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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游冶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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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游冶日(一)

次日一早,江玄洗漱過便往容與小築來。

行得近了,發現那一方院落外,有個穿紫綢衣的身影正笨拙而鬼祟地透過院門,向內張望。

“舅父?”

江玄輕喊了一聲,三舅爺嚇了一跳,忙折過身子立定,輕咳一聲掩飾道:“哦,玄哥兒,可巧,我正隨意逛逛呢,就遇著你了!”

“舅父覺得這小院的景致好?”

“……我……我是聽人家說,說這裏,好看。”

“可惜這兩日裏頭住著客,不好領舅父進去賞一賞。”

“哦?住著客?那……那就算了。”三舅爺那細長的三角眼半是留戀地離開了院門,隔著綢衣摸摸渾圓的肚皮,“那我別處逛去。”

江玄目送三舅爺走遠,輕輕搖了搖頭。另一條石子路,已有廚房的小丫頭拎著一個藤編食籃往這兒走,看見江玄忙上前行禮道:“少當家。”

江玄問:“是你給元姑娘送一日的三餐?”

小丫頭忙揭開食籃:“是。奴婢是林廚娘的家生女兒品兒,媽媽指派我來的。”

江玄見食籃裏一碗清粥,兩碟素菜,一碟葷菜,不由皺眉道:“元姑娘不吃葷,你不曉得?”

“啊?這姑娘可沒說。”小丫頭品兒似乎沒想到少當家會過問女大夫的飲食起居,心頭微跳,忙道,“那奴婢這就回去,換了素菜來。”

說話間,江玄已聽見內院的腳步聲,阿元也聽到了院外的人聲,推開竹門時便有些許猶疑,見是江玄同品兒站在門外,便道:“怎麽了?”

品兒慌得臉色都發白:“奴婢不知道姑娘不吃葷菜,要回去廚房換呢。”

阿元看了一眼江玄:“不用麻煩。帶什麽我便吃什麽。”

江玄接過小丫頭的食籃,道:“那就留下吧。記得回去同廚房囑咐好了,再給我捎一碗清粥來,我在這園子裏一同吃。”

品兒撒了手,一溜煙便跑開了。

江玄將幾樣菜粥擱在院內的青綠竹桌上,阿元輕輕敲了敲那盛著松仁炒肉的碟子:“這碟葷菜我不吃,也有旁人吃。”

江玄笑:“給你送話本的那個品兒?”

阿元沒說話。江玄的粥送來得很快,阿元剛夾了兩筷子菜,江玄便與她一同姿態,撥弄著碗中的清粥了。

阿元忍不住問:“怎麽來我這兒吃東西?”

“今日得空想帶你逛逛園子,正想起沒吃早飯呢。”

“你該忙去。我想逛,自己可以逛。”

江玄微微一皺眉,心道,她這一路出來,與自己確是談笑風生、言語無忌,可遇見了生人,連要一碗水都沒法啟口。這世界於她似乎是個生人,只有自己是她的舊識,想及此,心中一陣溫軟,輕道:“那煩你陪陪我,解解乏。我連日都為江幫之事奔忙,好容易能歇一日。”

阿元湛湛然的目光往他身上一轉,垂了垂眼,又道:“我住這個園子,是不是不大好?”

“你不喜歡?”

阿元望著眼前一池湛華之水,池邊叢叢紫竹搖曳生姿,另有一株葉若芭蕉的龍公竹兀然挺立。傳說龍公竹常有鸞鳳宿,可她已是一只走到末途的凡鳥了。

阿元聲有寒意:“這園子看起來大好,不適宜一個山中醫女居住。”

江玄不知阿元從哪裏聽了什麽話,只淡淡道:“你喜歡,便住下。不喜歡,便再挑揀一個喜歡的地方。”

阿元低頭吃食,不答話。

江玄擱下筷子笑道:“咱們互有救命之恩,一處園子而已,有什麽住得住不得的,只看你喜歡。阿元……”阿元聽見江玄喚她的名字,便擡起臉來,江玄一雙眼睛看到她心底去,“你安心,好不好?”

阿元撇開目光去,淡淡道:“我沒什麽不安心的。”

江玄道:“外面的世界,不太好,但也絕沒有那麽壞。我帶了你出來,便……不想見你委屈憋悶。”

阿元一揚臉就要說話,江玄忙笑著止住她的話頭:“我知道,‘煙修羅’可不需要我護著是不是?應該是,江家好好供奉修羅神,哄她開心順意,以保往後的福澤綿延。”

阿元睨他一眼,又低頭撥弄碗筷,也辨不清自己是惱是笑,這江玄人前謙容好禮,知進退分寸,偏偏私底下仗著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總來玩鬧打趣她。這麽一想,便生了在人前戳破他少主假相的壞主意,越想越笑起來。

阿元兩碟素,江玄一碟葷,都將兩碗清粥都喝得見了底。

江玄引阿元出了院門,稍一折轉,便到了自己住的蘇世堂去。

“你住的地方,離我這樣近嗎?”

“是呀,好照看你一些。你院子裏的竹葉,總有一兩枝伸到我這裏來。”

“蘇世堂是什麽意思?”

江玄笑了笑:“蘇蘇醒醒,要睜開眼看這凡塵俗世了。”

入內見得一樓一閣,高低相應:低樓側植梧桐幾樹,匾額題的是“嘉梧居”;高閣旁有清泉一泓,伴著玲瓏石數塊,匾額題了“忘字”。

阿元見過江玄的字,看得出只那飄逸“忘字”是他題的,想必“嘉梧居”和“蘇世堂”均出自江煥之手了。

江玄見她流連目光在匾額上,又道:“這閣子同我母親園子裏的高陽閣,是宅子裏的最高處,都是書屋。”

“書屋還題一個‘忘字’?”

“若是記性太好,總要記得些煩心事,便讀不進書了。”江玄微微皺一皺眉,“不過後來,讀書時候少,處置幫裏事務倒是越來越多,所以也想提醒自己,處置一件便趕緊著忘掉一件。”

阿元語帶天真的諷刺:“有賺不完的錢,便有舍不掉的麻煩。”

阿元指著“嘉梧居”又問:“是不是還有一個嘉桐居?”

江玄搖搖頭:“這倒沒有,怎麽這麽問?”

“你沒聽過嗎?梧是雄樹,桐是雌樹。傳說梧桐根深情深,同生同死,所以我還以為……”阿元想及江煥早逝,便緘口不語了。

圓水園分東西中北四部。中部以望舒湖為心,列幾處待客主廳,置繹心堂、蘇世堂、容與小築三處主建;北部修了樓臺堂軒,適於親朋賓友短居長住;東西皆有花園,東園以水景為主,貫以長廊曲橋,清雅深靜;西園較偏狹,以山景為主,雲墻迂回,古木奇石掩映成趣,與北部山房廊屋相連。

江玄想著阿元喜水,先領她看了東園,阿元對建築渾無興趣,總時不時停下細看草木,那模樣倒像是在賞字畫似的,專致不移。

兩人一路向東,又轉了北向,正在高處的沖風亭歇腳,此刻涼風拂面,心曠神怡,阿元遙遙看見一個身影,忙指著問:“那……是你們家的魏小姐嗎?”

江玄一看,果然是,轉身同阿元道:“咱們讓出這個亭子,去西園逛吧。”

“可是……”

阿元還自猶豫,便聽得那魏小姐的嬌音遠遠傳來,隱隱約約只分辨得出“玄哥哥”三個字。

綠蕊想攙扶著魏玉汝,卻被略顯焦急的魏玉汝甩脫了手,魏玉汝風行柳步,攀到亭子時,額間已沁出微微的脂粉香汗。

江玄輕道:“何必爬那麽急?”

魏玉汝任綠蕊拿帕子輕拭著臉額,嬌喘微微:“我瞧玄哥哥在上面,怕你們走了。”

“阿元來了這些日子都沒逛過園子,我領她四處看看。”

“是嗎?那玄哥哥給元姑娘說了這亭子的典故沒有?”

阿元搖搖頭:“沒呢。這亭子有什麽典故嗎?”

“元姑娘不知道吧,咱們這圓水園,無處不成詩,無處不是典故呢。就拿這沖風亭來說,亭名便取自屈原《九歌》中的‘沖風起兮水揚波’……”

阿元聞言,“呀”了一聲,轉向江玄,脫口道:“你騙我?”

魏玉汝眉心一蹙,忽起了著急模樣:“什麽?玄哥哥騙了你什麽?”

阿元撇折了目光去,對著魏玉汝輕了聲音道:“沒,沒什麽。”

魏玉汝並不信這番說辭,臉上現出一道委婉的正經意思:“玄哥哥,你知道元姑娘所指為何?”

江玄一邊回想,一邊笑著搖搖頭:“不知道。”

阿元喏喏開聲:“他的‘蘇世堂’,取的也是屈原句子裏‘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意思吧。”

江玄恍然,只微微一笑:“原先是我胡說的。你說的,正是我父親的本意。”

魏玉汝聽罷,心思低轉起來:這女醫竟也不是泛泛,屈原的詞句都記得熟惦。

阿元倒沒在意魏玉汝的心思,低頭回想園內的種種題匾之辭:從容與小築、繹心堂、高陽閣到杜若洲、木蘭墜t露、長狹武館……皆是取自屈子之騷辭。這麽一想,不由地嘆了口氣。

江玄自是問:“怎麽,這就嘆起氣來?”

阿元見魏玉汝在旁,沒說話,只輕輕搖一搖頭。

魏玉汝忙道:“元姑娘是不是累了?玄哥哥,你領她是自東園來的麽?”

江玄點點頭。

魏玉汝又道:“元姑娘覺著東園好嗎?”

阿元淡淡道:“好是好。就是草木拘束了些。你們園子的匠人修剪得勤。”

魏玉汝不著痕跡地皺皺眉,笑道:“元姑娘或沒仔細看賞。這造園,講求的是‘三分匠,七分主’。一景一物看似平常,都大有乾坤。都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東園便是顯‘智’,很有書卷氣的。我們圓水園的水,內外相合,從望舒湖到東園水景,再至繞園而過的水濠,皆是活水,水源便在北面小丘。當初在此處修園,便是看中了這好水,兼之山景微微點綴。正合了《園冶》所言的‘雖有人作,宛自天開。’”

阿元淡淡一笑:“魏小姐真好才學,怕是讀了一籮筐的書吧?”

“哪裏,叫元姑娘見笑。不過我爹爹是個老秀才,教我識了幾個字而已。姑娘若是不嫌棄,我陪著你們一同逛園子,同你說說各處的典故。”

阿元在南越各科師傅都不少,個個願意給她說典故,敘前史,她聽上一兩段還可,鎮日聽可不耐煩,即使掉書袋的是位清秀姑娘,她也吃不消,此刻忙道:“我……我今日園子逛夠了。改日,改日再聽。”

江玄笑睇她一眼,起身道:“走吧,我帶你去外面街市上走走。”

魏玉汝聞言便喜,笑道:“玄哥哥成日忙江幫裏的事,好久沒和玄哥哥出去走走了。”

江玄微微一楞,隨即點頭道:“是啊,玉汝若是有興致,便一塊兒逛逛。這些日子照看母親,玉汝你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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