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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一地鴉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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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一地鴉羽

鄴城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瀝瀝。

狂風徹晚,蓋月烏雲。一刻鐘以前還燈火通明的魏家大宅暗慘無光,歡語笑鬧寥寥失聲,仿若死一般寂滅。

萬裏高空墜下的雨滴在被撬開青石板磚的泥地上砸出水坑,枯枝殘葉雕零而下,暈染開一片片新鮮的血跡。

水坑往外,一只斷腿裹著其他不知名狀的肢體碎塊倒在風雨中,分辨不清精致紋樣的華裳被砍裂成數道襤衫破布,慌亂逃命的腳怎麽也跑不出由殺氣交織的寒光刀影。

“不……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偏院一隅,風雨簌簌。趁亂摸到主人家臥房想要拿走些金銀細軟的家丁窺見窗外鬼面,臉上血色霎時逼退,雙腿抖如糠篩。

就連華光溢彩的金釵掉落在地,他都不敢看一眼。

“不要殺我,求你……”

窗外寒眸如冷箭,男人不顧額上淋漓汗雨,一邊小步後退一邊觀察外面的殺手,好不容易貼到門邊夠跑,卻忽然聽到什麽破開寒涼空氣的錚鳴聲——

“砰!”

一支長劍從後心沒入,男人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低頭看從胸口穿出的劍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反應,就倒在了地上。

鬼面從正門繞進屋,姿態優雅從容,腰佩叮當作響,悠閑有如出游,渾然不像剛剛殺了個人。

行至屍體前,他抽出釘在其上的那柄長劍,細致地用錦帕擦去劍身上的血漬。

做完這一切,他摘下藏在鬥篷下的鬼面,忽然回身一望。

——恰巧一道驚雷炸響,白晝一般的明光映出他慘白的臉色,將他眼底那枚小痣照得分明,更襯得他如修羅道上的惡鬼羅剎。

——也見屋外屍橫滿院,肉血交融淌水,遍地觸目驚心。

.

直到天瀕亮時,這場殺戮才終於終止。

持續了一夜的雨勢早已停歇,沈冗烏雲撥散,天光漸明,淒厲不止的哭饒聲隨昨夜沖刷血跡的雨水流散而盡,若非魏宅內中面目全非,光從外看,很難想象得出這裏剛經歷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哇——哇——哇——”

墨歸於藍的暮空澄凈,幾只老鴰低飛盤旋在這座死院裏。宅院內碎肉堆成,屍臭沖天,這些象征著不吉的黑羽鴉鳥卻不避分毫,爭先恐後地分食著遍地腐肉。

“還有活口嗎?”

廢墟上,一只銀靴踩在黎明的第一抹曦光前翩然而至。

來人盡身雪衣,青冠玉綬,眸若琉璃,唇似含丹。頎長白影虛踩在殘瓦碎葉之上,青絲如瀑直下,腰間九曲玲瓏雙環佩撞出叮鐺輕響,無端一派出塵之姿。

——卻是臉色紙白幾成病態 ,眼尾下的那顆黑痣在這不健康的白中極為顯眼,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幾乎詭媚。

“應該是沒有了。”

廢墟另頭,馮嶺皺著鼻子小心避開遍地殘骸走到宋持懷跟前,他心有戚戚地回望這片修羅場,似是不忿,“連每座院落的地磚都被翻了個遍,這就是沖著滅門來的,怎麽會給我們救人的機會?”

“還是晚來了一步。”

宋持懷闔下眼,蒼白的臉上顯出疲態。

長時間的趕路讓他本就單薄的病體更加虛弱,他往前踏了兩步,身形搖搖欲墜,馮嶺連忙上前扶他,宋持懷撐著他的手臂站好,卻感到一絲靈氣波動,神色微變,“不對……”

宋持懷長臂一伸,一只原本還在爭食的烏鴉若有所感地擡起頭,展翅飛上他的手臂,撲張著翅膀揚聲向天鳴叫。

宋持懷擡手輕點,一抹白光瞬間沒入烏鴉額心,其後黑羽抖簌,不吉兇鳥以極快的速度往某個方向飛去,兩人短暫交匯視線,迅速提腳追上。

鴉鳥最後停在了魏氏祠堂。

才剛經歷過一場殺戮和搜刮,這裏早沒了該有的莊嚴和肅穆。供桌上本鑲著金玉的邊角都被撬走、牌位淩亂癱倒、紅墻華柱燒得深黑,無一不在控訴這裏昨夜經歷了怎樣的摧殘。

馮嶺大略掃了一圈,遲疑道:“我剛才檢查過這裏,不像是有人的樣子,會不會是弄錯了?”

“黑鴉不會出錯。”

宋持懷淡淡搖頭,他聲音雖輕,卻不容人置疑。

擡眼望停在祠外廊檐用鳥喙打理羽毛的烏鴉,宋持懷捏了個訣,然後在馮嶺“魏氏不過是普通凡人”的質疑中,親眼見到祠堂內部變了大樣。

凡所白光經掠之地,黑地磚變成了青玉底、檀香木畫成了梧桐梁,紅漆石雕成了沈木柱,浮綠頂化作了琉璃瓦。

——雖只是個幻象,卻也需要大量財帛維持這幻象中華貴景狀,馮嶺看得兩眼發直,他張大了嘴,一時說不出話。

宋持懷卻自動忽略了這刺眼的金玉殿,他一眼看到躲在沈木柱後渾身顫抖又怒又怕的華衣少年,擡腳上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咬著牙,看向他的眼神又怒又懼,還隱隱有瑩光閃爍。

宋持懷知他是被昨夜的那場變故嚇到,擡手想要安撫,少年卻驀地往後退,讓他的手就這麽尷尬地停在半空。

宋持懷一頓,竟是低低笑了出來。他的笑聲極輕,若不細聽,甚至難以察覺:“別怕,我跟昨天的人不是一夥的。”

說是這麽說,少年看著他勾起的唇角,忽然用力一推,一出聲就暴露出強忍的哭腔:“壞人!”

半大少年沒多少力氣,又是沒修煉過的凡人,宋持懷只有衣角輕動,他將腰間撞出清脆聲響的環佩順好,低聲道:“魏士謙是我的恩人。”

魏士謙是魏氏家主,也是昨夜那場殺戮中死狀最淒慘的人。宋持懷今早趕到的時候就看到他的屍首被晾在魏氏正門大院,血肉肝腑已被烏鴉分食,看不出一塊好肉。

少年有些愕然,他年紀輕、經歷少,正猶豫著該不該信宋持懷的話,又聽他說:“昨夜那幫惡人若知道你還活著定會去而覆返,你留在這裏,會很危險。”

這話一落,少年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再顧不得宋持懷的話是哄是詐,他現在滿腦子只有“去而覆返”四個字,只覺得一股熱血瞬間湧入腦腔,也分不清是氣的還是怕的:“他們還會回來?”

宋持懷站起:“我不知魏家與誰交惡,但既然做到了這個地步,想來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他向來體虛,蹲久了再站起眼前總是一片灰黑,往往要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於是馮嶺又來扶他,宋持懷借著他的手站了會兒,終於好點,才又看向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少年。

少年猶豫了會兒,用力擦去臉上已經幹涸的淚痕:“你……你能帶我去報官嗎?”

“報官?”

久違的詞在唇齒間輾轉開來,宋持懷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眸中新添譏諷,“你以為報官就能抓住兇手?”

少年不解他的疑問,更因為他的嘲弄感到羞窘,聲音都不自覺放大了:“不然呢?”

“若是普通人也就罷了,可——我問你,你以為仙家的事,人界的官府敢管嗎?”

“仙家?”

少年一楞,“鄴城哪兒來的仙家?”

九州地域雖廣、靈脈雖深,卻並不是每一個人地都適合修煉。就如鄴城靈氣稀微,不屬仙地,此處普通凡人居多,雖偶有修士途徑過往,終究是少數,除了鎮守此地的王氏以外,平日裏很難見到修道者。

想到什麽,少年渾身力氣像被抽幹,幾乎要站不住:“你是說,是王家……”

“應該不是。”宋持懷搖頭。

他站得久了,總覺不適,於是走到幻象正中那張供桌邊坐下,緩了口氣,“王氏鎮守鄴城,行要服眾,就算真要對付魏家,也不會留這麽大把柄。”

少年不知道他嘴裏的“把柄”是什麽,頓過之後想要詢問:“那……”

“你留在這裏會很危險。”

宋持懷拿起桌上的茶壺,沒晃出水後又遺憾放回,“但如果跟我走,你還能撿回一條性命。”

少年抿唇,他不知道能不能信宋持懷的話,但有一點對方說得很對:以昨夜歹人對魏家趕盡殺絕的勢頭來看,如果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可……

正他思考之際,高堂上又傳來了宋持懷冷清的聲音:“你的名字?”

“……魏雲深。”

躊躇片刻,魏雲深還是交代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這人這麽久都沒對自己動手,起碼暫時是不會害自己的,心底的焦慮也減緩不少。

想了想,他又解釋:“你方才說的魏士謙……他是我爹。”

驀然,鑲金雕玉的供桌旁勉力支撐著頭的宋持懷眸光銳利起來。

魏雲深本是想著有父親這一層恩義在,他率先托出自己的身份好多求個好處,眼下卻被宋持懷的目光盯得發毛,不自在地抓著衣袖,問:“怎麽了?”

“沒什麽。”

宋持懷站了起來,他走到魏雲深身前,眸光含笑,眼底卻無端冰冷,“原來是你啊。”

什麽原來?什麽是你?

魏雲深被他的話攪得一頭霧水,他想問這話緣由,又不敢多問,猶豫許久,才結結巴巴地問出一句“你認識我?”。

“只是聽說過,養父常常寫信說起你,我常想一見,總是不得機會。”

宋持懷恢覆了平常和煦的笑,他輕輕玩弄著腰間的那兩塊環佩,動作間滿堂金玉消散,魏氏祠堂又恢覆成歷劫難後滿目瘡痍的模樣。

他望向堂外,幾只鴉鳥盤旋低飛,黑羽燼天,“哇”聲滿院。

“卻沒想到頭回見你是在這樣的場景,有些可惜。”

他聲音裏並無可惜。宋持懷提起不知何時染上血跡的袍擺跨出魏氏祠堂高高的門檻,從千瘡百孔的破落樓閣踏入滿布屍骨血肉的殺場。

天徹底亮了,被房檐擋住的晨光將從暗處走出的人全然籠罩,在宋持懷身上鍍了一層神性的柔光。

他回身一望,看著魏雲深,眼底的痣綽約柔和,卻又在那張冷清的臉上添了幾分詭媚:“你若想要報仇,往後跟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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