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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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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第1章

“姑娘,前面就是京師地界了!”

聽到這聲喚,慕容雲靜睜開了惺忪的雙眼。

她撩開窗笭望去,窗外果真換了副新天地。剛過孟夏,道兩旁雖是草木繁盛,卻掩不住北地黃土蒼莽,僅剩的一抔日暮餘暉為遠近山巒披滿霞綺,自成一派開闊磅礴的氣象。

婢女丹蓉也好奇湊過來,指著不遠處興奮地說:“這京師風物就是不一般,連界碑都比濂州的氣派!”

官道彎口立了塊高大石碑,弧頂方身,底座邊緣還刻著蓮紋,上鐫“平城”二字魏風渾厚。那南隅蠻地的潦草小氣到底是比不了的。

雲靜看得出神,直至界碑在視線中消失才放下窗笭,頰邊閃出一絲雀躍,“原以為從濂州到平城路途遙遠,難免顛簸受罪,沒想到一路倒是順遂,竟比原定歸期早了三日。”

丹蓉將剛沏的茶遞到她手裏,笑說:“是呀,連老天爺都知道咱們姑娘婚期在即,上趕著偏幫呢!”

晚霞緋色印在雲靜頰邊,她把頭埋得更低,柔聲提醒:“還未過禮,莫要張揚,當心在旁人嘴裏落了輕浮。”

丹蓉拉緊她的手,醞釀出十足的底氣,揚起聲調:“姑娘別擔心,這樁婚事可是老爺早些年就定下的,而且咱們姑爺有本事,定能為姑娘撐腰,我看誰敢亂嚼舌頭!”

說起這位未婚夫婿裴旸,可是如今的風雲人物——河東裴氏長房獨子,現任當朝禦史中尉,官居三品,百官見其需下馬相迎,當真炙手可熱。

慕容氏向來有大魏第一武門之譽,先帝親封安國一等公,雲靜既為府中嫡次女,與裴氏結親可謂門當戶對,珠聯璧合。

可就一樣令她心中打鼓,那便是兩人年歲差得有些多。

她剛滿十八,裴旸今已而立。

好在她與裴旸的幺妹是閨中密友,據這位裴三姑娘所說,是因為兄長一心撲在朝政上,婚事全聽長輩安排,但又不曾遇上合適之人,才一直拖到現在。

不過,自從兩家有了默契後,裴旸本人再未提出任何異議,這才決意定下這門親。

思及此,雲靜直了直腰,打算換身新衣,迎這新人新氣象,“把我那件舍不得穿的繡金蝶舞雲紗帔拿來。”

丹蓉應了聲“哎”,從座箱中拿出長帔,將雲靜身上的青絹外裳換下,理了理淡水紅的衣袖,忽然變得委屈巴巴,“要我說,姑娘故意穿的這樣好作甚,就應該讓老爺和長公子知道,您在濂州這些年的日子並不好過!還有那言夫人,她一貫是見不得姑娘好的,這要讓她看見了,背地裏指不定會找您什麽麻煩呢!”

雲靜卻面色淡然,“與國公府一別數年,今兒是頭一日見父兄,又逢喜日將近,穿得體面些,是不想讓他們為我擔憂。”又嚴肅叮囑婢女,“我馬上要嫁去裴府,在家裏住不了幾日,父兄軍務繁重,莫拿這些瑣碎之事攪擾!”

婢子頷首答是,沒敢再多談此事,又說笑著與她分吃起茶菓子來。

雲靜接過一塊末茶酥放置嘴邊,卻突然失了胃口,又緩緩放下。

婢女方才所言,怎會在她心中攪不起半點波瀾?

慕容家不同於其他高門,父親慕容煜常年領兵在外,從前府中諸事皆由生母長孫氏打理。

雲靜出生之時,父親正在北境應對柔然突襲,長孫氏既擔心夫君安危,又要穩固京中後方,日久操勞導致產後血虛不調,硬撐了不到三年便撒手而去。

慕容煜北去征戰無定數,家中子女不能無人照拂,同年底就娶繼妻言氏進府。

哪知次年起,言氏接連誕下一兒一女後便立時翻臉,對雲靜與長兄大不如前。

那時,長兄已能隨父征北,家中只剩不滿五歲的雲靜。誰知言氏竟編造出“雲靜命克生母”的流言,妄圖讓闔府上下都孤立她,把眾人的關切都投用在自己子女身上。

許是日久如此,慕容煜也有所察覺,決定把雲靜送往長孫氏的封地濂州寄養,心念姨母家斷不會委屈了她。只是這長孫氏已然沒落,加上她的吃穿用度總被言氏苛扣,根本享不了半分高門貴女的待遇。

如今,虧得有這天賜的好姻緣,也算苦盡甘來。

她不是悲觀狹隘之人,只盼那些令人不快的過往全都煙消雲散了罷。

雲靜覆又掀開窗笭,一陣爽風吹起額前發絲,小梨渦在唇畔若隱若現,遠眺空中雲霞朝車夫喊道:“阿叔,再快點,爭取在天全黑之前進城!”

車夫知她歸心似箭,朗笑著呼喊:“好嘞,姑娘坐穩咯——”一聲響亮的鞭音落下,山坳中回蕩起駿馬嘶鳴,健蹄踏出一陣塵土,沖向藏藍色的天幕。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前方山線開始低綿,駛過彎急之處,就能看見城樓了。

突然,馬兒發出長長一聲嘶叫,馬車劇烈晃了下,急剎在路中間。

雲靜險些被甩出去,緊扶車壁坐穩。

跟車的侍從也都警覺起來,迅速圍在馬車四周護著人和財物。

為防不測,她戴好幃帽,起身扯下車頂的府名牌打算藏起。正手忙腳亂,就聽見有人“咚咚——”踏上車桁。

她乍然受驚往廂內躲,手裏一松,木牌掉在車軓上。

門忽地被推開,一道黑影飛快沖進來,徑直坐在她身邊。雲靜起身要逃,手臂卻被一把拽住,將她拉回原位。

用力掙脫間,那人忽地拔出她腦後銀簪,將針尖逼向纖細玉頸,命令道:“告訴車夫,繼續走,別停!”

男子聲音低沈,在雲靜耳邊嗡嗡作響,壓迫感沖擊全身,一時間竟失了言語之力。

“說話!”

見她沒有動作,男子死死捏著她的雙腕又命令道。針尖瞬間上移,觸上了肌膚。

雲靜竭力鎮定心神,開始厘清頭緒。

這人獨身出沒京郊,不侵財色,只叫前行,多半是遇上了什麽坎,想靠車隊掩護自己進京。可她對此人來歷目的一概不知,如此生怕惹出禍端,實不想多事。

只是現下連命都在這人手裏,也唯有屈從了。

她定下神,若無其事般命車夫繼續趕路。車夫只答了聲“好”,重新拉動韁繩,駕馬跑向山坳深處。

轎廂內彌漫著肅殺之氣。

那根銀簪依舊頂在雲靜頸邊,那人也未有其他惡行,僅是挾著她而已。

她微微頷首,用餘光打量起此人。

他一身玄披玄袍,戴著兜帽,蒙著面,看不清冠發容貌。屈起的雙腿修長,一枚白玉佩自腰間垂下,堪堪搭在腿上。

漆黑之中,那玉佩瑩白如雪,輪廓凹凸有致,形制澄色都不似中原之物。她想借著車外燭火看清玉佩的紋樣,但顛簸帶來的明暗閃爍給辨認添了難度,許久才識得,上面雕滿九曲回旋的夔龍紋。

這紋樣莫說普通官家,就是等閑皇親國戚也佩戴不得,若不是當今陛下,就只能是皇子親王。

雲靜暗自笑道,這恐怕才叫京師風物,光明正大也好,雞鳴狗盜也罷,隨意撿一人便是貴胄。

正想著,車外的燭火忽然開始亂晃,山腳下草叢沙沙直響,駿馬嘶叫混著兵器錚鳴襲來。

“人就在這兒,給我搜!”

一聲兇神惡煞的喊叫過後,雲靜從窗縫中看見許多戴鬥笠的黑衣人舉劍奔向車隊。

馬車被徹底逼停,她見勢不妙,一個箭步騰起,打算跳車逃命,卻忘記雙手還被那人擒著,立刻又被扽了回來。

男子扭過頭,隔著蒙面黑絹,一字一字提醒她:“想活,就呆在這兒別動!”

雲靜無奈被困,眼見那幫匪徒越來越近。

走了多日,路上從未遭遇險情,原以為天子腳下更能暢行無憂,誰曾想離進城只有一步之遙,卻遇上這樣的事。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憎恨的眸光透過幃帽薄紗投向對方。

那人正巧也面對著她。

他兜帽壓得低,眉眼看得並不真切,蒙面紗之上是一截高挺鼻梁,兜帽邊沿的陰影中,似有兩道如炬之光直射而來。

雲靜的雙眼好像被灼了下,不禁眨動眼睫,慌忙將臉擺正。

正當黑衣人沖進隊伍,忽有幾十位灰衣侍衛從四面八方湧來,廝殺在一起。

兵刃相撞,皆是刺心封喉,一招斃命。少頃,血液四濺,地上多了殘屍斷臂。

這時,一個黑衣人突然躍上馬車,舉劍劈開車門。

雲靜迅速低頭躲避四散的碎片,這一躲,不巧竟鉆進男子懷裏。

幃紗貼在男子窄勁的腰身上,她才覺察出異樣,匆促擡頭,卻看見黑衣人的劍鋒在車內劃出一道寒光,直逼二人眼前。

她驚叫著閉起雙眼。

千鈞一發之際,耳邊傳來“當”一聲脆響。

片刻後,劍並未落下。

她緩緩睜開眼,劍尖正抵在一把象牙骨扇柄上。

持扇的手來自身後,長指冷白,描金的護腕下,道道青筋清晰可見。

黑衣人雖變得吃力,但象牙尚軟,劍鋒依舊徐徐刺入扇柄。僵持不下之時,恰有另一把劍從外側刺入黑衣人的身體,他瞬間斷氣,連人帶刃摔下車去。

眼看這幫黑衣人將被掃除幹凈,又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何人在前方打鬥——”

雲靜循聲望去,一隊黑甲銀盔的官兵自京城方向駛來,耀動的火把猶如龍蛇,照亮一地死寂。

所剩無幾的黑衣人落荒而逃,與之對抗的灰衣侍衛在馬車兩邊收隊。

官兵不少人已向黑衣人逃遁方向追去,其餘紛紛在近前勒馬。

為首的是位年輕將領,與其他人穿戴不同,一身金銅甲胄,未著盔,鍍金玉冠高束,面容甚是朗闊,駕著馬悠哉地靠近。

有下屬跑到他跟前拱手,“啟稟代王殿下,那些黑衣匪徒不堪被俘,全部服毒自盡。”

代王?

這是陛下的哪位皇子麽?

離開京城甚久,雲靜對皇家之事全然不知。

代王似對下屬的稟告不甚有興趣,挑了下眉,凝了面前的婢女一眼,輕飄飄問了句:“車上是何人吶?”

丹蓉顫巍巍答:“是……是我家姑娘。”

“哦?”代王似是不信,隔著殘存的竹簾,看見車裏兩道人影,探出脖頸,“不止你家姑娘吧?”

雲靜的心正在狂跳,今晚的人馬一隊接一隊,眼下又驚動了官府,車內這名男子是何立場尚且不清,一旦她的身份被知,安國公府無論如何都要被卷入,她還沒有想到應對的法子。

無措之時,身後男子忽然將她放開,用那把象牙折扇撩起半副殘存窗笭,掀開兜帽說道:“六弟,是我。”

代王定睛細觀,隨後爽笑起來,“怎麽是五皇兄?可是遇上什麽麻煩了?”

“我今日回京,不想在此遭暴匪劫掠。”這位“五皇兄”舉扇朝那些灰衣侍衛一揮,“情急之下,命私衛出手,驚擾了六弟。”

代王滿不在乎:“皇兄哪裏話,你合該提前知會兄弟一聲,我好派人護你進京啊。”稍頓了下又問,“皇兄此前久不在京,怎想起這時回來?”

五皇兄答得從容:“想早些籌備母妃和七弟的忌日祭典。”

代王凝起神色,點點頭。

雲靜聽話音猜了個大概,這二人八成是當今聖上的六皇子和五皇子。

六皇子又湊上前,盯著五皇子的臉看了許久,“皇兄怎還蒙著面?”

五皇子不緊不慢答:“前幾日路過六棱山,想去探訪前朝的天師舊居,誰知不小心摔入林中,臉被毒草紮傷。”

說著,自一端解下了蒙面黑絹。

代王伸長脖子。

雲靜也跟著移過目光。

但他背對自己,面紗掀了一半就又合去,什麽都沒看見。

代王蹙眉惋嘆:“嘖嘖,傷得不輕!這下入了京,皇兄定要在府上好好休養數日。”寒暄了幾句,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雲靜身上,好奇問,“這位女公子是……”

她正思忖當不當開口,就聽五皇子氣定神閑回道:“是我從別苑帶回來的,內眷。”

雲靜倒吸一口氣,心下一沈。

誰是你的內眷?

這五皇子編起誑語來,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她暗暗咬緊牙根,氣得窒息。

眼前,無故被人汙了清譽,簡直比遇上歹人作亂更糟心。

雖然想即刻澄清事實,但她盤算著恐不能辯駁,因這二人還不知她身份,若如此能糊弄進京也罷。況且這六皇子也沒必要當著兄長的面,非要核清人家內眷身份不是。

果然,五皇子此言一出,六皇子便命人清開官道,“既如此,天色漸晚,我派手下護皇兄入城!”

五皇子只道了聲“多謝”,重新在她身邊坐好。

雲靜總算松了口氣。

短暫收拾了片刻,車隊開始行進,待駛出拗口,就只剩下代王和幾名隨從立在血汙中。

代王的目光掃過打鬥之地,最終凝在淤泥中一塊小小的木牌上。

他旋即跳下馬,撿起來翻過正面。

當看到“安國公府”四個字時,唇角牽起一絲戲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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