾人道:“怪了怪了!老子是農□□是農民餵的,餵豬的人還吃不成肉,沒得肉票!不餵豬的人還反而吃得成肉!”

他這話誰人不知,可大家又都初次聽說,覺得新鮮,有回味,鬧哄哄的食堂一下子變安靜了。

他乘興又對著窗口吼:“你打不打肉?不打肉老子反了!”

正在咀嚼他前面那番話的人們聽他這樣一吼,又“哄”一聲笑了,紛紛道:“嘻嘻,反了,為個啥子?”

“哈,從來沒聽說過反夥食團的!”

“走開走開!”

“把他拉開!”

花槍生怕挨打,只好趕緊走開。卻拿瓢羹把大洋瓷碗敲得咣當咣當響,瘸著腿在食堂裏一拐一拐走來走去唱:“嘿,嘿!泥瓦匠、住草房,紡織娘、沒衣裳,打席的、睡地板,燒窯的反而端破碗!嘿,嘿!”

聲音甕聲甕氣,模樣一本正經,逗得打好飯菜的人都不走了,就在這裏看著他邊吃邊笑。

花槍唱得更來勁了:“嘿,嘿!種菜老漢吃菜腳,餵豬大爺吃糠殼!賣油娘子水梳頭,賣扇娘子手遮頭!嘿,嘿!”

一些在外面吃飯的人也被他吸引了進來。

外面什麽地方傳來吵鬧聲,花槍不唱了,豎起耳朵在聽。食堂裏的人便也跑出去看熱鬧。聲音越鬧越大,食堂裏的人轉眼跑空。

阿姣已看出名堂了,走攏問花槍:“咦,咋回事?”

花槍哭喪著臉說:“笑虎遭了!”

剛才笑虎從巷子繞到廚房背後,一看案板上真的擱了半瓷盆回鍋肉。窗口有鐵條,別人要偷跟本夠不著。笑虎用蠻力將鐵條向兩邊掰開一些,擠進半只肩膀,手臂伸直,手指一勾,肉盆子就過來了。

端不出來,只得抓起旁邊一只瓜瓢,舀一滿瓜瓢,斜著取出來。見表面落了些從鐵條上刮下來的鐵銹,遂將面上這幾片肉丟回去,順手又用掌側將窗臺上的灰塵和鐵銹抹攏,抓起撒進裏面肉盆子裏。

將瓜瓢藏在衣服下,一邊在巷子裏疾行,一邊咧著嘴笑。他只要再走幾步,左拐,穿過一片菜地進了村子,就萬事大吉了。

不料從右邊岔巷走出來幾個工人,這幾個人見他衣服下拱起一團,明顯偷了東西——倒也沒啥,知青偷東西有他們屁相幹!卻因笑虎邊走邊在笑,高興勁兒就像撿到金子似的,覺得很好奇。

“嘻,笑虎”,笑虎因高得出奇,所以成了名人,“你衣服裏頭是啥東西呀?”

“你要生娃兒了?”

圍上來要撩開他衣服看。笑虎不笑了罵道:“管得老子的!走開走開!”

掙紮著要走。這樣一來對方幾個人更執著了,瓜瓢被扯了出來。“啊,肉哇?”

“龜兒,偷夥食團的回鍋肉!”

笑虎咆哮著蜷縮身體,雙手捏著瓜瓢想跑,哪裏跑得脫。

“賊娃子!賊娃子!”

“龜兒不要臉的知青,幾輩子沒有吃過肉哇?”

“捶他!捶他!”

工人平常對知青的傲氣和無法無天早有不滿,乘機渲洩,七手八腳抓扯笑虎,打他的冷拳。

笑虎被打得哎喲叫喚,長胳膊一揮將回鍋肉連瓜瓢扔進臟水溝,空中飛落一些叫人看了可惜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終至被跑來的娃兒撿幹凈了。

他邊揉腰邊退著走,還邊嚇唬打他的幾個人:“咳咳,好!打得好——龜兒等倒,等倒哦,不要跑!”

被人使絆摔倒,用腳踢。

巷子人越來越多,阿姣先遠遠站著,看見打兇了,這才擠上前去勸,也被冷拳擊中。她半是疼痛半是用計,趴在笑虎身上尖聲哭了起來。打的人這才住手,並開始散去。

花槍一直在外圍不敢擠進去。此時方對著人群吼:“哪些狗r的打的,有種的等著,不要跑!”

小巷裏工人幾十上百,都異口同聲道:“老子打的!老子打的!”

“老子們等著,龜兒的雜種,快點去農場搬兵!”

花槍吼道:“好好,你們等著,不要跑!”

工人們道:“哈哈,自帶擔架!”

“狗r的自帶棺材!”

“嘻嘻,你們多擡幾口棺材來呀,打死了好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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