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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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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第46章

早朝後, 陳言中將詳擬的奏本呈予魏帝,“啟稟陛下,州縣更置後, 濟州官員調配恐另有隱情, 請陛下聖閱!”

東原和李灃, 在奏章裏著濃了筆墨。

魏帝從頭至尾閱過後, 急中帶怒責道:“這個老八竟如此大膽!從前,朕不是不知道他與盧源私底下的這些勾當,只是懶得理會!還有這些地方官員,如今新策推行之際,他們竟還不知收斂, 難道要朕革了他們的職才肯嘛!”

魏帝起身, 自龍案後走下來,“都是之前那個盧源, 將吏部搞得一團汙穢, 官員任命是何等大事,豈能如此無視章法!”

他走過陳言中身邊, 微駐了片刻。

忽然偏首發問:“陳愛卿,這奏疏上所稟,你可保證句句屬實?”

突如其來的質疑, 讓陳言中先是一楞,後馬上拱手跪地,正聲道:“臣敢保證, 絕無虛言!”

魏帝到是極自然地忘他一眼,點了點頭, “陳愛卿……朕,信得過!”緊接便下旨:“濟州太守及東原縣令革職查辦, 繼由李灃任東原縣令一職。還有折子裏提到的青州,遂以同處。今後,凡新策推行之州縣,其官員任命與調配,都須由吏部嚴審,如若再有人敢不經上報,隨意任調,查清後,一律革職!”

陳言中在一旁額冒冷汗。

魏帝方才那句疑問,令他心中泛起一陣寒涼。

難道在這位君王眼中,所有官員都是費盡心機,分派弄權之輩嗎?

好在,一想到終究是為李灃等人爭回了官職,他心裏尚是寬慰。

議事後,他與崔文敬一同走出天安殿。崔文敬見他滿頭大汗,笑笑說:“陳大人,方才在陛下面前,我見你為畏首畏尾拘謹得很,一點兒都不像從前那個心直口快的陳大人咯!”

陳言中憨笑回道:“不瞞尚書令大人,臣任吏部郎中時,曾遭盧源一黨排擠,有過辭官的念頭,但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想著能湊合度日便可。剛任尚書之時,是躊躇滿志,也得了越王殿下的鼓舞,一心想重振吏部。可是,此次江東一行,眼見地方官員貪腐瀆職,百姓苦不堪言,而自己又身處在這利益交雜的朝堂之中……”陳言中望向頭頂的煊日,陽光將他晃地瞇了瞇眼,長嘆一聲:“夏日一至,這悶燥的天兒,什麽時候才能迎來清風意爽哦?”

崔文敬笑問:“陳大人這是對朝廷失去信心了?”

陳言中連連否認,但嘴邊仍浮出一絲苦笑,“若要實現你我心中向往的清明之世,怕是不知要耗盡多少心力啊。”

崔文敬呵呵一笑,“陳大人為國為民,一片赤誠,見這朝野頹廢之象,心中難免有所不滿,心之急切尚可理解。可心中所向的萬世清明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締建。”

陳言中想來也是,言語暢快了起來,“此次若不是趁著八王被貶,我都不知何時才能請奏陛下整肅吏治。方才陛下下旨時,我心裏的那個痛快啊……終究是為清廉之士爭了口氣!”

崔文敬面有讚許之色,向陳言中拱手,“陳大人一身清骨,有您這樣的吏部尚書,真乃朝野之幸。只是,方才陛下末了的那句疑問,陳大人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陳言中心裏不由讚嘆崔文敬洞察人情之細微,不在乎地笑著搖搖頭,“大人放心,我心中坦蕩無私,不懼疑謗。臣也不是那種心窄之人,若是連一句質疑之詞都承受不了,這個二品尚書還是早些作罷了好。”

兩人談笑風生間,在轉角處巧遇元珩。

陳言中急著去辦差事,先行告退。崔文敬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對元珩說:“原以為陳尚書是個老油滑,沒想到竟是個黑白分明的性子,真叫人痛快!”

元珩打趣:“剛任尚書時,險些就變成老油滑了。”

二人連說帶笑朝宮門方向走,崔文敬不禁又感慨:“富貴榮華也好,位高權重也罷,都不及逍遙自在,自得其樂的人生啊。身在朝堂,終歸是如履薄冰,如坐針氈,所以有些人此生都不願為官。”

“可人人都不願做官,誰來協助君主,誰來造福百姓?”

元珩脫口而出。

崔文敬駐足,看著外甥像極了母親的一眉一眼、一笑一動,胸中倏然間潮湧:“殿下說的是,置身事外何其易,躬身入局方顯擔當。”

他眼底閃爍,心中澎湃難抑,朝元珩一揖,“殿下可否移步崔府,臣有些話,想對殿下說。”

如今的崔府便是當年的慶陽侯府。

慶陽侯已不在,而昔日的大氣恢弘,今尚猶存。

清河崔氏曾是多少人眼中的鐘鳴鼎食、不可一世,仿佛時至今日都無人能望其項背。

邁入主君書房,橫觀寬闊,縱觀幽長。東南墻邊是五疊高大書櫥,典籍、字帖、琴譜、陶硯、銅硯、玉硯......書山書海,方方如珍。屋內極少金銀裝飾之物,窗前天青色的卷簾收在一邊,寬整簡潔盡是書香之氣。

正中央的匾額上,“博審慎明”四個字光華灼灼,桌案後是一巨幅《雪中蒼仙》,大片白梅在遠山與近樓之間綻放,墨色濃淺恰宜,意境深遠。右下獨坐一老者,面帶慈笑,舉觥向天,豪放不羈,落款則是外祖父崔紹的別稱“無求居士”。

元珩在案前坐下,聽舅父道:“殿下想必已察覺,陛下廢相後,朝中人對慶陽侯皆是諱莫如深,連你母妃都不願與你說許多......”

侯府舊事,母妃確實提及甚少,但元珩還是知曉一些,“外祖父高居相位,致使崔氏權勢過剩,父皇忌憚,才會如此。”

“是,也不是。”崔文敬道。

元珩心中生疑,“舅舅此意,丞相被廢,連同慶陽侯爵位被撤,難道另有其因麽?”

崔文敬兩頰微微抖動,啞聲道:“今日吏部所奏之事,令我想起了父親。這樣無聲無息,不留痕跡地讓一人廢黜,真是和陛下當年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

“先帝在位時,父親已是一朝丞相,極受信任。他博學多識,見地深遠,輔佐君主忠心不二。先帝寬宏溫雅,尊賢納士,銳意改革,開創了建朝不久後的繁榮盛世,對父親的直誠肯諫也頗為欣賞,即便是後來許皇後亂政之時,先帝都要想盡辦法力保父親。”

“當今聖上登基後,父親借著新朝新氣象,向陛下諫言獻策,提議一系列尚書臺改革舉措。但如今的陛下到底與先帝不同,父親幾次直諫,都被陛下稱作是目中無人,清高自傲。一些朝臣因嫉妒他的過人才能,便投聖上之所好,諂言誹謗他專欲擅權。後來,陛下便以中樞改革之名義,裁撤了丞相一職,從此,慶陽侯就從朝堂消失了。”

崔文敬輕喘,“想當年,我與陛下情如手足,時常在侯府裏一起品談天下,暢聊古今。也就在那時,陛下與你母妃相識,二人一見傾心。”

當年。

是三十多年前。

是當今聖上還是三皇子韓王之時。

崔家嫡女文奚還不是寧貴妃之時。

三月滿汀芳草,春意萌動,韓王受慶陽侯府長子文敬之邀過府,回廊百轉處,初遇才過及笄的侯府千金崔文奚。

而這一次相見,卻令彼此墜入情淵。

“次年五月,陛下就向先帝請旨,要娶文奚為正妃,但那時先帝已被許後母子害得纏綿病榻,孱弱不堪,國中大權已被她母子二人掌控。許後忌憚崔氏權利,她怕陛下與崔氏聯手會威脅太子地位,所以百般阻撓,甚至散布與陛下私通的流言,詆毀女兒家清譽,令文奚無法再度議親。”

“可是,在困境與艱辛面前,情到深處,甚至可跨越禮法的峰巒,當時,你母妃已身懷陛下骨肉......”

元珩手中的茶盞劇烈搖晃,茶湯漫過指節。他顧不得擦,將茶盞重重擲於案上,“父皇就是此時迎娶母妃的麽?但母妃為何還不是父皇嫡妻!”

崔文敬道:“那時,先帝已有改儲之心,你外祖父與安國公,聯手擁立陛下的忠直重臣精密布局,搜集許後母子謀害先帝的證據,待時機一到,故意將先帝改儲的消息透露於許後一黨。受此一激,許後母子隨即起兵,最終自投羅網。但在那期間,陛下卻漸漸不再提娶正妃一事了……”

“可念及腹中胎兒,只能令文奚先以側妃身份入了韓王府。正逢朝局紛亂,殺機四伏,堂堂丞相之女,沒能成為正室嫡妻,文奚整日憂郁,茶眠不安,好不容易平安誕下長子,卻因孩子胎中不足,不幸夭折。”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從此,他們之間就有了一道永不能補救的裂痕。

她悔當初情難自制,恨他食言背信,疼兒褓中早夭。

因她不顧禮法,尚在閨中已懷身,後又落得為人妾室,崔紹幾番勸說韓王無果,崔夫人最終氣絕身亡。

而韓王,也曾看見自己的母妃先恪懿太後因終日受盡冷落,與內侍暧昧,與禁衛私.通,在他心中烙下一抹深翳。而這一切只因先帝獨寵許後,又縱她幹政,以致朝中禍亂。

離至高之權僅一步之遙,他忽然發現,真情二字,已不敢給,也承受不住。

更何況,她出自清河崔氏,是丞相之女。他怎能容忍如此強大的外戚,伏在君王身畔。

崔文敬雙眸幽深:“因父親愛女心切,去勸陛下時,言辭有些鋒利,便讓陛下對他生了逆鱗。我私下裏多次向陛下伏低賠罪,這才令他稍稍消了氣。當時正值打擊許後一黨的間不容發之際,陛下對父親倒也禮敬相待。事成之後,陛下登基,繼而命父親任當朝丞相。”

但無人知曉,魏帝的那片逆鱗,已變成引爆的火撚。

他厭惡崔相的每一次諫言,甚至一看見他,就覺得自己顏面盡失,威勢盡損。

但他卻不能在此時將崔相貶黜。

因為他怕,怕那些助他奪大位的功臣,會戳著自己的後脊,一遍遍說著那幾個字: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朝局尚且不穩,威望尚且不足,罷一人,會讓多少功臣寒心!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況且,崔相是她的父親。

他自認雖未給她應有的名分,但她仍舊是自己捧在心尖上的摯寶。

可傷了的心,又怎能補救。

沒過多久,在愛怨中不停掙紮的文奚開始淡漠,開始躲避。終究,在歲月的牽拉消磨下,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吞噬了魏帝心中最後一點寬容,他還是讓崔相消失在了朝堂中。

或許是心存愧疚,又或許是念及與她的故情,魏帝以承繼先帝“尊賢”遺風之名義,啟用了性情與父截然不同的崔家長子文敬。

任命崔文敬為中書令的當日,一封等同於“褫奪爵位”的密詔也降臨了慶陽侯府——侯爵不得有後嗣繼承。

已封寧妃的文奚,在魏帝為她營造的“寵冠六宮”之象下,過著淡若水的日子。他來,就好生伺候,他走,也不會黯然嗟嘆,雖然有時從他的雙目中還能捕捉到一絲疼與憐。

她以為此生已淡不過如此,但她的奕塵卻意外降臨,重燃起她對生的希冀。

崔文敬仰天長舒:“父親卸任之時,年滿五十五歲,一個滿腹經綸的賢能之人,正值為朝廷效力的當打之年,卻不得重用,大半輩子的心血政績,眼看要付諸東流,內心是何等的悲涼!”

崔紹卸任之後,便隱形埋名,四處游歷。

旁人口中的無求居士,堅韌樂觀、灑脫寬容。他沒有因不得志而郁郁寡歡,也沒有因受打壓而怨憤不平。

他的灑脫,是內心蒼涼拂去後的淡泊;他的寬容,飽含力護兒女周全的深沈父愛。

崔文敬望了眼墻上那幅《雪中蒼仙》,“你外祖父最喜梅花,曾經,這書房的後院種滿了白梅,一到正月時分,滿園白梅盛開,如夢似幻。父親過世後,這白梅就不如從前那般開得好了。你母妃對這片梅園甚是留戀,但又不願憑添睹物思人的傷感,這才移種至殿下府上。”

侯府餘音在元珩心中蕩起一片濃惆,“父皇雖裁撤了丞相一職,但舅舅仍舊是當朝尚書令,職雖有輕,但權則實重。您恪盡職守,力當忠臣,不做權臣,外祖父的風骨,也算是得以承襲。”

崔文敬望向遠方:“在朝中摸爬滾打幾十年,難免變得世故圓滑,為人處世難守原則。但我自認為一生光明磊落,從未行陰詭之事,算是對得起崔氏門楣了。可惜你母妃......”

“母妃的仇,我一定會報!”

落日餘燼鋪進元珩眼底,“但父皇所為,我此生都不會有!”

崔文敬望著他消失在長廊盡頭,方才的言語冰冷而堅決,像是在對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暮色合攏,刺眼的艷陽已不見,霞綺漫至天際,即便短暫,也要燃盡生命。

雲靜回了王府,經過永暉堂時,有琴聲入耳。

她駐足聽了片刻,淩然出塵的音韻,不由將她引向近前。

永暉堂敞開的門中,元珩獨坐的身影孑然孤寂。

酒壇歪倒在身側。

怪不得他指尖下會撫出這首《酒狂》。

《酒狂》之詞,她只在書中看過,當時直覺豪情萬丈,激昂措宕,卻從未聽過真正的琴曲——

世事奔忙,誰弱誰強,行我疏狂狂醉狂。

百年呵三萬六千場,浩歌呵天地何鴻荒,撫景悲斜陽。

紅顏白發,東流不返,三杯一鬥,撞破愁城。舉世皆醉時,唯我獨醒。

蹉跎歲月,誰人不寂寞,自是對酒當歌,嘆人生幾何。

指下驟停,靈音餘繞,他忽然抽出佩劍,飛入杏林。

她靜立在廊下,望著他揮舞長劍在院中游走。

長劍如芒,周身銀輝,微微帶醉的步伐不穩不羈。眼前這個滿腹惆悵的男子又不知不覺令她著迷,目光隨他的身影飄移,恍惚間,誤入山間隱林。

風吹起案上紙張,不偏不倚飄落在她腳下。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一地碎瑛中,他豪而不縱的筆墨揮灑出驚艷寫意——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她撿起的一剎那,仿佛忽然從一筆一劃中,看到了他的玉骨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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