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25 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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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25 同情
【嗶——嗶——】
“婆婆！婆婆！聽得見嗎？”李烈仔站在床邊，“血壓有沒有？”
“測不出，末梢氧飽和也測不出。”護士應答道。
“通知家屬趕快過來，準備搶救。”他快速調整著氧流量，對護士說道，“靜推。”
“明白。”
【嗶——嗶——】
“插管，準備吸痰，”他對癱倒在病床前的男性家屬說道，“讓一下。”
“怎麽，怎麽會突然這樣呢？”男人皺著眉頭大叫，“昨天晚上還跟我說話呢！”
“你一整天就來那麽十五分鐘算什麽，病情一分一秒都在變化！讓開！”護士長邊操作著手中的器械一邊訓斥道，“都跟你說了，要陪護要陪護，如果等一下人走了，你連道別的話都沒機會說！”
【嗶——嗶——】
李烈仔擡頭看了一眼心電監護儀，再看向上方，數字十八映入眼簾。
陳衛敏走到李烈仔身邊，看見不斷吸出的黃色粘痰後說道，“吸幹凈。時間到了再推一次腎上腺素。”
“是，主任。”
【嗶——嗶——】
“血壓測不出，末梢氧飽和度測不出。”
“沒有，還是沒有。”
“搓一下手試試。”
“家屬，幫忙搓熱一下患者的手，看有沒有用。”
“媽——媽——你再加加油啊——我來了——”男人哭得傷心。
“有沒有？”
“沒有。”護士答道。
【嗶——嗶——嗶——】
“末梢氧飽和度32%，有了。”
“心率回來了，心率也有了。”
“人回來了，回來了。”護士長說道。
【嗶嗶——嗶嗶——嗶嗶——】
“血氧也回來了。”
“救回來了。”護士長對男人說道。“現在病人情況還是很危險，要繼續觀察。”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來領死亡證明吧。”
李烈仔的雙腿一軟，向後猛退了幾步。心中有點焦躁不安。這是什麽聲音？這是什麽記憶？
這是心電監護儀的警報聲。
這是某個人死亡的記憶。
他看著病床旁的機器，相似的畫面正從他腦子裏蹦出來。他緊緊盯著註射器，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被抽離，他緩緩擡眼，病床上躺著的不是十八床的婆婆，而是全臉蠟黃的男人。
沒有錯，那張臉是他的父親——李清武。
【嗶嗶——】
他覺得自己的臉也像是被呼吸面罩禁錮了一般，皮肉被勒得生疼，呼吸也變得不順暢。盡管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幻影，可已經來不及了，他直冒虛汗，覺得惡心想吐。
再這樣下去的話…再這樣下去的話…
他握緊拳頭，用盡全力將自己的身體帶出病房，來到走廊，他終於得以喘息。
他大口大口地從口罩裏吸取氧氣，準備將口罩扯下來時，忽然望見了遠處的人。
搶救已經結束，陳衛敏站在護士站旁，她一直註視著李烈仔，包括他如何從病房裏逃出來的場景。
李烈仔靠在墻上，已經沒法思考其他的事情。他勉強支撐著身子，強忍著不適，最終他沒有取下口罩，他的鼻子被汗水浸濕，再擡起頭時，陳衛敏已經消失了。
怎麽回事？怎麽突然身體會產生這麽大的反應？他走回辦公室，剛想坐下休息，就被陳衛敏喊了去。
某種程度上，記憶會讓人產生錯覺，所謂的“記憶閃回”嗎？但他並不是心理素質如此弱的人，這是他第一次體驗這種瀕死的感受，說實話，他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他走進辦公室，雙眼無神。
“你怎麽了？”
“我…我...”他不知如何回答。“可能是有點累了。”
“你害怕搶救病人嗎？害怕死人？”
“不，我沒有在害怕。”
“我想起來，之前你獨立值班的時候，”陳衛敏揚起頭，“也搶救過病人吧。”
“對...”
“看你這個樣子，我都有點懷疑當時究竟是沒搶救回來，還是你沒做好搶救工作。”她抱起胳膊。
“不…”他著急地說道，“不是這樣的。”
陳衛敏挑了挑眉。“不過還好，病人家屬並沒有什麽異議。那天是誰幫了你？住院總？哦，不對，那天王堅在，是王堅吧！我就說呢，還以為你有這麽大能耐。果然，光會學習，實操什麽都做不好。今天也是因為有我在幫你，你才能順利把患者搶救回來吧。”
“不是的…那天我也是按照正規流程處理的…”
“就你這樣子？處理？像個小女孩一樣一副要暈倒的樣子你去處理？有你這種醫生嗎？”陳衛敏聳聳肩膀，撓了撓後脖子，“現在的年輕醫生啊，真的差勁，自己的錯誤也不勇於承擔，一點比不上我們當年。”
“我......”
“我告訴你，醫生這雙手，可以用來救人，也可以用來害人，你最好給我想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患者可是把自己的生命全權托付給了你，你這個樣子，我真的有點懷疑你有沒有資格做醫生。”陳衛敏冷笑一聲，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出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別累壞了。”
十八床的狀態此後一直保持穩定，但李烈仔卻絲毫不敢放松，他決定晚上也留在醫院。
就算他這樣做，陳衛敏也不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即便如此，他還是時不時去查看十八床患者的情況，天亮時才感到如釋重負。
次日，他遇到了好久沒聊過天的鄭丹丹。吃過早餐準備乘電梯返回住院部時，鄭丹丹恰巧走了出來。見到李烈仔，她滿面笑容地打了招呼。
“啊，你已經吃完啦？不會吧？”她睜大了眼睛。
“我一直在醫院，就早點下來吃。”他微笑著答道。
“原來是這樣，昨天厲害啊，病例討論，全程脫稿，又流暢又清晰，幾個主任走後都在誇你呢。”鄭丹丹聲音興奮起來，“怎麽樣，現在習慣了吧？”
“啊…我…”李烈仔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並不想在如此吵雜的環境中表露自己的內心，這並不是合適的時機，“…嗯，還好。”
“裏面人多不？不多你等我一起走唄。”鄭丹丹說道，盡管按照她的年紀，李烈仔已經可以喊她“阿姨”，但他和鄭丹t丹之間的相處模式有時候反而有點像兄妹。
“不多，那我在這等你吧。”對於陳衛敏限制的時間，他已經自然而然地拋之腦後。
“哇，原來早上的食堂這麽少人，太爽了。”拿著腸粉出來的鄭丹丹說道。
“今天來得特別早？”
“唉！別提了！昨天有個活沒幹完，今天著急去補一補。”
“是嗎？”李烈仔笑了笑。
“苦命的打工人啊——”鄭丹丹拍了拍李烈仔的背，“你多吃點啊，好像又瘦了哦。”
“是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還好吧。”
“昨天我看徐澤回答問題，我都替他緊張了……還好你們科室的主要選手是你，不然我看他要是進了肺病科，要被陳主任罵得狗血淋頭。”
李烈仔面露失落之情。“我也差不了多少，主任對我的表現也不滿意。”
“你昨天的表現還不夠好啊？”鄭丹丹聳聳肩，“我幾乎每個科室的都看了，你們算中上水平了。”
“不知道，感覺…”李烈仔邊走邊說，“主任只看得到我身上的缺點。”
“哎呀，你這樣想呀，主任是想讓你變成更好的人嘛。”
“是嗎？”他答道。
可是，好像起了反作用。
李烈仔的視線從一大早就擁有好心情的鄭丹丹身上移開，看了看前方，已經到了綜合樓和住院樓的岔路口。現在不說的話就沒機會了。
“老師。”
“嗯？”
“科室的帶教…可以換嗎？”
“怎麽問這個問題。”鄭丹丹一笑帶過，似乎把李烈仔的話當成了玩笑。
“我想換帶教。”
“哎呀，別這麽說。”
“我說真的，老師。”
鄭丹丹聽後停下腳步，皺起眉頭，她看向李烈仔。“第一周你說肺病科很辛苦，我說你要給你自己留兩周時間來適應，可不是想聽到你問這個問題哦。”
李烈仔對鄭丹丹的反應感到有些吃驚。從她表情轉換的方式來看，他好像看到了許多人，包括陳衛敏，包括楊素心。“可是……”
“安排的帶教都是最好的醫生，你可要抓住這個機會。”
李烈仔不得已點了頭。
“你知道換帶教有多麻煩麽，”鄭丹丹的身份忽然從“朋友”轉變為“老師”，“你可別想的那麽簡單，牽一發動全身，而且每一個環節都不好動。”
“比如說？”
“比如說，當帶教是有錢拿的，你換了帶教，財務那邊就要重新做帳，又要全部科室走一遍流程，現在年底了，封帳了，你懂不，現在去動財務那是不可能的！”
李烈仔還不甘心。
“錢照樣發，讓帶教之間互相給不就好了？”
“你說得容易！你去協調啊！你去找你主任協調？”
李烈仔無奈閉上了嘴。
“別想這些啦，我知道陳主任不好相處的，”她又變回了“朋友”的語氣，“多忍忍，好不好？可不能再想這些歪門邪道了。可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你們科之前就有兩個實習生鬧過，可人家是實習生，她們可能無所謂，你是規培生，必須要聽指揮的哈。”
鄭丹丹留下李烈仔，朝綜合樓走去。
原來都是假象，他覺得有些諷刺。
為什麽會認為鄭丹丹對他很好呢？他不禁起疑。或許是因為三年前李清武去世時，他曾經與鄭丹丹打過長達一個小時的電話吧。那時對待他的耐心和溫柔，只是出於同情嗎？
果然是這樣吧。不僅如此，說不定包括徐澤、魏合、王堅在內，對他好都是出於他現在在“肺病科”的同情。
因為知道陳衛敏很嚴厲，因為清楚肺病科很勞累，因為明白他需要忍耐，因為不想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所以才會包容他。
這麽說，沒有人是真正站在他這一邊的。沒有人是真正為他著想的。沒有人是在真正關心他的。
都是假象。
內心裏的那個他又在他耳邊低吟：怎麽樣？很累吧？不如嘗嘗用醫生的手殺人的感覺吧，一定會很爽快的。
他現在應該要幹脆地承認。他很嫉妒畫家，很羨慕畫家，很討厭畫家。因為畫家比他過著更自由、更幸福、更無憂無慮的生活。
因為就算他能夠預料到他之後每一天的日常生活會如何運行，也會不斷在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和糾紛之中變得混亂。
他的每一天都很糟糕，也只會往更糟糕的方向變化。
李烈仔沈著臉，看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反正今天結束，明天就會到來。
明天是什麽日子？
明天是十二月十三號，星期五。
李清武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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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錯，那張臉是他的父親——李清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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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烈仔靠在墻上，已經沒法思考其他的事情。他勉強支撐著身子，強忍著不適，最終他沒有取下口罩，他的鼻子被汗水浸濕，再擡起頭時，陳衛敏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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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
“我…我...”他不知如何回答。“可能是有點累了。”
“你害怕搶救病人嗎？害怕死人？”
“不，我沒有在害怕。”
“我想起來，之前你獨立值班的時候，”陳衛敏揚起頭，“也搶救過病人吧。”
“對...”
“看你這個樣子，我都有點懷疑當時究竟是沒搶救回來，還是你沒做好搶救工作。”她抱起胳膊。
“不…”他著急地說道，“不是這樣的。”
陳衛敏挑了挑眉。“不過還好，病人家屬並沒有什麽異議。那天是誰幫了你？住院總？哦，不對，那天王堅在，是王堅吧！我就說呢，還以為你有這麽大能耐。果然，光會學習，實操什麽都做不好。今天也是因為有我在幫你，你才能順利把患者搶救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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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醫生這雙手，可以用來救人，也可以用來害人，你最好給我想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患者可是把自己的生命全權托付給了你，你這個樣子，我真的有點懷疑你有沒有資格做醫生。”陳衛敏冷笑一聲，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出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別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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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李烈仔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並不想在如此吵雜的環境中表露自己的內心，這並不是合適的時機，“…嗯，還好。”
“裏面人多不？不多你等我一起走唄。”鄭丹丹說道，盡管按照她的年紀，李烈仔已經可以喊她“阿姨”，但他和鄭丹t丹之間的相處模式有時候反而有點像兄妹。
“不多，那我在這等你吧。”對於陳衛敏限制的時間，他已經自然而然地拋之腦後。
“哇，原來早上的食堂這麽少人，太爽了。”拿著腸粉出來的鄭丹丹說道。
“今天來得特別早？”
“唉！別提了！昨天有個活沒幹完，今天著急去補一補。”
“是嗎？”李烈仔笑了笑。
“苦命的打工人啊——”鄭丹丹拍了拍李烈仔的背，“你多吃點啊，好像又瘦了哦。”
“是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還好吧。”
“昨天我看徐澤回答問題，我都替他緊張了……還好你們科室的主要選手是你，不然我看他要是進了肺病科，要被陳主任罵得狗血淋頭。”
李烈仔面露失落之情。“我也差不了多少，主任對我的表現也不滿意。”
“你昨天的表現還不夠好啊？”鄭丹丹聳聳肩，“我幾乎每個科室的都看了，你們算中上水平了。”
“不知道，感覺…”李烈仔邊走邊說，“主任只看得到我身上的缺點。”
“哎呀，你這樣想呀，主任是想讓你變成更好的人嘛。”
“是嗎？”他答道。
可是，好像起了反作用。
李烈仔的視線從一大早就擁有好心情的鄭丹丹身上移開，看了看前方，已經到了綜合樓和住院樓的岔路口。現在不說的話就沒機會了。
“老師。”
“嗯？”
“科室的帶教…可以換嗎？”
“怎麽問這個問題。”鄭丹丹一笑帶過，似乎把李烈仔的話當成了玩笑。
“我想換帶教。”
“哎呀，別這麽說。”
“我說真的，老師。”
鄭丹丹聽後停下腳步，皺起眉頭，她看向李烈仔。“第一周你說肺病科很辛苦，我說你要給你自己留兩周時間來適應，可不是想聽到你問這個問題哦。”
李烈仔對鄭丹丹的反應感到有些吃驚。從她表情轉換的方式來看，他好像看到了許多人，包括陳衛敏，包括楊素心。“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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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
“比如說，當帶教是有錢拿的，你換了帶教，財務那邊就要重新做帳，又要全部科室走一遍流程，現在年底了，封帳了，你懂不，現在去動財務那是不可能的！”
李烈仔還不甘心。
“錢照樣發，讓帶教之間互相給不就好了？”
“你說得容易！你去協調啊！你去找你主任協調？”
李烈仔無奈閉上了嘴。
“別想這些啦，我知道陳主任不好相處的，”她又變回了“朋友”的語氣，“多忍忍，好不好？可不能再想這些歪門邪道了。可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你們科之前就有兩個實習生鬧過，可人家是實習生，她們可能無所謂，你是規培生，必須要聽指揮的哈。”
鄭丹丹留下李烈仔，朝綜合樓走去。
原來都是假象，他覺得有些諷刺。
為什麽會認為鄭丹丹對他很好呢？他不禁起疑。或許是因為三年前李清武去世時，他曾經與鄭丹丹打過長達一個小時的電話吧。那時對待他的耐心和溫柔，只是出於同情嗎？
果然是這樣吧。不僅如此，說不定包括徐澤、魏合、王堅在內，對他好都是出於他現在在“肺病科”的同情。
因為知道陳衛敏很嚴厲，因為清楚肺病科很勞累，因為明白他需要忍耐，因為不想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所以才會包容他。
這麽說，沒有人是真正站在他這一邊的。沒有人是真正為他著想的。沒有人是在真正關心他的。
都是假象。
內心裏的那個他又在他耳邊低吟：怎麽樣？很累吧？不如嘗嘗用醫生的手殺人的感覺吧，一定會很爽快的。
他現在應該要幹脆地承認。他很嫉妒畫家，很羨慕畫家，很討厭畫家。因為畫家比他過著更自由、更幸福、更無憂無慮的生活。
因為就算他能夠預料到他之後每一天的日常生活會如何運行，也會不斷在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和糾紛之中變得混亂。
他的每一天都很糟糕，也只會往更糟糕的方向變化。
李烈仔沈著臉，看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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