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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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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小泉

孫猴也是尹長江學生。組上孫猴在內的三個男生都是大個子。

六指寬肩闊背,後看像頭老熊。前看臉像個面餅,但細瞇的單眼皮眼睛總是帶著思考。一頭濃密的黑發有型地壓在頭頂上,這愈加顯示了他胸有城府。

他有過“前科”,初下鄉對靳老五這樣的油子羽不放在眼裏。但他卻被孫猴義氣所折服,將年齡差不多的孫猴視為兄長,關系情同手足。

六指左手姆指長個枝指,枝指一般是軟的,他的枝指會動,還可夾支香煙。這只有孫猴可叫他表演,別人都避諱。

狗娃子是從家裏帶來的小名,可能因為叫得賤才好帶。他個子比孫猴、六指稍矮一點,腳和手掌卻大於常人。腳穿和將近兩米高的笑虎一樣碼數的鞋子,手掌像專業籃球隊員那樣能抓起一個籃球。

他真的還像屬狗,打架手腳招架不住時,便會動口,抱著對方啃。愛穿大褲腳黑色的褲子(俗稱“反掃蕩”),上面土白布褂兒,一副農民打扮,很是與眾不同。

孫猴手下幹將還有火眼。火眼名叫許雲,從小多災多難。他五六歲時頭上長疥瘡,街上娃兒叫他癩頭,沖他唱:“癩子癩,偷白菜!白菜開了花,癩子要當家……”

七歲瘡好了,頭發沒有生起來,戴頂帽子去上學。在教室裏和操場上帽子經常被搶,在空中拋來拋去,伴隨著哄笑聲和他的咒罵聲,他回去有時在媽媽面前哭。

九歲又患眼疾,好了右眼皮仍有糜爛的痕跡。眼疾俗稱“眨巴眼”,街上娃兒又沖他唱:“眨巴眼,爛罐罐,太陽出來驚叫喚!”“火眼的M,彈棉花。腳也彈,手也彈,彈得他媽媽不耐煩!”

唉呀,連媽媽都被牽連進去了!這樣火眼從小經常打架,倒也練就了一身硬骨頭。

另外他從小晚上流尿,媽媽想方設法買豬肚子燉苦藠給他吃了治病,這也傳到學校去了,都叫他“流尿狗”,弄得成天蔫塌塌的。

這還不算完,他十四五歲臉上開始長粉刺。那時雖沒有生理衛生課,學生仍曉得長粉刺跟身體發育有關系,背後叫他“燒魁”、“燒棒”,(均“色狼”近義詞)連女同學惹著了都這樣叫他。

氣得他含血噴天,含淚咽進肚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要把這些人——搶他帽子的,叫他眨巴眼的,叫他燒棒和流尿狗的,一個個都弄來剮。

一個少年受到如此多打擊,焉能不自卑,焉能不厭世,焉能不反抗,他讀初二就報名下鄉。他和範正勇、何光德分在一個組,但三個合不來。

何光德瞎說他害眼病是看了女的屙尿,聽的人感興趣,不斷追問細節。何光德說不圓了,推給範正勇說。火眼曉得後恨之入骨。

火眼下鄉不到一月就跟範正勇、何光德打了三次架,這樣公社只好將他調往另一個組。範正勇生病那夜,火眼也在場。

幾人按著給範正勇打針,火眼按他的上半身,手肘剛好壓著胸口,致使範正勇在幻境中嚷道:“狗日的,我恨你!我恨你!”“放開,放開!我要沖鋒!我要立功!”

還好,後來範正勇只曉得火眼也參加了搶救,跟火眼就和解了。

火眼剛下鄉戴著解放帽,不久換成了這裏農民戴的淺筒黑氈帽,在帽沿的夾層插幾支葉子煙,一身油光光的衣服。

綽號“火眼”是範正勇、何光德叫起的,帶有“侮辱性”,但聯系上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加上都這樣叫,他也就應答如響。

紋革風生水起,火眼性格愈加活躍、好鬥。他雙目炯炯有神,端的像對火眼金睛,加上愛嘟著嘴,皺起眉頭,有種逼人的威儀,孫猴對他的倚重不在六指和浪子之下。

孫猴組上喻小泉和羅雲秀兩個女生,羅雲秀就是九妹。喻小泉十七八歲,鵝蛋臉兒,身段好,水色也好,性情溫柔。九妹小一兩歲。

他們住的房子,原來一家三代共有五口,現在剩下辜婆婆一個,是隊上的五保戶。房子進去是堂屋,左邊廂房住的男生,右邊住的女生。

辜婆婆住堂屋背後一間小屋,這原是用來堆雜物的,窗口就是墻上挖個洞,豎著插根木條。知青來後和辜婆婆擺談,才知這整個是她家的房子。

別的人都不覺得啥,獨有孫猴感到不安,問辜婆婆:“你咋住背後的小屋?”

辜婆婆說:“你們從大城市來,是稀客呀!我住哪裏都一樣。”

“那我們住在你這裏,該哪個給你房租?”

辜婆婆驚訝:“啥子叫房租?”

喻小泉說:“辜婆婆是五保戶嘛,隊上拿糧給她吃,連供應的鹽巴、煤油,都是隊上給她買回來,不就相當於房租?”

孫猴說:“哪裏,這些她都是應該有的。城裏的人有退休,農村不興退休,這就是農村的福利。”

喻小泉說:“你說這些,也像有道理,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過。”

九妹說:“他家在市裏就是房東嘛,靠收房租,所以他想得到這些,我們咋想得到?孫廣厚,你既然想得到,那你就拿房租給辜婆婆嘛,而且你家也有錢。”

孫猴笑著說:“大家住,我出錢?也行,只要我們是一家人,你們都跟我姓。”

九妹說:“嘻,我們都跟你是一家人,你想得美!”上前揪他的臉。

孫猴便對六指和狗娃子說:“誒,我們和辜婆婆換房子,我們搬到後面去住!”

二人一聽楞了。知他的性格,不是說起耍的,六指陰沈得臉上能擰出水來。

狗娃子說:“錘、錘子喲……”

孫猴說:“說換就換!”進屋收拾東西,又叫喻小泉去跟辜婆婆說。

喻小泉不多言多語,但內心是個明白人,把孫猴叫到一邊說:“那黑屋子裏咋住人?辜婆婆,她是農村的,本來就……”

“住進去了,我們把窗子開大點。就睡個覺,活動在外面堂屋。”

狗娃子賭氣說:“錘子,開啥子窗子,黑點好些!”

孫猴說:“那就不開,免得掃地折鋪蓋。”

六指、狗娃子只好跟著行動。哪知喻小泉先去對辜婆婆說了後,辜婆婆過來強行制止,孫猴見辜婆婆生氣的樣兒,才算了。

孫猴因下車伊始就惹事,被縣安辦和公社視為“重點”,黃興虎經常關心這個知青組的情況。黃興虎曉得這次換房風波後,倒也詫異,覺得孫猴不單純。他來表揚了孫猴,並叫隊長給這個組的男生另找一處住房,好讓辜婆婆出來住。

隊長將此事拖著,以為黃興虎過兩天就忘了。哪知過後黃興虎又問起,只得將隊上一間空屋修繕了,作為男生住房。男女生雖然分開住了,還在一起吃飯。

這天下午收工後,九妹在一戶農民家坐一會,在這家菜地裏割了把韮菜帶回去。

她抄近路,從菜園地矮墻的缺口跳進院子,旁邊挨著就是女生房間的窗子,只見喻小泉站在屋裏,被人拉著手,那人的身體被窗簾遮住了,只露出半截衣袖,是個男人。

九妹有點好奇,心想一定是孫猴,原來他們這樣,唉呀還真沒想到!孫猴要抱喻小泉,喻小泉半推半就的。孫猴摸她的臉,喻小泉把臉偏過來,看見了九妹。九妹剛要躲閃,見喻小泉向她快速眨了眨眼睛。

九妹一興奮,彎腰拾起地上的細竹竿,撥開窗簾伸進去,估計是孫猴腦殼的地方,“啪”就是一下。孫猴手馬上縮回去了。

“哼!”九妹順勢挑開窗簾——是黃社長!她丟了竹竿就跑。

黃社長叫道:“九妹,你跑啥子?”

她聽黃社長叫她九妹,便站住了,膝蓋打閃,轉不過身來。

窗戶裏的聲音繼續說:“喻小泉,你剛才反映的情況,你不要背思想包袱……”

她這才轉身,看見黃社長和喻小泉的表情都很自然。喻小泉又向她眨眼睛,弄得她不光不明白她眨眼睛的意思,連剛才看見什麽都變糊塗了。

黃社長不慌不忙看一眼九妹,就出來走了。

“喻小泉,你背了……思想包袱?啥……啥子事?”九妹進去結結巴巴問。

“不曉得。”喻小泉說,沒事人兒似的走到廚房去燒火煮飯。

過了幾天,這天女工在田裏薅小秧。薅小秧是拔秧田的稗子,秧田水早放幹了,稻秧又是很綿軟的,女工都拿小木板或草墩兒墊屁股,坐在秧田裏薅。

手懶動懶動,嘴裏說著閑話,也有吃幾顆葵花子的,也有給娃兒餵奶的,是最愜意的活兒。喻小泉說月經痛叫九妹給她請假沒有出工。

九妹薅一會兒秧,蝴蝶飛來了,跑去撲蝴蝶。蚱蜢跳到衣袖上,一抓飛了,又跑去追蚱蜢。蚱蜢跳進草叢去了,草叢開著些黃的、紫的小野花,在輕輕搖晃。

九妹回去坐在秧田裏了,還看著小花出神,回過神看手上,唉,拔的哪裏是稗子呀,都是秧子!悄悄看旁邊的女工一眼,吐了吐舌頭。

旋又想著那天的事,怎麽可能!是我的眼睛花了?到平常歇氣的時候,薅秧不興歇氣,九妹仍跑回去了。

這回窗簾拉上了,她從縫隙看進去,看見黃興虎摟著喻小泉的腰,喻小泉臉正在擺過來擺過去,躲他的親嘴。

九妹哪裏保得住密,小圈子內的幾個知妹先曉得此事,跟著孫猴也曉得了。孫猴這時愛情上還沒有開竅,但喻小泉的溫柔體貼已滲透到血液中。

孫猴怒火中燒,問九妹,九妹道:“咦,奇怪,你直接去問她嘛,來問我?走開走開!”

九妹和孫猴經常吵,孫猴在外惹事生非,但在本生產隊口碑很好,組內就更不消說了,他和九妹的爭吵乃至動手動腳,都以他的妥協告終。

他遂用央求的口氣說:“我不好去問她呀,把她問哭了咋辦?”

九妹說:“你曉得這個道理就好!這件事情你如果鬧出去,你實際上就害了她!”

孫猴臉色鐵青,飛起一腳把板凳踢到院子裏,跌在地上成了幾塊。九妹大驚失色,趕快跑去找知妹中的大姐白素華。

白素華來了問孫猴:“你和喻妹是不是在耍朋友?”

孫猴問:“你說哪種情況叫耍朋友?”

白素華和九妹互相看著笑。孫猴又說:“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我也從來沒有煮過飯,輪到我煮飯,也都是她幫我煮。”

九妹說:“啥子?我沒有幫你煮過飯?”孫猴張口不語。

白素華又問:“那你對她?”

“我不準哪個傷她一根毫毛!”

“哼,就是這樣?”

“還要哪樣?”

白素華遞眼色叫九妹走開了,道:“聽說你經常拿錢給喻小泉用?”

“哪個說的?拿過,沒有經常拿。”

“她還你沒有?”

“她家裏窮,我不要她還。”

“那你是不是想和她好?”

“白姐,你啥子意思?”

白素華笑了笑:“我幹脆問你,你和她拉過手沒有?親熱過沒有?”

孫猴臉紅了,連忙申辯:“從來沒有!”

“我再問你,你想過沒有,將來要和她結婚?”孫猴發窘不說話。

“問你呀!”

“沒有!”

白素華也稍稍松了口氣,便說:“那我跟你說吧,農民中都在傳說了,黃社長想要喻妹做他的兒媳婦。”

孫猴眼一瞪:“啥子?他兒子還在讀初中!”

九妹在外面偷聽,忍不住跑進來道:“哼,他使的障眼法!”

白素華不理會九妹,又對孫猴道:“農村就興這樣,說的女大三,抱金磚。女大男,吃不完!說喻妹恰好大他兒子三歲。”

喻小泉這時在村口洗衣裳。這裏洗衣浸泡後用棒槌在石上敲打,如果衣服太臟的話,就用草木灰或皂角捶爛了泡水洗。不少人衣服穿爛為止,從來不洗,還譏笑城裏人的衣裳是洗爛而不是穿爛的。

知青洗衣通常還是用肥皂。肥皂憑票,每月一家一塊。知青一人一塊,夠用了。

孫猴向村口走去,聽見那裏梆梆的捶衣聲敲得很亂,他的心跳得也很亂。他急於向喻小泉表白,他要把她從溪水裏叫上來,要當著別人的面和她拉一下手,然後——然後也不需要說啥子,我和她的關系,她和我的關系,就決定了。

喻小泉低頭在石板上搓衣裳,柳秀的腰身,圓圓的膀子,後頸上毛茸茸的發絲,這道風景並未養在深閨,一直露著,他今天才初識了這道風景。

“喻小泉!”他從背後喊她,憋足了勁所以聲調有點怪。

喻小泉漂亮卻不風騷,性情好,對人又肯幫忙,故人緣最好,知青都叫她喻姐或喻妹,只有孫猴才叫她喻小泉,“喻妹”他叫不出口。他響亮可又憋腳的聲音使喻小泉嚇一跳。

“誒?”喻小泉回過頭來。見他不說話,就從水裏站起來,一邊甩著手上的水,在圍腰上抹兩下,一邊把他看著。

孫猴一路想著的都是和她手拉手的景象,沒有考慮要和她說的話。他在慌亂中掃一眼其他洗衣女,她們都有意無意在看他。嘿,我就是來做給你們看的!他想,但他從脖子到耳根都紅了,手伸出又縮回。

喻小泉被他奇怪的神情舉止弄得既害怕又高興,她怕他問到和黃興虎之間的事情,趕快說:“啥呀,你回去,我馬上就回來!”

說完又下小溪去洗衣服。

他此刻對自己剛才的大腦空白恨得無以覆加,後悔得無以覆加,而實際他的怯懦受此一挫並沒有長進,因為他完全還可以下去握著她圓圓的膀子把她拉起來,說喻小泉你上來我跟你說句話……他楞了楞,便蔫塌塌走回去。

喻小泉剩下的兩件衣裳洗得就很馬虎。孫猴一切的一切都吸引著她,甚至包括他在外鄉的惡作劇,哼他就是與眾不同呀!她想如果孫猴向我表白我就會答應,我就和他兩個開夥食,心中立刻就有許多甜蜜的畫面、甜蜜的感情湧出來了。

旋又想如果他是問和黃興虎之間的事情,那我堅決不承認,再問他為什麽要關心我的事情?然後……然後說你如果不經常到處跑,你經常過來看我,這些流言蜚語就會消失的。

她洗完衣裳趕快回去,孫猴不在,直到她睡都沒有過來。

不久孫猴領頭逃跑,臨走前給喻小泉留了張條子:喻小泉,我走了。我會回來看你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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