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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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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人

U市的造反派分為景岡山和延河兩派。錢亮的戰鬥團屬景岡山,戰鬥團指揮部位於鬧市區,因周圍環境惡化,決定搬家。

這天錢亮、杜茂生等開來一輛卡車,在指揮部門口停下,見本校宣傳隊一群初中女生站在那裏說笑。

錢亮下車問:“嘿,白瑞雪,你們來做啥子?”

白瑞雪是錢亮、茂生同班同學白瑞莉的妹妹,高挑的身材,瓜子臉兒,是學校文藝演出的活躍分子。文g之前,她看中錢亮是跳舞的料,把錢亮拉進了文藝演出隊,兩人接觸較多。

文g這一年來,關系像疏遠了。她笑道:“幫著搬家呀!”

其他女生笑道:“我們正在她家裏練節目,聽說搬家,趕快都來了。”

茂生道:“瑞雪,你們都走,危險!”

“有啥危險?”

錢亮朝附近高樓努了努嘴:“這棟樓被延河占領了,那些窗口說不定就是槍眼。”

女生們仍舊在調皮:“嘻嘻,你嚇我們!”

“你們都不怕,我們也不怕!”

“我們還要跟車過去,到那邊指揮部去耍!”

錢亮虎起臉說:“不準去!耍要緊,還是命要緊?”

瑞雪走到他面前說:“哪裏叫耍,我們想把排的新節目演給你們看,看好不好!”

她一雙眸子閃著微笑,加一句悄悄話:“跳舞給你看!”輕得像羽毛,挑得錢亮渾身酥癢。

其實錢亮、茂生也不相信真有危險,此時武鬥主要在郊區打,市區很少聽到槍炮聲,這裏是鬧市區,對方開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錢亮跟瑞雪好久不見了,不料她的熱度還在增加,因為她過去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種悄悄話。他投降了。

他後來一直在想,那天一定是鬧鬼了,或者就是所說的“命”,他是指揮,他只要堅持她們肯定會走。東西都裝上車了,還有幾個跟車的男生要上去,根本擠不下這幾個女生。

後來開車時錢亮對瑞雪道:“坐不下,你們只有不去了。”瑞雪撅著嘴兒,一臉的不快。他神情也有些悵然。

赤日炎炎,大街上熱浪撲面,背冰糕箱的長聲悠悠:“冰糕涼快——冰糕!冰糕涼快——冰糕!香蕉桔子豆沙牛奶冰糕涼快——冰糕!”

U市的冰糕箱畫著冰雪和一只鳥兒,牌子叫“青鳥冰糕”,容易誤讀成“青島冰糕”,因為青島聽得比較熟,還以為那裏永遠冰天雪地。

錢亮趕快叫聲:“冰糕!”背冰糕箱的過來放下箱子。眾人看他揭開蓋子,又撩起幾條毛巾,白色的冷氣湧了出來,都把汗津津的臉湊攏去迎著冷氣,有要香蕉的,有要豆沙的,一人一支。

男生都是咬著吃的,幾口就吃得只剩根棍兒了,女生嘴裏都還含著冰糕。

這時汽車發動了,駕駛室裏的錢亮看見只有三個女生在向他們揮手再見,便問:“白瑞雪和陳慧英在哪裏?”

“她們上車了。”

錢亮嘟噥:“調皮!”

叫停車跳出駕駛室,杜茂生也跳了下來。

錢亮對車上說:“白瑞雪,陳惠……”

他想叫她們下來坐駕駛室,話沒說完,彈雨潑了下來,火力之猛烈,竟是在對街樓頂上用高射機槍掃射!錢亮、茂生被打得臥倒在車下不能動彈。

錢亮一俟槍聲停了便跳起來,一看一地的血。

剛才在街邊向他們揮手再見的三個女生倒在地上。車廂裏,白瑞雪和陳慧英倒在家具上。

錢亮想也不想就翻上車廂,太冒險了,因為對方很可能繼續射擊!茂生還趴著,覷一只眼睛看錢亮的動作。錢亮上去見瑞雪滿身的血,一根長辮子羽被子彈打斷了,但眼睛還睜著,錢亮一看眼神就曉得完了。

陳慧英呻吟著,手臂被子彈拉開一道血口。這時茂生也站起來了,幫錢亮迅速把她倆弄下車抱進屋。

那三個倒下的女生一死兩傷。

次日追悼會上,錢亮告誡自己要堅強,不要失態,免得人說自己和瑞雪關系不正常。

而當會場上哭聲一片時,錢亮反而很興奮,因為悼詞上寫了許多豪言壯語,如“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你們的鮮血染得戰旗更紅,朝霞更艷”之類,他覺得瑞雪的死很神聖。

都在哭哭又何妨,但他擠不出眼淚來,只好假裝揉了揉眼睛。他手上拿了一束鮮花,當告別遺容時大家獻的都是紙做的小白花,只有他把這束鮮花放在瑞雪頭邊,像還笑了一下,反正扭了扭嘴角,這令大家都很詫異,又很感動。

因為這時鮮花已經成了封資修的象征,全市哪裏找花的蹤影!當時因為瑞莉是站在妹妹身邊的,忍不住還問了句:“錢亮,你……哪裏來的花?”

這次事件直接導致了U市武鬥升級。在一次爭奪工會大樓的混戰中,錢亮退進了一間大會議室,門掩上的,門口還倒著張破椅子,似在說裏面沒有人。

太緊張了,他溜進去想喘息片刻並抽支煙。不料房間裏距他十多米遠的窗口邊站著兩個持槍者,正朝窗外觀望,這二人聽見動靜立刻轉身。

錢亮憑直覺判斷他們是延河的,退已經來不及了。但他冷靜沒有舉槍,因為這二人分開站著,他就算打倒一個自己也會被另一個打倒。

對方雖很警覺也沒有舉槍,也許是二對一有心理上的優勢?錢亮道:“我是……”是說的延河派一個戰鬥隊的名稱。

這二人的神態馬上放松了,一個說了句什麽,好象是問他外面的情況,錢亮因為緊張根本沒有聽進去,只好以僵硬的微笑作答。

他把半自動步槍挾在腋下並掏出了香煙。那兩人就走過來了,是兩個工人,槍隨意提在手上。

他立即把槍一端,瞄著他們喊:“舉起手來!把槍甩了!”

那瞬間,對方驚恐萬狀,槍口雖然垂下了,並沒有丟。真該死!絕望之際,其中一人可能是受了求生欲望的驅使吧,本能向門口——也就是錢亮的背後看了一眼。

錢亮馬上猛烈開火,旋即就地一滾並調轉槍口向後——門口有個鬼!

他慢慢爬了起來,冷眼看著胸膛還在突突冒血的兩具屍體,見這兩個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我打死敵人了!他想狂笑幾聲,轉念又想說,瑞雪,我為你報了仇!但他沒有,外面槍聲如煎豆,他只走過去下了屍體手中的槍。

死者扭曲的面孔令他很厭惡。媽的,我本來可以抓俘虜,他想,但在混戰中押兩個俘虜真是自討苦吃。我打死了兩個敵人,他又想,這本來要記戰功,據說應該把敵人的左耳朵割下來計數。

因為不可將所打死敵人的耳朵割下來計戰功,錢亮忽然之間對這場武鬥的性質產生疑問,他曾與好友杜茂生嚴肅討論過這個問題,當然他未提自己打死俘虜的事。茂生比他愛看書,尤其愛看歷史和國外革命者的傳記,是個格瓦拉迷。

茂生用生動比喻驅散了錢亮心中的疑雲,茂生道,革命就是血流成河,這在文g中已經並還將得到應證。這條河中必然有朋友的血,自己人的血,冤死者的血,敵人的血可能還不到三分之一。你想想看,如果把河水減少三分之二,這條革命的航船怎麽航行?

U市武鬥最殘酷的階段,景岡山派在市區遭延河派重創,鐵桿主力一退再退,從幾所中學、大學退到近郊水泥廠、機床廠,再退到長江市區上游一家大型兵工廠。此兵工廠若再失守,景岡山將成流寇。

危難之際,井岡山在長江下游一家兵工廠用貨輪改裝組成“艦隊”,運載若幹重型武器,駛往上游那家兵工廠增援。

“艦隊”主船上安裝大炮,由兩艘炮艇護航,沿著被延河派火力控制的十餘公裏江段上行,一路輕松禦敵,所向披靡,對岸上機槍步槍的狙擊均以炮火還以顏色。

很快到了市區江段,延河出動幾條船攔截,這幾條船噸位不小,但並未經過改裝,不僅沒有攻擊力,防禦性也很差。

錢亮指揮的炮艇開炮命中一只敵船,它很快變成了在江心燃燒著的巨大火炬。船員紛紛跳水逃生,飄浮的頭顱一概成了景岡山射擊的靶子。

錢亮幾次命中靶子,一次從正面打中靶心,他看見此人水淋淋的臉上勉強睜開的眼睛射出的痛苦與絕望,然後鮮血就將他的臉掩蓋了,並在頭邊浮起一些雞冠花片和殘霞。

錢亮花一秒鐘欣賞自己這幅傑作。有幾顆頭顱被沖到船舷邊,已經奄奄一息。

“抓俘虜!”船上有人道。

“麻煩!”有人說。

“他們槍斃我們的俘虜!”這是第三種聲音。

“打打打!”這是錢亮沙啞的聲音,此時他槍膛裏已經沒有子彈了。

此次海戰令U市景岡山起死回生。

下鄉到了米縣,金河兩岸農田都是自流灌溉。從金河上游築堰開渠引來的水,秋冬兩季幾乎白白流淌。一到春季插秧,曬了一個冬的“炕板田”放水,整個壩子頓時饑渴起來。

這時鄉與鄉、村與村之間往往要爭水,這在舊社會有時會動槍動刀。新社會因為大家共同有了一個權威的家長,爭水已經緩和了,現又冒頭。

茂生、瑞莉下鄉後每天出工,錢亮不然,他每天除了睡懶覺就四處閑逛。錢亮僵硬的臉殼和死魚般的眼珠,人見了目光都要避開,他不理人,也沒人管他。

對於錢亮的面部表情問題,秋霞在來米縣途中悄悄問過瑞莉。瑞莉說之前他好好的,就是我妹妹瑞雪死,過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秋霞問:“武鬥的原因?”

“嗯,但我妹妹並沒有去參加武鬥,是冤枉死的。她是初中,宣傳隊的,那天本來在練節目,錢亮、茂生他們總部搬家,從市中心撤退,跑來幫忙搬東西,突然對街樓頂上用高榭幾槍掃射,連中幾槍,一根長辮子都被子彈打斷了……

“這仇其實他早就報了,多的都有了。他初中就參加過射擊隊訓練,步槍可以百步穿楊。還有攀登、爆破、挖戰壕這些,都會。就是不知道他這張臉殼子,好久才會恢覆正常。”

話又說回來,錢亮像舊彈珠似的黑眼瞳和眼白翻起像魚肚皮,並非一直這樣,有時他雙目還是靈活的。而他面孔僵硬,他的笑比皮笑肉不笑還要難看,令人起雞皮疙瘩如果不趕緊把目光移開的話,則是任何時候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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