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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永元160年的結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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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永元160年的結束(二)

江玄下得樓去,不一會兒便端上來兩碗熱騰騰的湯飯,夫妻對看對飲,兩人的身子也都溫熱了。江玄撫一撫阿元的鬢角,他的眼神是如此柔和、欣悅,盛滿了點點星之碎片,泓泓而動。

阿元將空碗遞還給丈夫,道:“你很高興。”

江玄反問:“你不高興嗎?”

阿元呆了一瞬:“我不知道。我似乎已經習慣‘地一水’的毒在我身上了。”

阿元沒有說出口的是,她也已經習慣了飲下各式各樣的仙藥靈丹,習慣了平和心態,習慣了不抱希冀,習慣了讓這一身寒毒伴隨自己長埋地下。

但她不舍得讓丈夫失望。他為了她,走得這樣遠,這樣苦。

於是她轉了話頭:“想這睡火蓮一定會治好我的,咱們可以在這玉昆侖多待一些日子。我……我挺喜歡看雪的。許是從前看不到的緣故。”

阿元話語剛落,青鸞便端著藥推門而進,急急道:“快趁熱飲了。”

那是一大碗非紅非紫的深色湯藥,但氣味還不算惱人。

阿元訝異道:“這t麽多?”

“是啊,已經分了雪掌櫃一小碗。你這碗,雪掌櫃特意囑咐了:一口別剩。”

江玄見那湯藥還燙手,便讓青鸞擱下。

阿元忍不住問:“你是怎麽采到這藥的?”

江玄也不賣關子,說道:“我說過,兩位拓跋前輩都會造橋之術是不是?”

“造橋?可……這一天之內,怎麽在那湖上造一座橋?”

“木橋,石橋自是來不及,那麽……冰橋呢?”

阿元疑問道:“冰橋?冰塊做的嗎?”

“你沒見過,以後我帶你去看。北方城市到了冬季,匠人們會將冰雕成各種模樣,我便見過可供二十餘人行走的冰雕橋。”

“可是……哪來這麽大的冰塊啊?”

青鸞似乎領會其中之意,眼中亮光一閃:“沒有現成的冰,可以化水成冰。”

江玄點點頭:“阿元素日便常說她的青姐聰慧不凡。”

阿元笑道:“這會子,青姐是‘冰雪’聰明。”

青鸞斜睨了阿元一眼:“你這等常年不見冰雪之人,自然聰明不了。”

阿元沒好氣地:“青姐真壞,仗著自己聰明就欺負我。”隨即牽住江玄的衣袖問:“後來呢,你弄了好多的雪水是不是?”

江玄順勢捏住阿元的小手:“我讓渭川去附近人家借了幾個木桶,把雪盛在木桶裏,用內功催化成雪水。再讓渭川將水自岸邊起往湖上潑灑,催動內力,將水化作堅冰,潑一段水,凍一段冰,再踩在冰上,就這樣,一節節搭成了小半座高橋。先借橋之力到湖上,再施展一段輕功,便到了湖心。”

江玄說得輕巧,但這潑水的方向、力道、高度,與內功催化的時刻、方位、勁力,都極費工夫,湖面上又蒸騰著許是帶毒的霭氣,從頭到腳施行起來,必定十分不易。

阿元怕江玄在湖邊呆得太久,會沾毒氣,忙捧起那碗睡火蓮熬的湯藥:“你先替我試試,苦不苦?”

江玄知她意思,低頭啄飲了一口,笑道:“我身上有你給的避毒珠,又和渭川服食了清毒的丹藥,無礙的。”

阿元仍捧著那碗:“不行,你喝得太少,再喝兩口。”

江玄聽話又喝了兩口,才笑道:“不苦的。你好好喝了吧。”

其實阿元自娘胎便會吃藥,這睡火蓮的藥湯倒真不算什麽,她一氣便喝幹了,將空碗底朝天,笑道:“你們滿意了?”

青鸞難得露了笑臉,將碗收拾起來,轉身退出了房間。

江玄輕責她:“喝得那麽快做什麽?身子怎麽樣?”

阿元擡擡手臂,扭扭脖子,道:“什麽感覺也沒有。”

江玄一痕淺笑:“罷了,你再睡一會吧。”

阿元拉扯他往床鋪上來:“你陪我睡一會兒,你都多少時間沒好好睡了。”

江玄脫了鞋上床,讓阿元靠著他半個身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似乎都不困。

“你的寒毒解了,最想做什麽?”

“最想?”阿元想了一想,“解了便解了,從前我只能做你的妻子十年,以後,我再陪著你二十年,三十年。”

江玄笑:“我比你年長數歲。你們南越人又不易老。只怕以後我成了江老頭,你還是一代女俠,人家便要問了,這跟在你身邊的糟老頭子,可是女俠你的爹爹嗎?”

阿元也笑:“那我便說,這是我搶來的相公,你們誰敢說他老,我就把你們毒成啞巴。”

兩人一般的笑靨生花,阿元扭頭反問江玄:“那你呢?我的病好了,你最想做什麽?”

江玄神思遄飛,想至什麽,臉上微微一紅,頓了頓道:“我最想醫好你,如今心願已償,便希望你對我相看不厭,永生永世都願做我的妻子吧。”

阿元聽江玄這般說,忽想起什麽,莞爾一笑道:“我從前極厭煩什麽長長久久,永生永世的話。直到……”

“直到什麽?”

“你記不記得,那一晚,咱們在月神廟……那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次日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你在身邊,對著我笑,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好像就在你唇邊。那個瞬間,我不知怎的,心頭忽的升騰起這些所謂的,長長久久,永生永世……這般陌生字眼來。”

江玄心頭一震,幾欲下淚,阿元眼中亦是褐眼斑斕、淚影搖光:“我自小寒毒纏身,本沒這般癡心奢念。可在月神廟的那一刻,我真在想,若每天醒來,都能看見你這般的笑。永遠似乎也不是那麽難辦了。我便是從那一刻,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喜歡上了你的吧?”

江玄心中情動,低下頭去,輕輕吻住阿元的一片唇。

一種奇異的苦澀漫上來,他心頭一凜。

阿元淡眉輕皺,道:“江玄,我覺得……”

江玄心中一慌:“怎麽?”

阿元西子捧心一般隱忍苦楚,額上微微的汗已發出來,露濕鬢角:“我覺得好像胸口火炙一般……我……”

阿元沒有說出話來,殷紅的血從潰倒的唇齒間湧出來,堵住了她殘破不堪的言語。

“阿元?阿元?”

江玄眼若血崩,用手慌亂地去按阿元的唇,那些血從江玄的手中潰散而出,溫熱了這男子冰冷的手指。江玄從未像此刻,與死亡貼得這樣近,他感覺妻子的體溫正在一點點逝去,那一絲游魂已經脫離軀殼。

她的妻子尚且來不及道別,便要就此去了……他的懷抱,並不是她久憩的居所,荒草孤冢,才是她唯一的永恒。

“阿元?阿元?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江玄忽的黯啞了聲喉,“楚一凰!不行!不行!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對我!”

樓下的人都聽見了動靜,慌忙趕上來,眾人看見阿元胸前的血漬和半僵死的面容,都駭得不敢動彈,只有青鸞沖了上來:“怎麽會這樣?”

楚青鸞能隱約辨別江玄破碎而嘶啞的聲音。

他說的是“別……”“別……”,他重覆著這一個無力至微不可聞的字。

江玄似乎已聽不見身邊的人語,看不見身邊的人事,只低頭看著懷中的妻子,兩行男兒淚如玉箸垂落下來,他淡雲似的臉容,被哀痛割破了。

青鸞忙為阿元把脈,手指一搭住纖細的手腕,整個人便呆住了。

此時梅影雪影同拓跋決也圍了上來,慌亂問著:“怎麽樣?怎麽樣?”

“她不是有藥?先吃一顆?”

“她吐了好多血,先止血……”

“需不需要先運功替她……”

“別忙了,”青鸞微啞的嗓音響起來,眼中灰成一片暗影,“她去了。”

“什麽?”

“什麽叫去了?”

“她……她死了?怎麽會呢?”

“是啊,怎麽可能,才多久功夫?她……”

眾人似乎還想拉住青鸞問個究竟,她已經游魂一般立起身子,木木然朝門外走去。

“青鸞姑娘?你……你去哪兒?你……”

青鸞死灰一般的眼睛,有一點猩紅的火忽燃忽滅,閃爍其間:“我要去殺了王宗。他得為她陪葬。”

“什麽?”梅影話語未完,青鸞已經飄然離去。剩下梅影、雪影同拓跋決面對這陡然的變故,都不知所措。

江玄仍是抱著他新死去的妻子,木然地,空流著一行淚,周遭發生的一切,於他再無意義,再無關系。

外面風雪交加,這客房之中,似乎也在下著不會停的雪,刮著不再停的風。

一天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梅影悄悄推開房門。眼前的一幕仍與昨天離開前一模一樣,時間仿佛在這裏斷絕了。停止即死亡。

她看著眼前這對曾經的璧人。

江玄的臉上淚痕已經幹了,阿元的胸前血漬也已凝住,他們似乎成了一尊摻著血斑、淚斑的玉雕。驀然間,梅影的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有一天,她們老了,死去,這間客舍也坍塌了,漫天風雪掩埋了這裏。再過很久很久,人們會從雪中挖出這一對相依偎的骸骨,雪白的骸骨。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天荒地老。

這就是永元160年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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