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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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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第4章

這枚玉佩刺眼,雲靜委實不想再見,別過臉,起身徑直往禪房走去。

“慕容姑娘這首《采薇》(註1)彈得極好。”男子低醇之音如空谷回聲,在身後響起。

雲靜站在檐下不語,聽他又道:“邊境苦寒,將士久戍難歸,每逢戰火肆虐,生死難料。姑娘不愧是將門之後,琴聲中滿含對邊境將士的體恤,味之無盡。”

他語氣悠淡,言辭儒雅,毫無昨晚脅迫她時的那股狠戾,簡直判若兩人。

“越王殿下來此處,不會只是為了品鑒我的琴藝吧。”雲靜不願聽這些堆砌來的溢美之詞,只想聽他給個解釋。

元珩卻說:“本王是來拿折扇的。”

嗬,還不忘先要回自己的東西。

雲靜冷笑了下,故意揚聲吩咐婢子:“那折扇可是殿下的貼身之物,快快拿來物歸原主,若落在他人手中,我又要百口莫辯了!”

水韻應下,進禪房去取,不多時捧著折扇走到元珩面前,躬身奉上。

元珩伸手去拿,觸上扇柄時卻忽然停下。

微頓片刻,他並沒有接,反而將手伸回,提掀袍擺坐於石桌前,長指覆上七弦琴,漫不經心撩撥三兩聲後,曲調漸如流水般淌出。

水韻湊在丹蓉耳邊問:“這曲子聽著耳熟,想不起是哪首了?”

“是《南風歌》。”丹蓉悄聲說,“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註2)

又挺了挺胸脯,心念跟在主子身邊這麽久,音律詩詞如今都能謅上幾句,“姑娘說過,這首上古歌謠失傳已久,一些隱士將其重新譜曲才得以傳唱,就連邊境許多孩童都會哼吟。”

水韻這名字算是白取了,對音律不開竅,詩詞略懂其意,但若變成樂聲,就立刻雲裏霧裏了。

雲靜站立不動,身後弦音粗狂繚繞,意境曠遠渾厚,而指鋒撥弦之力卻如鶴唳長空,久響不絕。

她曾在邊境草原上見過成群的白鶴,修頸高昂立於潮,華翅翩舞於天際。

父親告訴她,鶴悠然無爭,卻能與鷹搏擊,腳踩泥濘卻從不低頭,此等姿態當為君子風骨。

正沈浸其中,忽聽“啪”一聲,不和諧的錚鳴過後,琴聲未再響起。

雲靜微微偏首望向身後,見元珩手裏捋過一根斷弦,聽他笑道:“真不巧,曲終弦斷,恐知音難覓。”

“曲既已終,人也需盡散。”雲靜命水韻再遞上折扇,冷言道,“殿下不是來拿折扇的麽?物已奉上,拿走便是。此處乃女子禪房,不應留外男,恕臣女不送!”說罷,大步邁入房中。

“姑娘當真以為,入寺為尼就可自證清白麽?”元珩幽幽道來,“除非你一輩子待在這裏,否則不明真相的人,只會認作是國公爺的權宜之計。”

雲靜腳下一頓,冷哼:“昨日,臣女掩護殿下入京,好歹算份恩情,殿下非但不領,反倒前來指摘!”她霍然轉身面對他,索性揭蓋露底,“臣女現在就想把昨夜之事公之於眾,可殿下敢嗎?恐怕,殿下也不願讓全京城的人知道,你利用安國公府的馬車夾帶了些什麽東西入京吧?”

元珩沈吟,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蜷起,輕笑一聲,言語冷寒如冰,“你可知方才這一番話,足以讓本王殺你滅口!”

雲靜面不改色,唇角微揚,“殿下不會的。”

元珩輕一挑眉。

“今日滿城蜚語流竄,殿下還肯屈尊來此處單獨見我,定是有事要我相助,所以你不會殺我。”

蒙面巾之下,元珩似笑非笑,心中竟突然生出一種認輸的失落。

此時,額頭落下一滴濕潤,空中下起了雨。

夏雨來時驟急,肆意的聲動亂了風鈴的節奏,卷起一陣輕霧彌漫在二人之間。

雨越下越大,元珩指了指天,“姑娘不請本王進屋坐坐麽?”

雨水順著雲靜的鬢絲流下,胸前的中衣領已被打濕,貼在身上有些不雅,她忙背過身走進禪房,讓婢子留了門,飛快撿起一件幹凈罩衣披在身上,捂緊胸口。

緊跟著,元珩頎長的身影出現在狹小的禪房內,他隨手將門掩上,在正中的竹席上坐下。

她與他離得近,之間只隔了張方幾,但二人仍是並排而坐,各自雙目直視前方,誰也不理誰。

“其實,究竟是誰口無遮攔傳出穢語,你我心中有數。”元珩開口,“本王這位六弟,從來唯恐天下不亂,他那張嘴能將白染成黑,黑澄為白。我闖入馬車時並不知你身份,而代王卻知,他定已握有證據。只是他為何非要如此,那就要問問令尊從前與代王是否有什麽過節。”

“三日後早朝,本王會在滿朝文武面前對昨夜之事做個了結,屆時,想請姑娘在太極殿上為本王作個證。”

“殿下是要我不顧聲譽,頂著風言風語為你作證?”雲靜沈聲說,“殿下此舉終是為達自己目的,可我又能得什麽好處?”

“姑娘不就是想讓本王還你清白麽?”

元珩清冷的聲音滿是輕慢,令雲靜感到不悅:“怎麽,臣女相助殿下有恩,殿下不該報之以瓊瑤麽?”

“那就等三日!”

他忽地站起,語氣堅決,似乎連多說一句都不肯,遂命道:“拿筆墨來!”

丹蓉覷了眼雲靜,見姑娘不言語,忙從案上端了文房過去。

元珩提筆蘸墨,在紙上匆匆懸落。

寫罷擱筆,將紙撕成一方形字條折起,又從水韻手中拿過折扇,置於面前的方幾上,轉身欲走,“需要你作什麽證,字條上寫的很清楚。三日內,本王不會再來找你。你若反悔,就差人送來折扇,若你決定進宮,事成之後,折扇本王自會派人取回。”

話音已落,不等雲靜開口,人已離開禪房。

揚起的靛色袍擺,也一並將冰冷與壓抑帶走,水韻和丹蓉長舒了一口氣。

雲靜拿起那張字條展開,神色愈發茫然。

這位殿下用一筆規中見逸的字跡只寫了八個字:移花接木,一箭雙雕。

但在雲靜眼中,這張紙上寫的卻是:好生猜吧,想證清白也沒那麽容易。

她一定是中了邪才會遭受此劫,這才叫前路黯淡,命運未蔔。

雲靜一時心煩,將字條亂揉成團,扔進茶爐的火苗中。

……

元珩從長覺寺回來,已是酉時。

他本沒有去找慕容雲靜的打算,只因流言擾人清寧,也不願與安國公府扯上任何關系,而自己的事亟待解決,才想出這麽個法子。

他原本要去崔府拜訪舅父,哪料會拖至此時。

如今,大魏屬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和並州王氏四姓大族最為顯赫,生母寧貴妃就出自四姓之首清河崔氏,舅父崔文敬任當朝尚書令,實乃聖上肱股之臣。

此前,元珩一年也回不來一次,見舅父的機會寥寥無幾,此次母妃五年忌在即,他提早就去了書信,告知自己即將回京的消息。

今日,舅父得知他要來,一直等於府中不曾離開,這個時辰才見上面。

元珩走進書房,朝崔文敬拜禮,深含愧意道:“有事耽擱,不該讓舅舅等這麽久。”

崔文敬伸手托住了元珩手臂,扶他起來,先急著讓他把蒙面巾拿掉,“讓我看看你的傷。”

元珩揭開,揚起下頜,把漸淡的腫痛之處示給崔文敬,“快好了,舅舅莫要擔心。”

深淺不一的紅斑依舊觸目驚心,崔文敬握著他的手,頻頻嘆息。入坐又為外甥親自添茶,頭一句話問的卻是:“殿下可進宮向陛下請過安了?”

元珩接過茶盞,搖搖頭,“原想著待傷好了再去。”

崔文敬肅神,立刻謹慎起來,“殿下理應見過陛下後再來見我。”

元珩品了口茶,垂斂的雙眸顯出為難之色,“我已多年未與父皇平心靜氣相談過,他的脾性喜好都快記不清了。母妃故去後,好像連一次單獨的問安都未曾有過。”

崔文敬緊繃的神色松釋了幾分,寬解道:“殿下其實無需刻意,何人何心何性,陛下心如明鏡,敬了孝心便可。只是有一事不得妄言……那就是五年前你母妃的那樁大案了……”

元珩膝上的手指緩緩蜷縮,那塊白玉被包裹在掌心內,兩指不由自主在夔龍紋上來回摩挲。

崔文敬面露悲戚:“皇妃皇子,連同一座敕造七級浮屠塔在火中化為灰燼,還被人稱為國祚不祥之兆,朝堂震動,人心浮蕩,五年了,這是陛下心中抹不去的痛處啊!”他擡目時眼底有片晶瑩,叫著寧貴妃的閨名道,“文奚是我唯一的親妹妹,我這心裏,何以用悲痛二字言說!”

茶爐中跳動的火苗,映在元珩眸心,不知不覺凝成一片騰燃大火。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那日,他竭力狂奔,趕去救母妃和七弟,看見漫卷的濃煙升向平城宮上空,蔓躥的火舌將剛修好的佛寺吞噬。他不顧身邊人阻攔,縱身躍進火海,誰曾想內裏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

火光中,他愈漸昏迷,即將失去知覺時被人一把推了出來,四肢無力,動彈不得,只能趴在地上,眼見寺塔隨著“轟”一聲巨響,驟然坍塌成一片廢墟。

從那之後,他只能在夢中看見秀麗端莊的母妃,和生性樂天的胞弟元瑆。

事後,因工事有疏之罪,將作大將問斬,建塔工匠全數杖殺,昭玄寺(註3)沙門統慧緣法師帶眾僧奔救,有去無回,幸存僧侶皆被賜死。中軍禁衛巡防不力,羽林、虎賁兩衛將領獲罪梟首。

因許多工匠僧人不明罪責就被無辜處死,招致民怨,老禦史嵇耘攜禦史臺官員諫言從仁處置,卻觸了魏帝逆鱗,聖顏大怒。嵇耘當廷向尖利的金鶴頂撞去,以死明志。

統管將作和昭玄兩寺的皇叔梁王因監管不力被拘禁,因而查出寺塔坍塌之前,他與江湖勢力勾結,誅殺朝臣,還串通北境將領貪墨軍餉,蓄意謀反之心昭然,此案是他一手謀劃……

若要說痛,流過血的人都會有。

元珩斂卻眸中那團烈火,穩了穩心緒,只提及自己最關心的事:“事發次年,父皇就曾提及要追封七弟親王,只因沒有合適契機才耽擱下來,我此次回京,是想向父皇求個恩典。”

崔文敬執勺的手仍在抖動,“僅覆談七皇子追封之事倒是可行。但陛下在位多年,未立中宮皇後,對後宮戒心較重,切不可為你母妃求更多追謚,這點你要謹記。”

元珩頷首,只淡淡答是。而桌案下,握著白玉的五指卻緊緊攢在一起。

崔文敬默然片刻,望向恢弘的廊柱漆窗,眸色暗淡,“我這個尚書令雖總領政務,位同宰輔,但想為至親求份優待,卻也有諸多無奈吶。”

他深知舅父為何這般如履薄冰。

外祖父慶陽侯崔紹曾任本朝丞相,但在魏帝登基後三年就遭罷黜,崔氏勢力因而大為削減,其餘三族趁機謀利,逐步占領朝堂。

直到母妃出事,崔氏再遭重創,魏帝恐世家間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任一族獨大,威脅皇權,遂一封詔令,命崔文敬從中書省調至尚書臺,以實權牽制。

如今的崔氏,只是君王手中一個制衡朝堂的籌碼,又何敢恣肆而為呢。

“陛下廢相後,崔氏眾多旁支淡出朝堂,要想制衡其他三族,終究力量有限。”崔文敬端起茶盞,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元珩,“若是殿下能在朝中幫我一把就好了。”

元珩擡眸,與舅父的目光相撞,匯成一股浩蕩之潮,翻湧無息。

身邊的燭火忽然跳動不止。

“老爺——”

府中侍從在門外稟報:“宮裏來人宣旨了。”

崔文敬立刻起身,正冠拂袍,快步行至前院。

來人是魏帝的貼身內侍龐玉,身後的禁衛玄龍內使足足立了兩排,金甲獸面,一派帝王威嚴。

崔文敬見這不同尋常的架勢,鄭重撩袍,俯身跪地,等待旨意。

龐玉卻上前扶起他,“尚書令大人,這旨意不是給您的。”說完,他往崔文敬身後環視了半圈,問道,“貴府今晚可有客人?”

崔文敬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就聽見元珩在身後說:“本王在。”

“這就對了。”龐玉展顏一笑,“陛下口諭,宣越王殿下即刻入天安殿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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