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20 第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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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20 第三周
【十二月九日 星期一 屍體被發現二十三天前】
可以說第二周正式結束，也可以說是第三周的開端，怎麽說都無所謂，對李烈仔來說，星期一沒有任何特殊意義。千永萬出門得比他還早，說是要去找市場找一味藥。有點擔心沒有人在家千琪會睡過頭，但思來想去，他還是放棄了提前叫醒對方的念頭。
他輕輕關上門，不自覺地將手撫上脖頸，久違地有種被束縛的感覺。他很少會戴圍巾，因此圍巾上有股淡淡的木香味，這是長期放置在衣櫃最底端沾染上的味道。既然到達醫院以後就要脫掉，他寧願選擇輕便一點的保暖物品。
今天也選擇走小區大門那條路去往醫院，他站在紅綠燈前，觀察著每一輛一閃而過的車窗上倒映著的周末早晨帶著全家出行的司機側臉，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其中不乏女性。他在刻意回避與畫家見面，這一點他很清楚，不知道那個家夥離開橋洞沒有，他一面看著紅色的倒計時一面想。
兩側的行人幾乎都帶著耳機，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冰涼的耳垂，感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是這個緣故嗎？他覺得汽車駛過面前的聲音尤其巨大。
明天開始也試試戴耳機出門吧，他心想。
三、二、一。
他吸了吸鼻子，邁開腳步。
“總之很難搞啊！你們護士去跟她說說唄，我肯定是弄不來，你們看看怎麽協調一下嘛！幫一下忙嘛！我都沒有話語權，你們不要老是叫她來煩我好不好！”
正氣憤地說話的，是住院樓的一名後勤輔助人員。年紀大約在五十歲上下，李烈仔在多個科室都見到過他，姓馬。住院患者需要購買陪護用品、請護工時就會從護士手中拿到他的名片。除此之外，他他也幫忙做一些雜活，比如維修、挪床之類的工作。說話的對象是護士站的值班護士，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李烈仔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沒有在聽，他拿著水杯朝飲水間走去，身後還不斷傳來對話聲。
“嘖，你不管這事兒是吧——護士長！護士長在麽！”
“小聲點！護士長不在！好多病人還在睡覺呢！”值班護士斥了一聲。
“怎麽啦，”另一名護士從休息室中皺著眉頭走了出來，她是肺病科資歷最老的護士之一，叫熊麗。“哎呀，這不是馬哥嘛，怎麽回事，誰又惹你生氣啦。”
“誒，那個家屬啊，六點多就打電話給我，說要換病房，我說這事找護士去！”
“是啊，誰說可以隨便換病房啦，”熊麗附和道，“沒有特殊情況不能換的！你這樣和他說不就好了嗎？”
“我倒是想說啊，可他們說你們護士說需要什麽幫助就打電話給我，我去，老子都說了好幾遍了，叫你們不要亂說！本來我就忙得暈頭轉向的，你們怎麽這樣呢！我什麽都幹，累死累活的，還每時每刻都有人打我的電話，想把我累死不成！”馬哥越說越激動，在飲水機的李烈仔都聽到了他拍臺面的聲音。
“誒誒誒，別激動別激動，馬哥馬哥，”熊麗連忙安撫道，“哪一床家屬，我去跟他說去。”
“七床！你們護士能不能做點事啊，我把電話號碼留在這裏不是讓你們打發家屬用的！”
“好好好，別生氣馬哥，等一下交班的時候我跟她們好好強調一下，周末嘛，病房來來往往的人比較多，可能有時候沒註意，以為家屬是要買東西呢，就把您電話給出去了，t”熊麗解釋，同時攔下了正好返回辦公室的李烈仔，“李醫生，一起去看看吧，七床是你的病人吧，看是不是因為身體原因要換病房。”
“您先去問問看吧，我等一下過去。”他答道，準備先回去沖一劑感冒藥，今早到達醫院後才察覺，自己的嗓子有些隱隱作痛，這並不是病情正在好轉的征兆，吃西藥或許會好得更快一些。
“哎呀，一起去嘛，我在這兒等你！”熊麗幹脆地說道。
沒想到熊麗會這麽說，李烈仔一楞，點了點頭，“那您等一下。”
“是啊，你說說，病人的事情，就應該你們醫生護士來管，找我做什麽呢？哎呀，我真是好辛苦，又要替醫院打工，又要給你們護士醫生擦屁股。”
“哎呀，馬哥，消消氣消消氣。”熊麗笑著點點頭，“多大點事，生氣對身體不好。”
李烈仔走出來時，馬哥還想訓誡訓誡他的模樣，可大概是看到了李烈仔的臉，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用手指著他，對熊麗說道：“誒，小熊，這李醫生，是什麽？本院的？還是學生？”
熊麗應了一聲，“規培的！”
李烈仔凝視著熊麗，總覺得對方的語氣帶有一絲不屑的意味，但他不願意這樣想，他看了一眼馬哥，點了點頭。
“哦，”馬哥先瞅了李烈仔一眼，隨後用手指叩擊著桌面，“咱兩認識認識哈，我是本院的，你喊我馬哥就行了，下次這種事情告訴你啊，不要想著推到我身上，我不管這個的啊，我脾氣很大的。”
李烈仔面無表情地聽著。
“你管的病人你就管好，好不好？這樣才是一名好醫生，你不要，不要跟這些人學壞了，要是你們人人都這樣，那我就不幹了啊，那我就要辭職了，到時候看你們怎麽辦。”
“馬哥，不要生氣啦，怎麽能辭職呢，是不是，現在工作不好找了哇，”熊麗不以為意地說道，用手肘碰了碰李烈仔，“走吧，李醫生。”
丟下仍然保持著一副想繼續說話的表情的馬哥，李烈仔跟著熊麗朝七床病房門口走去。熊麗回過頭去，隨後悄聲對李烈仔說：
“對馬哥啊，你就得好聲好氣哄著，”她說完，扭過頭看向李烈仔，“你也要像我一樣，聽到嗎？”
“啊，嗯。”
“沒了他可不行，到時候什麽雜事都要找到我們護士站來，那就完蛋了，我們很忙的好不好，”她搖搖頭，“你別看馬哥那樣，他一個月賺得比我們還多呢，也是辛苦的，幾乎沒有休息，每天就跟那些病人家屬打交道。”
“知道了。”
“不過他有時候也是很煩人的，喜歡仗著他是本院的欺負人，你就別跟他一般計較，忍忍就是了。”
“好。”李烈仔輕聲答道，見熊麗在病房門口停下，他也停下腳步。
“進啊，李醫生。”
直到這時，李烈仔仍然混沌的大腦才反應過來熊麗執意叫自己一起過來的原因：
要把他當做擋箭牌使用。
他苦笑了笑，走進病房，在門邊坐著的年輕女人見到他，立馬站了起來。“哦，醫生來了，媽，快醒醒，醫生來關心你來了！”
李烈仔點點頭，看向病床上睜開眼睛的老婦人，而熊麗的眼睛彎彎，露出親切的笑容。
見熊麗沒有先開口的意思，他走到病床邊，對女人說道，“聽說你們想換病房？”
“是啊，醫生，這事原來是您管嗎？”女人似乎也有些吃驚，不過立馬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昨天淩晨就找護士說了，護士給了我們一個不知道是什麽人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的，我就跟他說啊，我們要換病房。”
“為什麽要換病房？”李烈仔問道。
“因為！”女人頓了頓，隨後擠著眼指了指左邊，用氣聲說道，“兩個人的呼嚕聲都太大了！我媽聽著聲音根本就睡不著啊！我一直打電話給那個男的，他都不肯過來給我們換！”
“要調整床位的話，這個要跟護士協調的，那位是後勤人員。”他耐心解釋。
“就是護士叫我找他的啊！然後他又叫我們找護士，你是不知道，淩晨那幾個護士態度有多惡劣！”女人撇了一眼熊麗，“一點都不想搭理我們！我也找昨晚在辦公室的那個醫生說了！她也不給我們解決，又叫我們找護士。那就沒辦法了，你們這樣踢皮球踢來踢去，總不能就這樣沒有人解決吧？我只好一直打他的電話咯。”女人抱著手說道。
“換病房的事情，還請您諒解一下，因為我們科室床位一直都很緊張，現在是沒有空床的狀態。”李烈仔答道，應該說，他是在替熊麗回答。
“不是，那你們就讓我們和哪個病床的人調換一下不就好了？”女人幹脆地說，“他們過來，我們過去。”
“原則上沒有特殊情況，我們是不予調換的，”他說著，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眨了眨眼，“因為不單單是調換這麽簡單，相應的信息資料全部都要變更，床位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還請您諒解一下。”
“這個原因還不夠特殊？餵，你知道睡不著覺對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傷害多大嗎？”女人咄咄逼人，從椅子上站起身，“變更資料就點擊一下鼠標的事情，能有多難？不然我幫你們做好了？我也是在醫院工作的人。”
“您別激動。”李烈仔看向熊麗，對方保持著撲克臉，絲毫沒有幫忙解釋的想法。
“說啊，我們又不是很快能出院，一直這樣睡不著覺怎麽辦呀？”
李烈仔舔了舔嘴唇，八床和九床雖然不是他的患者，但陳衛敏一直要求他把所有患者的信息都了解清楚，他努力回想，隨後冷靜地開口，“八床患者後天會出院，到時候應該會好一些，如果晚上睡不著的話，樓下的小賣部也有賣耳塞，可以試試看。”
“你們怎麽不換位思考思考，那麽大年紀帶什麽耳塞啊！”女人皺起眉頭，“在醫院工作的人這麽一點共情能力都沒有啊，變通一下還學不會嗎？你把睡覺會打呼嚕的人調換過來不就好了嗎！”
或許是經過上一次“檢討書”事件，李烈仔有一種預感：再這樣下去，或許自己又會為護士的過錯背鍋。註意到女人已經悄悄將矛盾點轉移到了他身上，如果不能在此緩和她的情緒的話，或許下一秒就會將矛頭指向醫院。
該怎麽辦？現在房間裏在嘗試著解決問題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有些懷念那個熱情又親切的護士長。
大概是大腦領悟到了他的為難，腦中逐漸浮現出一個身影，李烈仔沒有遲疑，抓住了那個幻影。
是王堅。
王堅那時是怎麽應對的？他拼命回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很抱歉，”他微微彎腰，“但是現在一個病房會入住三個人，有些甚至是四個人，並且這裏大多數患者都有肺部的問題，也是老齡患者。可以這樣跟您說，在這裏不打呼嚕的人是少數，就算換到了新病房，就不能保證一直沒有人睡覺打呼嚕，有人出院，就會有人入院。”
女人睜著雙眼，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那…那不睡覺也不行呀。”
李烈仔向後退一步。“剛剛我說的方法，您可以嘗試一下。有什麽不舒服的話，可以隨時跟護士說。”
隨後，他沒有看向熊麗一眼，轉身離去。
走出房間，他一瞬間放松了緊繃著的神經。順利地化解了矛盾，明明是應該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但他卻莫名感到難過。明明是身邊就站著同事，按理說應該是同一戰線的人，他想的是如何解決病人的問題，而對方卻想的是如何利用自己，如何避免擔責。他一方面感到孤立無援，另一方面對一起共事的人感到失望。
規培的。
因為他是規培生嗎？因為他與熊麗並不是很熟嗎？
未免太現實了。他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體驗過這種感覺。
“沒事了。”他輕聲對自己說。他意識到，想要在這裏生存下來，他必須要主動，主動與每個人建立積極的聯結，主動與患者家屬積極溝通，主動幹活，主動學習，甚至包括主動參與閑聊也是他必須學會的課題。
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他可以主動，那麽，平時呢？
他缺乏動力。
他回到工位，將已經完全冷卻的感冒藥灌進肚子裏。
“十三號。”
他喃喃自語，在臺歷上圈了一個圈。十三號是星期五，他是白班，但還是要和陳衛敏說明情況，這樣才能早點下班。殯儀館是幾點關門？想到這裏，他在網上搜索起來，看到時間，他立即心生恐懼，現在的自己就像實驗組的小白鼠一樣，輕微的刺激就會產生反應。
“十八……”他渾然不覺地說出聲。這意味著他要和陳衛敏提出請假。
“什麽？”魏合扭過頭來。t
“啊，沒什麽。”
“哇，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十八床又找你麻煩了呢。”
“沒有沒有。”
“感冒好點了嗎？”
“好多了。”
“感覺還是有點鼻音？”
“有嗎？”他清了清嗓子，掩飾道，“沒事。”
“你好得還挺快的，果然是年輕人。”
“嗯。”
“從今天開始就要忙起來了啊——你要做好準備哦——”魏合抱著胳膊，發出長嘆。
李烈仔有些猶豫地點點頭。
“咱們科室只有你一個規培生，教學查房和病例討論你是一個也逃不掉了啊。”
一聽“逃不掉”三個字，李烈仔的腦海中冒出一件事來。他把畫家的文件夾藏在了水管後方，還沒有去處理。巨大的文件夾放不進他休息室的儲物櫃，但是，若是把它帶回家，千琪或是千永萬可能會詢問。
“總之加油吧！”魏合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出去。
加油。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嗯，怎麽也要堅持下去才行，他緊緊盯著臺歷上的紅圈，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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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關上門，不自覺地將手撫上脖頸，久違地有種被束縛的感覺。他很少會戴圍巾，因此圍巾上有股淡淡的木香味，這是長期放置在衣櫃最底端沾染上的味道。既然到達醫院以後就要脫掉，他寧願選擇輕便一點的保暖物品。
今天也選擇走小區大門那條路去往醫院，他站在紅綠燈前，觀察著每一輛一閃而過的車窗上倒映著的周末早晨帶著全家出行的司機側臉，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其中不乏女性。他在刻意回避與畫家見面，這一點他很清楚，不知道那個家夥離開橋洞沒有，他一面看著紅色的倒計時一面想。
兩側的行人幾乎都帶著耳機，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冰涼的耳垂，感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是這個緣故嗎？他覺得汽車駛過面前的聲音尤其巨大。
明天開始也試試戴耳機出門吧，他心想。
三、二、一。
他吸了吸鼻子，邁開腳步。
“總之很難搞啊！你們護士去跟她說說唄，我肯定是弄不來，你們看看怎麽協調一下嘛！幫一下忙嘛！我都沒有話語權，你們不要老是叫她來煩我好不好！”
正氣憤地說話的，是住院樓的一名後勤輔助人員。年紀大約在五十歲上下，李烈仔在多個科室都見到過他，姓馬。住院患者需要購買陪護用品、請護工時就會從護士手中拿到他的名片。除此之外，他他也幫忙做一些雜活，比如維修、挪床之類的工作。說話的對象是護士站的值班護士，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李烈仔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沒有在聽，他拿著水杯朝飲水間走去，身後還不斷傳來對話聲。
“嘖，你不管這事兒是吧——護士長！護士長在麽！”
“小聲點！護士長不在！好多病人還在睡覺呢！”值班護士斥了一聲。
“怎麽啦，”另一名護士從休息室中皺著眉頭走了出來，她是肺病科資歷最老的護士之一，叫熊麗。“哎呀，這不是馬哥嘛，怎麽回事，誰又惹你生氣啦。”
“誒，那個家屬啊，六點多就打電話給我，說要換病房，我說這事找護士去！”
“是啊，誰說可以隨便換病房啦，”熊麗附和道，“沒有特殊情況不能換的！你這樣和他說不就好了嗎？”
“我倒是想說啊，可他們說你們護士說需要什麽幫助就打電話給我，我去，老子都說了好幾遍了，叫你們不要亂說！本來我就忙得暈頭轉向的，你們怎麽這樣呢！我什麽都幹，累死累活的，還每時每刻都有人打我的電話，想把我累死不成！”馬哥越說越激動，在飲水機的李烈仔都聽到了他拍臺面的聲音。
“誒誒誒，別激動別激動，馬哥馬哥，”熊麗連忙安撫道，“哪一床家屬，我去跟他說去。”
“七床！你們護士能不能做點事啊，我把電話號碼留在這裏不是讓你們打發家屬用的！”
“好好好，別生氣馬哥，等一下交班的時候我跟她們好好強調一下，周末嘛，病房來來往往的人比較多，可能有時候沒註意，以為家屬是要買東西呢，就把您電話給出去了，t”熊麗解釋，同時攔下了正好返回辦公室的李烈仔，“李醫生，一起去看看吧，七床是你的病人吧，看是不是因為身體原因要換病房。”
“您先去問問看吧，我等一下過去。”他答道，準備先回去沖一劑感冒藥，今早到達醫院後才察覺，自己的嗓子有些隱隱作痛，這並不是病情正在好轉的征兆，吃西藥或許會好得更快一些。
“哎呀，一起去嘛，我在這兒等你！”熊麗幹脆地說道。
沒想到熊麗會這麽說，李烈仔一楞，點了點頭，“那您等一下。”
“是啊，你說說，病人的事情，就應該你們醫生護士來管，找我做什麽呢？哎呀，我真是好辛苦，又要替醫院打工，又要給你們護士醫生擦屁股。”
“哎呀，馬哥，消消氣消消氣。”熊麗笑著點點頭，“多大點事，生氣對身體不好。”
李烈仔走出來時，馬哥還想訓誡訓誡他的模樣，可大概是看到了李烈仔的臉，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用手指著他，對熊麗說道：“誒，小熊，這李醫生，是什麽？本院的？還是學生？”
熊麗應了一聲，“規培的！”
李烈仔凝視著熊麗，總覺得對方的語氣帶有一絲不屑的意味，但他不願意這樣想，他看了一眼馬哥，點了點頭。
“哦，”馬哥先瞅了李烈仔一眼，隨後用手指叩擊著桌面，“咱兩認識認識哈，我是本院的，你喊我馬哥就行了，下次這種事情告訴你啊，不要想著推到我身上，我不管這個的啊，我脾氣很大的。”
李烈仔面無表情地聽著。
“你管的病人你就管好，好不好？這樣才是一名好醫生，你不要，不要跟這些人學壞了，要是你們人人都這樣，那我就不幹了啊，那我就要辭職了，到時候看你們怎麽辦。”
“馬哥，不要生氣啦，怎麽能辭職呢，是不是，現在工作不好找了哇，”熊麗不以為意地說道，用手肘碰了碰李烈仔，“走吧，李醫生。”
丟下仍然保持著一副想繼續說話的表情的馬哥，李烈仔跟著熊麗朝七床病房門口走去。熊麗回過頭去，隨後悄聲對李烈仔說：
“對馬哥啊，你就得好聲好氣哄著，”她說完，扭過頭看向李烈仔，“你也要像我一樣，聽到嗎？”
“啊，嗯。”
“沒了他可不行，到時候什麽雜事都要找到我們護士站來，那就完蛋了，我們很忙的好不好，”她搖搖頭，“你別看馬哥那樣，他一個月賺得比我們還多呢，也是辛苦的，幾乎沒有休息，每天就跟那些病人家屬打交道。”
“知道了。”
“不過他有時候也是很煩人的，喜歡仗著他是本院的欺負人，你就別跟他一般計較，忍忍就是了。”
“好。”李烈仔輕聲答道，見熊麗在病房門口停下，他也停下腳步。
“進啊，李醫生。”
直到這時，李烈仔仍然混沌的大腦才反應過來熊麗執意叫自己一起過來的原因：
要把他當做擋箭牌使用。
他苦笑了笑，走進病房，在門邊坐著的年輕女人見到他，立馬站了起來。“哦，醫生來了，媽，快醒醒，醫生來關心你來了！”
李烈仔點點頭，看向病床上睜開眼睛的老婦人，而熊麗的眼睛彎彎，露出親切的笑容。
見熊麗沒有先開口的意思，他走到病床邊，對女人說道，“聽說你們想換病房？”
“是啊，醫生，這事原來是您管嗎？”女人似乎也有些吃驚，不過立馬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昨天淩晨就找護士說了，護士給了我們一個不知道是什麽人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的，我就跟他說啊，我們要換病房。”
“為什麽要換病房？”李烈仔問道。
“因為！”女人頓了頓，隨後擠著眼指了指左邊，用氣聲說道，“兩個人的呼嚕聲都太大了！我媽聽著聲音根本就睡不著啊！我一直打電話給那個男的，他都不肯過來給我們換！”
“要調整床位的話，這個要跟護士協調的，那位是後勤人員。”他耐心解釋。
“就是護士叫我找他的啊！然後他又叫我們找護士，你是不知道，淩晨那幾個護士態度有多惡劣！”女人撇了一眼熊麗，“一點都不想搭理我們！我也找昨晚在辦公室的那個醫生說了！她也不給我們解決，又叫我們找護士。那就沒辦法了，你們這樣踢皮球踢來踢去，總不能就這樣沒有人解決吧？我只好一直打他的電話咯。”女人抱著手說道。
“換病房的事情，還請您諒解一下，因為我們科室床位一直都很緊張，現在是沒有空床的狀態。”李烈仔答道，應該說，他是在替熊麗回答。
“不是，那你們就讓我們和哪個病床的人調換一下不就好了？”女人幹脆地說，“他們過來，我們過去。”
“原則上沒有特殊情況，我們是不予調換的，”他說著，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眨了眨眼，“因為不單單是調換這麽簡單，相應的信息資料全部都要變更，床位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還請您諒解一下。”
“這個原因還不夠特殊？餵，你知道睡不著覺對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傷害多大嗎？”女人咄咄逼人，從椅子上站起身，“變更資料就點擊一下鼠標的事情，能有多難？不然我幫你們做好了？我也是在醫院工作的人。”
“您別激動。”李烈仔看向熊麗，對方保持著撲克臉，絲毫沒有幫忙解釋的想法。
“說啊，我們又不是很快能出院，一直這樣睡不著覺怎麽辦呀？”
李烈仔舔了舔嘴唇，八床和九床雖然不是他的患者，但陳衛敏一直要求他把所有患者的信息都了解清楚，他努力回想，隨後冷靜地開口，“八床患者後天會出院，到時候應該會好一些，如果晚上睡不著的話，樓下的小賣部也有賣耳塞，可以試試看。”
“你們怎麽不換位思考思考，那麽大年紀帶什麽耳塞啊！”女人皺起眉頭，“在醫院工作的人這麽一點共情能力都沒有啊，變通一下還學不會嗎？你把睡覺會打呼嚕的人調換過來不就好了嗎！”
或許是經過上一次“檢討書”事件，李烈仔有一種預感：再這樣下去，或許自己又會為護士的過錯背鍋。註意到女人已經悄悄將矛盾點轉移到了他身上，如果不能在此緩和她的情緒的話，或許下一秒就會將矛頭指向醫院。
該怎麽辦？現在房間裏在嘗試著解決問題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有些懷念那個熱情又親切的護士長。
大概是大腦領悟到了他的為難，腦中逐漸浮現出一個身影，李烈仔沒有遲疑，抓住了那個幻影。
是王堅。
王堅那時是怎麽應對的？他拼命回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很抱歉，”他微微彎腰，“但是現在一個病房會入住三個人，有些甚至是四個人，並且這裏大多數患者都有肺部的問題，也是老齡患者。可以這樣跟您說，在這裏不打呼嚕的人是少數，就算換到了新病房，就不能保證一直沒有人睡覺打呼嚕，有人出院，就會有人入院。”
女人睜著雙眼，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那…那不睡覺也不行呀。”
李烈仔向後退一步。“剛剛我說的方法，您可以嘗試一下。有什麽不舒服的話，可以隨時跟護士說。”
隨後，他沒有看向熊麗一眼，轉身離去。
走出房間，他一瞬間放松了緊繃著的神經。順利地化解了矛盾，明明是應該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但他卻莫名感到難過。明明是身邊就站著同事，按理說應該是同一戰線的人，他想的是如何解決病人的問題，而對方卻想的是如何利用自己，如何避免擔責。他一方面感到孤立無援，另一方面對一起共事的人感到失望。
規培的。
因為他是規培生嗎？因為他與熊麗並不是很熟嗎？
未免太現實了。他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體驗過這種感覺。
“沒事了。”他輕聲對自己說。他意識到，想要在這裏生存下來，他必須要主動，主動與每個人建立積極的聯結，主動與患者家屬積極溝通，主動幹活，主動學習，甚至包括主動參與閑聊也是他必須學會的課題。
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他可以主動，那麽，平時呢？
他缺乏動力。
他回到工位，將已經完全冷卻的感冒藥灌進肚子裏。
“十三號。”
他喃喃自語，在臺歷上圈了一個圈。十三號是星期五，他是白班，但還是要和陳衛敏說明情況，這樣才能早點下班。殯儀館是幾點關門？想到這裏，他在網上搜索起來，看到時間，他立即心生恐懼，現在的自己就像實驗組的小白鼠一樣，輕微的刺激就會產生反應。
“十八……”他渾然不覺地說出聲。這意味著他要和陳衛敏提出請假。
“什麽？”魏合扭過頭來。t
“啊，沒什麽。”
“哇，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十八床又找你麻煩了呢。”
“沒有沒有。”
“感冒好點了嗎？”
“好多了。”
“感覺還是有點鼻音？”
“有嗎？”他清了清嗓子，掩飾道，“沒事。”
“你好得還挺快的，果然是年輕人。”
“嗯。”
“從今天開始就要忙起來了啊——你要做好準備哦——”魏合抱著胳膊，發出長嘆。
李烈仔有些猶豫地點點頭。
“咱們科室只有你一個規培生，教學查房和病例討論你是一個也逃不掉了啊。”
一聽“逃不掉”三個字，李烈仔的腦海中冒出一件事來。他把畫家的文件夾藏在了水管後方，還沒有去處理。巨大的文件夾放不進他休息室的儲物櫃，但是，若是把它帶回家，千琪或是千永萬可能會詢問。
“總之加油吧！”魏合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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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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