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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春日遲遲好相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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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春日遲遲好相逢(三)

三人下了樓去,見小談一人占住了一個空桌,正喜滋滋地對著夥計報菜名。方才他下樓時候還像一只折了腿的慌麻雀,此時又蹦蹦跳跳像只喜上眉梢的活鵲兒。

小談一抹唇邊都快淌下的口水,對著夥計道:“就這些了,快上快上。”

他猛一擡頭見阿元三人,更是牙齦都笑得燦爛:“喲,恩公都下樓了,我可點好菜了。放心,保管是我們關郡最地道的!”

這三人之中,倒沒一人特講究飲食的,見小談點菜點得如此開心,阿元一時間倒有些恍惚,坐下便問他:“小談,你這會兒要吃飯就那麽樂呵?”

小談怪道:“吃飯還不樂呵?吃飯可是天底下最值得樂呵的事兒了。尤其跟你們一桌吃,更值得樂呵了。”

阿元疑惑道:“為什麽?因為我們是你的恩公?”

小談把眉毛一挑:“因為你們都生得好看啊。”

小談說話間,夥計正端上了一壺熱茶、一道冷菜。

“這美茶、美食、美人、美公子,都是好東西。看見這麽多好東西還不開心麽?”小談舉起茶壺,往四只杯子都沖了滿當當的熱茶,“人家愛聽書的,不也愛聽那美人美事美物美景麽?”

小談沖完茶,將茶壺“咣當”一放,故作老成似的搖了搖頭:“唉,可惜呀可惜……”

阿元“噗嗤”笑出來:“這會兒你又裝你爺爺的樣子,嘆息起什麽來了?”

“我替你們可惜。你們相貌既好,錢財也多,偏偏不像我們市井裏謀生活的人,過一天樂一天的。”

阿元三人互相對視,倒覺這小談雖小,說話卻自有道理,不約而同端起茶杯,一邊品茶,一邊自思。

“掌櫃的,有貴客來住店了。快騰幾間上房!”

小談一聽聲音,從座上跳起來,奔到門口呼道:“哎,李大哥!”

這李大哥,正是今早的衛兵頭頭,他見是小談,氣不打一處來:“你這談小子,害死我了你!”

小談正自疑惑,從李大哥身後,又進了四人,其中一人折扇華服,可不就是與青衣姐姐結下梁子的那幾個外鄉人?

阿元忙揚聲道:“小談回來!”

阿元與王宗視線相持,兩人眼睫皆深重,阿元的眼神靈澈中現出乖戾,如幽林白鹿;王宗的眼神迂藏中閃過酷寒,似孤壑暗狼。

楚青鸞見王宗入內,一柄青劍早已按住。江玄不動聲色擋在阿元面前。

王宗這邊的孟章等人,也暗自掄住了手中兵器,眼神不善。

李大哥後知後覺道:“王公子……這……各位……認識?”

廳中眾人似是察覺不對,連也飯也不吃了,慌的、趕的、慢的、楞的都擠到後廚去躲安全。

一眨眼功夫,不小的廳堂便只剩了王宗與江玄兩撥人。

小談和李大哥早躲在廳堂一角,互相咬耳朵。

李大哥道:“這……這……不會打起來吧?”

小談道:“這肯定的啊。白天這姐姐就一通好打,現在多了兩個公子做幫手,只怕打得更兇。”

“這……這可怎麽辦?”

“這姓王的什麽身份?”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大身份。郡尉說,好像跟刺史大人有什麽關系。要我們好生招呼。”

“那麽多刺史,是哪個大人?”

“哪個我們也得罪不起啊。”

……

客舍門口的王宗緩緩收起折扇,躬身行禮道:“兩位江門公子,真是有緣何處不相逢。”

阿元道:“咱們相逢是真,有緣卻未必。”

王宗上下打量阿元幾眼,道:“江元公子,越發精神粲然了。倒不像青鸞姑娘所說,是個死人呢。”

旁人聽得“死”字,自會勃然大怒,可阿元不同,她聽這“死”字,與“生”字一般親切。

阿元全不覺王宗言語中的冷諷惡意,反而坦坦然道:“昨日能死,今日也能活;而像王公子這樣的人,既然能使手段活到如今,總該知道,這生生死死,難說得很。”

江玄暗裏搡了阿元一肩膀,拱手道:“我這幼弟,從來不馴,得罪了王公子多次,今日既有酒菜,該是我們向王公子稍作賠禮。”

王宗聞言,薄透笑意:“不敢不敢,是我得罪了兩位公子及青鸞姑娘,是我該賠禮。”

阿元在江玄身旁,冷冷蹙眉,卻也沒再開腔,只把一張素臉折向楚青鸞。

王宗皮面似笑非笑,道:“江元公子若有什麽話,憋悶在心中也是傷身。”

阿元卻不對著王宗答話,只揮了揮手,將躲在一角看戲的小談喊到了面前:“小談,今日太晚,你先家去,別叫你爺爺擔心。”

小談聞言,既喜出望外,又攙著些舍不得,畢竟這場熱鬧好看。他一步一回頭地往門口走去,王宗輕移腳步,讓出一路來,鄂泰反堵住了小談的去路,叫道:“爺,這孩子同他們一夥兒,不能輕易放了。”

王宗還要說話,鄂泰已一個箭步上前,擒拿手捉住小談一只臂膀。

角落的李大哥坐不住了,喊道:“哎,可不能欺負我們關郡孩子!”

小談身上全沒一點武功,自然靠本能掙紮,一邊拗著力氣,一邊大喊:“哎喲!哎喲!外鄉來的糙大叔欺負起小孩來了!不要臉啊!爺爺,爺爺,你的孫子手要被人拗斷了!”

王宗的兩道長眉往下一壓,眼睛也順勢一瞇,無端生出一種疲懶的威勢,那神情似被小談吵嚷得不耐煩,倒不是對鄂泰的行為有什麽不滿。

他開聲道:“鄂泰,放手。”

鄂泰聞言,只得松手。

小談拉扯著哭腔跑了出去,關郡客舍在的半條街都聽見了他說書式的半真半假的哭嚎聲。

王宗把目光從外街收回,轉到客舍之內時,阿元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方才吃飯的桌前,一手舉茶自飲,一手用筷子撥弄著什麽,眾人再看,原來她撥弄的不是菜飯,而是桌上牛形燈中浸在燈油裏的燈芯。

阿元神色自若似玩,王宗卻忽而覺察了什麽,折扇灑開,往鼻下一擋,道:“小心這燈油裏的古怪!”

王宗身邊的孟章最先警醒過來,一邊作勢護著王宗後退,一邊道:“這毒小子真惡!”

阿元嘻嘻一笑,唇邊自然而然蕩開一股邪意:“你們不覺得有點太遲了麽?”

孟章等人聞言,連忙各自運功,卻覺體內的內力全洩,霎時間連兵器也要握不住了。

管遼慌慌道:“你……你這……不地道!”

鄂泰更慌慌補充道:“何止不地道!簡直太陰毒了!”

阿元一擡手便把桌上的燈油撥到地上去,起身道:“是你們不地道在先,若不是你們攔住了小談,也不至於中毒。”

鄂泰急得面紅耳赤:“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在鄂泰等人的張皇失措色中,王宗的聲音倒是一貫的松緊得宜、張弛有度:“江元公子這話的意思是,他方才在那孩子身上施了第一道毒,倘若我們不招惹那孩子;也不至於先吸入了第一道毒,再吸入這油燈之毒,兩者混同,弄成現在內力盡失的局面。”

王宗不論是作惡還是受窘,姿態倒是很從容俊灑,而那姿態,只有極少數人看得出,是硬生生搬演出來的。似乎處境越是壞,他越是要姿態好看,更不肯落丁點下風。

李大哥這時十分為難,與這有身份的外鄉人調停吧,他沒那本事;若是不調停,眼看這外鄉人便要落難在此,以後不知會不會將這“維護不周”的罪算在他身上。幸而對青衣女子這幫人,他也不算得罪,仗著與小談相熟,總也能平安度過……左思右想,左搖右擺,還是不敢開口。

江玄上前朝王宗做了一個揖,兩t人倒是像詞章往來的清客之交,你來我往的一點虛禮都願意敷衍到骨子裏去。

“王公子,是我教育舍弟無方,縱得他太無法無天了。”江玄擺出做大家長的架勢來,對著阿元板起了面孔,“別再胡鬧了。快替王公子諸位解了毒。”

阿元知他要做好人,自己做起惡人來也得心應手,臉一揚道:“我偏不。他可不是好人,我這還下手輕了呢。送他道毒煙,他早沒命了。”

江玄蹙眉輕朝阿元搖了搖頭,剛想說話,卻見在一旁默立了許久的楚青鸞站了出來,她懷中抱著一柄青劍,整個人也像一柄青劍似的,鍍著一道收斂的、沈靜的劍光。她的聲音響起來,眾人都止息了聲音,聽她一個人說話。

“如今,王宗你已得了所要之物,江……江家公子他也延保了性命。各行其是,亦是各如其願,便就此化幹戈為玉帛。”楚青鸞轉而望住阿元,“你說呢?”

阿元仗著江玄寵妻,更愛與他為難,他的話縱使有理,也盡可以不理。可楚青鸞的話,阿元卻是少有不從的。如今見楚青鸞如此說,江玄也如此行舉,都要她放過這個一肚子壞水的人,也不得不依,自從懷中掏出解藥來,擱在桌上道:“既然你是青姐的救命恩人,縱使你心思不純,我也不能跟你過多為難。只望你好自為之,不要仗著自己的權勢家財,就隨意奪人所有,強人所難。想你既然肯救一個孤身少女,本性也當不壞,只不過為了得那奇花神藥,有些不擇手段罷了。”

楚青鸞斜去一眼,冷容未改道:“江公子說起旁人道理這樣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江公子的本性有多純良,有多嚴正呢。”

阿元聞言,微微一哂,心道,不過是學王寨中師傅訓人的語氣腔調,被青姐捉個現行。

楚青鸞拿起阿元擱在桌上的解藥,快步走到王宗等人面前,將那藥自己先吞了一顆,目不斜視,將藥送到孟章手中,一雙清淩淩的眼眸望住王宗,見王宗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才轉身折回。

王宗四人吞食了孟章手上的藥,過得不久,便覺身上的內力有所恢覆。

阿元坐在桌前,往那老木頭桌子上狠狠敲了兩記道:“店家,店家,我們的晚食還不給上麽?”

阿元話音方落,另兩記克制輕緩的敲擊聲也響起來,是王宗在敲榆木做的店前櫃臺。

“店家,該讓我們落宿了。”

王宗此語一出,不光阿元與江玄,連身後的孟章、管遼、鄂泰也俱是訝異得張口難言。

此時,李大哥眼疾手快腿腳也利索地竄了出來,在大廳中扯著破鑼嗓子高喊:“掌櫃的,馬掌櫃的?馬老二!快出來!給我們貴客來間上房啊!”

那馬掌櫃慌忙從後廚哆哆嗦嗦出來,哆哆嗦嗦道:“這……這……本店……本店……已經客滿,還得讓貴客移……移……”

李大哥沒好氣道:“移什麽移!就住你們這兒,客滿了把你們的主人房騰出來,你和嫂子睡我們家去!”

馬掌櫃拉過李大哥悄聲道:“這些人,我哪個都不好得罪,哪敢讓他們住一處。”

“這都化幹戈什麽帛了,你沒聽見嗎?放心放心,我這貴客上頭有大人物罩著,刺史大人呢,他們這些大身份的人,就算在你店裏打砸了什麽,也照賠不誤,再者說,還有我們衙門,你怕什麽!”

李大哥越說聲響越大,馬掌櫃的見他如此說,也無法,只得朝後廚喊:“夥計,夥計,都出來吧,幹活!”

此話一出,先蜂擁出來的倒不是夥計,而是方才坐了一廳堂的食客,他們有的呢,還心有餘悸地坐下來吃剛才的飯,有的卻是連飯也不敢吃,就此出了店門回家去了。夥計一看,還剩下了三桌客人,趕忙來招呼阿元一桌:“客官,方才點的菜還照舊上?”

江玄道:“葷腥的不要,其他呈上來吧。”

王宗那邊,掌櫃的也猶猶豫豫終於替他登了名姓,讓夥計領著他上樓去。

王宗經過楚青鸞身側,她眼也未擡,筷也未停,同阿元一副姿態,細嚼慢咽。

王宗停了腳步,清清嗓道:“青鸞姑娘身上還有傷,孟章,把咱們的金瘡藥……”

“不用了。”阿元目光流瀉,一臉晶然,“王公子忘了,我們是藥商,旁的沒有,藥還算齊全。”

王宗聞言,亦是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擡腳去了。

楚青鸞擱下筷子,飯桌上沈寂了下去。

望著王宗的背影,掌櫃的先是舒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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