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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往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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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往沈香

案前是仿銅簋之型的魚耳爐,任弘微在爐底厚厚地鋪一層香灰,阿元將燒透的一粒香炭丟入香灰中,用香鏟輕輕地撥弄,將香炭埋入細香灰中,饒有趣味地用香鏟在香灰上劃出一個“任”字紋。任弘微又在香炭上方擱上一片銀葉,最後放上香丸。

懷安帝來得很快,當那繡著龍紋的袍子掠過茹古軒的雕花門檻時,他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如此家常,卻又如此親昵。

那一刻,懷安帝甚至有些嫉妒起那個姓任的毛頭小子,他不過是一介庶民,卻擁著香夢一般的戀侶,自己縱是天下之主,也只餘下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而已。

“一凰,你不是病了嗎?”懷安帝踏進來,關切之餘朝任弘微瞪了一眼,“還不扶她去好生歇著!”

阿元笑了笑,從頭上拔下舊銀水仙簪去撥弄那香丸:“我沒病,不耐煩見人,才扯謊的。”

阿元說著,將銀簪插回發上,這才朝懷安帝去了一眼,見他並不發怒發急,慢悠悠道:“你待我很和氣,我這樣空口扯謊你也不生氣。”

“你身子緊要。不想見人,朕替你打發掉就是。”懷安帝走到案前,湊近瞧了瞧阿元,“以後別拿自己的安康扯謊,好麽?”

阿元低了頭,似在思忖什麽,懷安帝見她發間只一枚銀簪,便道:“朕送你的那些首飾,你都沒有中意的?”

阿元不忍處處拂了他的意,便笑道:“正是送的太多了,不知怎麽挑揀,才又將舊的簪子順手戴上了。”

外間有侍女進來通稟,說是胡太醫同三皇子到了。

懷安帝手一揮便吩咐請進來。

楚琮仿佛一點兒也不認得任氏夫婦,朝懷安帝行了禮後,便恭恭敬敬道:“不知父皇,為何傳喚兒臣至此?”

懷安帝看看阿元,又看看楚琮,坐定道:“好孩子,早先你為朕取來了t玉昆侖的聖花睡火蓮,很是不易吧?”

楚琮仍是恭敬得像一尊坐像:“是父皇洪福齊天,自有神佛庇佑。”

懷安帝又道:“琮兒,這睡火蓮,還有沒有第二朵?”

懷安帝問至此處,任氏夫婦便即刻明白過來,懷安帝是要替阿元再求一朵。

楚琮面上圈著一層極薄的笑意,像瓷胎上的弧光:“父皇,聽聞這睡火蓮十年一開花,怕是要再等上十年了。”

懷安帝憐惜地望了一眼阿元,又道:“任氏夫婦是朕的小友,他們年紀輕,在這宮中難免覺得憋悶,若是朕為政務所纏,你可得替朕多招待他們。”

“父皇之命,無不遵從。”

楚琮說盡,偌大的殿宇空了一瞬,人人都似無何好說,徒然任由那一縷暗香飄蕩。

懷安帝悠悠道:“你們夫婦焚的什麽香?”

任弘微見阿元不答,便起身道:“此香名為‘定外’。是阿元制的。”

“哦?”懷安帝笑道,“你還會制香?”

阿元心中暗笑,煉毒可比制香繁雜得多了,她身上可還攜著毒香呢,焚滿一室,必叫人人動彈不得。

她嘴上卻說:“都是旁收雜學的玩意兒。佛家講究禪定,心定於一,餘念不生。我入不了定,便制了此香,將其視為定外良友。”

楚琮道:“此香寂靜僻涼,絕遠塵俗。倒不知,那些真入了定的老僧,還有何香好焚呢?”

阿元捺了楚琮一眼,道:“焚香是咱們這樣的人附庸風雅罷了。真入了定、出了世,又怎麽會在意香與不香?”

楚琮本是好意讚賞,冷不丁被阿元搶白一句,面上不顯,只道:“倘若任夫人都只是附庸風雅,我們這定外之外的人,豈不都是附庸之附庸?”

阿元側臉去望,只覺他言語中別有深意,卻又左思右想不得正解,暗暗納悶。

懷安帝朝阿元探過臉去:“你這香丸還有嗎?”

任弘微替阿元答:“還有。”

“分與朕和琮兒,咱們父子也附庸一番風雅。”

懷安帝淺淺笑著,楚琮仰頭望著自己父皇的笑容,心底只覺暗潮翻湧,蔓草瘋延。

父皇從未像今日這般和煦溫好。

自出生起,楚琮便覺得自己的父皇喜怒無常。有時候他是冷面君王,自己或病或災,或生或死,他無情無緒,全不放在眼裏;有時候他又是金剛怒目的君父,自己稍有疏漏懈怠,便會惹來厲聲的叱罵;極少極少的時候,他是個言笑晏晏的慈父,會摸摸自己的頭,輕聲喚問一句“琮兒,你可覺辛苦?”

他知道父皇不喜歡他。

他猜測過,當年定是因了滿公主的緣故,自己的母親薛柔才得以侍奉君王;但也因了同樣的緣故,他們母子遭了嫌厭,母親24歲就撒手人寰。

母親咽氣的時候,他還只有5歲。那時他便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只能孤身一人,走一條極幽暗極艱難的道路。

命運將他丟在這名利叢中,又讓他失去了所有的依傍。

但他不會屈服。

即使只他一人,即使荊棘滿布,他也要和這冷酷的命運爭上一爭,看看鹿死誰手?

楚琮擡頭看向阿元,她微微側臉,線條清而利,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命運本身,命運正朝他露出諷刺的笑意。

3年前,父皇前往都城北苑冬狩,以示武於天下。郊外冰天雪地,寒風朔朔,引得父皇寒毒癥發。為了暖身,父皇飲了大量鹿頭酒,醉病交加之間,只他一人伴在身旁,父皇便攀著自己的衣袖,半昏半癡道:“公主,若我將天下還給咱們倆的孩子,你可原宥我?”

父皇終究沒被那寒毒折磨而死。可那句醉話,卻永遠留在楚琮的腦海裏。

原來一個人的出生就是他的一切。楚一凰,一個前朝餘孽偷偷誕下的孽胎禍根,父皇卻心甘情願將皇位拱手相讓。只因為她是楚望的女兒。

因為她是楚望的女兒。她就要贏得一切。贏了自己。

與其說他恨楚一凰,不如說他早早地恨上了命運。

所以,他絕不會屈服。

“琮兒?琮兒?”懷安帝仍是笑語溫溫,“你挑呀。”

原來阿元在懷安帝的催促之下,取出了自己新制的香丸,供二人挑選。

楚琮敷衍過一道笑意,手剛伸出去又收了回來:“這香丸瞧著都好。任夫人替我挑一顆?”

阿元隨手取過案上一個古銅彩描金花圓盒,挑揀了幾顆塞給楚琮:“喏,三皇子拿好了,此香喚作‘多情’,最適宜三皇子這樣的風流貴胄。”

楚琮將那古銅彩描金花圓盒一推,眼神定定道:“我改主意了。”

眸如暗石疑臥虎,睫飛盤根似藏龍,此人胸中丘壑極深廣,眼神從來不善,阿元心中暗想。

楚琮朝懷安帝笑了笑:“我還是自己挑。”

懷安帝挑了“二蘇舊局”,楚琮揀了“孤城”,選完香後,懷安帝便令楚琮回邸溫書,又命太醫替阿元把脈。

阿元拒不肯受,惹得太醫頗為難堪。

懷安帝屏退了太醫,嘆氣道:“你這孩子,又是何必?”

阿元目光灼灼望著懷安帝:“這睡火蓮雖是天下奇藥,也不見得那樣罕有。陛下服過,我也服過。”

懷安帝龍顏一震:“你說什麽?這……這可是真的?”

“我想知道,陛下如何中的毒?”

懷安帝眼眸一暗:“陳年舊事,說來作甚。”

阿元緩緩道:“敢問,陛下是同阿元一塊兒中的毒?”

懷安帝越發不敢看阿元。

阿元無聲靜了片刻,又道:“她下毒時便知道,這毒會跟著我們一生,可是她還是那麽忍心,那麽……狠心……”

懷安帝撫了撫阿元的鬢發:“她恨毒了我,將‘地一水’下在暖湯中。偏偏喝湯時,你嗷嗷哭了一聲,我便餵了一勺哄你,連累你也中了毒。早知如此,我該放她出宮的。我不知道她在我身邊是這般煎熬……”

“她瞧見你餵我了?她沒有出聲是不是?”

懷安帝不肯說話。

過了許久,等得那定外之香終要散盡了,懷安帝才啟唇道:“幸而有睡火蓮,咱們父女才能解了這寒毒,求得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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