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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14 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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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14 吞噬

李烈仔抱著文件夾沖進了大雨之中。冷風攜著雨點重重地擊打在他臉上,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但他沒有辦法停下,仿佛停下就會被大雨吞噬一般。

他的心跳聲已經掩蓋過耳邊的雨聲,不斷向前邁進的雙腿動作幾乎是出於身體本能——

被追趕的本能。

“貓老師!”

那個聲音,他不會聽錯。

是千琪的聲音。是他妹妹的聲音。

怎麽會這樣!千琪不是應該回到家了嗎!

難道是畫家通知了她?她已經知道自己就是拿走畫家物品的犯人所以來阻止了嗎?不…這不可能…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千琪會這麽親密的喊畫家的名字?!遭到背叛的感覺愈發深刻,他帶著煩悶大步朝前跑著。

一路上有許多岔路,但從一開始,他前進的路線就沒有更改的餘地。

他只能向著醫院的方向前進。

沒有停歇地來到醫院,李烈仔穿過門診樓,繞到住院樓鮮有人經過的後門,拉開樓梯間的防火門,將身體靠在比他的身子更加溫熱的墻壁,扯掉口罩,掀開帽子,大口大口將氣體吸入又排出,牙齒碰撞在一起,顫動的嘴唇帶動周圍的肌肉不斷收緊,雙手也止不住顫抖。實際上,他此刻全身被雨澆得冰涼,但心像被烈焰包裹著一般猛烈跳動著。他咽了咽口水,開始想象千琪拉開這扇門的場景。該怎麽解釋?

不…不會追過來的…他跑得很快…

前發上的水珠不停朝下滑落,滴在他抱著文件夾的手背上。

墜落的間隔竟十分有節奏。

一滴、一滴、一滴......

就像老式掛鐘發出的響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將身體緊靠著後方,不知為何,眼淚在他的眼眶中不斷回旋。

這是出於什麽原因流出的眼淚,他不清楚緣由。

淚水兜兜轉轉,終究沒有湧出,無聲無息收了回去。

將手中的文件夾緩緩放下,李烈仔貼著墻壁無力地跌坐下來。文件夾觸碰到地面輕輕一倒,打開了。他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隨後翻看起來。

臨時改變主意,搶走畫家的文件夾,因為他覺得這是“畫家珍惜的東西”,人失去珍惜的物品,才會變得痛苦。他想讓畫家痛苦。

或者說,他想減輕自己的痛苦。

原來畫了這些東西啊……果然畫得很好呢。

他一頁一頁翻看,伸手將塑封袋上方的水痕一一抹去。盡管他一直把文件夾緊緊抱在懷裏,但雨水還是從上方開口滲透了進去,好幾幅畫已經被打濕,色彩暈染開來,變得模糊不清。

他有些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全都弄砸了!因為千琪的出現!

剛剛慌不擇路逃跑的模樣實在是太丟人。

該怎麽處理這個文件夾呢……

他的思緒猛地被一陣電話鈴聲打亂。他急忙站起身,還在顫動的指尖觸碰著屏幕,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接聽起電話。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餵?烈仔啊,”聽筒對面傳來徐澤的一聲呼喚,他下意識地張開嘴,隨後慢慢閉上,“你還沒回到醫院嗎?”

“我、我在樓下了。”他發出有些心虛的聲音,手不自覺五指分開,緊貼著墻壁瓷磚,指尖不停摩挲著。

“哦吼,看來回家睡得不錯嘛,”徐澤發出笑聲,從語氣中能聽出對方此刻一定面帶微笑,“快點來,我在電梯間這裏等你呢。你們科室果然名不虛傳,護士走路都跟競走似的!”

“等我?”

“是啊。”

“為什麽等我?”他走出樓梯間,環顧四周,沒有能夠暫時存放文件夾的地方,皺著眉頭重新推開了防火門,“我今天是夜班啊。”

“呀呀呀,剛說你睡得不錯,我看你是睡迷糊了吧,”徐澤喊了幾聲,“我來拿傘啊!拿傘!下午不是給你用了嗎?現在外面還在下大雨呢!”

“傘……”他支吾了一會兒,隨後說道,“知道了,馬上上去。”

“嗯!”

掛斷電話,李烈仔從樓梯間下到負二樓,將文件夾塞進了樓梯間水管與墻壁的間隙之中。這裏應該不會有人經過,也不會被保潔員發現,他心想。

耳朵似乎總能聽到一些雜音,他歪了歪頭,靜下來觀察了幾秒,聲音卻沒有再出現。

他努了努嘴,起身準備時,忽然清楚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是貓叫。

極其微弱的聲音不斷在他腦海中回蕩。

他尋找著聲音的源頭。在樓梯間裏找了半天,最終在墻面某一塊瓷磚前停下了腳步。

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瓷磚,裏面的生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聲喊叫起來,嘶啞的貓叫聲不斷從內部傳來。

“喵嗚——喵嗚——喵嗚——”

他無言地傾聽貓咪痛苦的慘叫,待聲音又漸漸虛弱下來後,他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哇,你終於來了,”徐澤看到來人,發出了倦怠的聲音,看著兩手空空的李烈仔,他上下打量著,用充滿困惑的語氣說道,“我傘呢?”

“我…忘記帶過來了…我把我的傘給你用吧,你等等。”說著,李烈仔朝病區走去。

“等等,你過來醫院的時候沒打傘啊?”

“嗯。”

“所以這是雨水?”徐澤摸了摸他濕透了的衛衣,“我就說,剛洗完澡就穿衣服也不至於濕成這樣。”

“嗯。”

“你沒事吧?怎麽淋雨還淋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沒事,”李烈仔說完,轉過身來,把徐澤嚇得一激靈,睜大了雙眼。“那個…你的傘…還要還給你嗎?”

“啊?”

“不…就是…我把我的傘送給你用,好嗎?”

“為什麽?”徐澤問道。

“就…我媽說挺喜歡的…她明天要去旅游…想帶去用。”李烈仔說完,看了徐澤一眼。

如果去橋洞裏拿回那把傘的話,自己的身份就會暴露,他沒法這麽做。

“哦,行啊,無所謂,就是一把傘嘛,”徐澤點點頭,“不過,你媽品味還挺特別的,喜歡黑傘。”

“嗯…那我把我的傘給你……”李烈仔繞過護士站走了出來,“你看看…你要哪一把…”

“隨便啦,”徐澤左右看了看,“那就這個吧!”

李烈仔點點頭,“謝了。”

“行了,你快點去換身衣服吧,還有啊,以後帶著傘出門!辦公室裏明明有兩把傘…還淋著雨過來…你可真夠生猛的,”徐澤調侃道,“吃t飯沒啊?晚飯吃了什麽?”

“嗯…吃了面。”李烈仔隨口一說。

“不錯,”徐澤拿著傘向外走去,“那我走了哈!”

“嗯!謝了!”李烈仔點點頭,目送徐澤離開。

“哦,換好衣服了。”姜娜擡起頭,對李烈仔說道,“動作還挺快的。”

“抱歉,耽誤了一點時間。”他看著姜娜說道。

“沒事,”說完,她看了李烈仔一眼,“下午你替主任去開了會?路過會議室的時候好像看到你了。”

“對,主任讓我去參加。”

“哦,找時間休息了吧?”姜娜背好包,“今晚比較關鍵,你最好不要掉以輕心。”

李烈仔的手上拿著十二床的病歷,裏面夾著各種表格,聽到姜娜的話,他把目光投向那裏。

“翻個身氧飽和都能掉到七十多,有時候甚至到六十七,隨時都可以發生呼衰的,你要多註意一下,”姜娜註意到了李烈仔的視線,說道,“人還算清醒,家屬也在身邊,你不用太緊張,今晚王醫生也在醫院,有什麽應付不了的,你就喊他去。”

“了解了。”李烈仔點點頭。

“這個阿姨吧,雖然算是配合,但是脾氣也是很差的,”姜娜補充道,“性格很急,你要是去她床邊的話,動作最好麻利點,說話快點,聲音大一點,總之不要表現得像個娘娘腔一樣就行。”

“好的。”

姜娜說起話來雖然直率,但條理清晰,溝通起來非常高效,李烈仔將她的話默默記在心裏。他轉過身,正好與走出值班室的王堅對上視線,他鞠躬示意,對方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隨後朝走廊走去。

李烈仔凝望了一會兒王堅的背影,隨後回到工位。

“明白了,那麽我先開半片思諾思

酒石酸唑吡坦片,限用於下列情況下嚴重睡眠障礙的治療 :·偶發性失眠癥、暫時性失眠癥

吧,等會護士會拿過來。”說完,他走出病房,與隔壁病房走出來的護士長交換了眼神,詢問道,“十二床還好嗎?”

“嗯,呼吸狀態還算穩定。”護士長答道。

“好,謝謝。”

“哎!說是穩定,但是我看她那狀態呀,難說,”護士長走在李烈仔身邊,輕聲說著,“這麽年輕,就已經是完全離不開呼吸機的狀態,太可惜了!”

“好像是ICU那邊轉過來的?”李烈仔問道,他只對此事略有耳聞。

“誒,別提了,本來都過不來!是患者找關系轉過來的,隨心所欲得很!”

“是嗎。”

“是呀!陪床的那是她兩個女兒,小女兒才十九歲呢!”

“病情發展確實挺快的,”李烈仔回想起十二床的病歷內容,“肺癌三年,就完全白肺

白肺(White lung)是一種臨床綜合癥,其特征是重度肺炎患者的肺部積累了大量滲出物,影響多個肺葉,使肺部影像學檢查呈現出大範圍的白色區域。

了。”

“之前我跟她大女兒聊呀,就知道一些內幕,”護士長興致勃勃地說著,“去年,她在外地醫院查出了基因突變,醫生就叫她服靶向藥,可是她呀,不遵醫囑,有時吃,有時不吃,還到處去求那些不知道什麽來頭的老中醫,喝各種各樣的偏方中藥,結果好了,上我們醫院來的時候直接就送進ICU了。估計也是害怕了,現在我們叫她做什麽她都很配合,可惜已經晚了呀!”

“原來是這樣。”李烈仔點點頭,看了一眼走廊上的電子時鐘,晚上十一點半。他匆匆返回工位,為失眠的患者開藥。

只不過,那時他還不知道,距離十二床患者停止呼吸,只剩下四個小時。

淩晨三點半,他聽到護士的叫喚,放下手中的活朝十二床跑去,邊詢問患者家屬邊查看生命體征,隨後立刻撥通住院總電話,喊出了值班室裏的王堅。

搶救、談話、簽字、下醫囑……

淩晨五點,李烈仔站在病房內,看著不斷趕來的家屬以及病床上已經宣布腦死亡的患者,無言地退出了房間。

淩晨六點,他擡起頭,看見十二床患者的大女兒站在門口,他放下手中的筆朝外走去。

“您說。”他用輕柔的語氣說道。

“醫生…那個機器上的線…還一直在變化…是不是…還能看看有什麽辦法…救一下…”

“最上面那條線嗎?”

“對!”對方的聲音似乎抱著不安的希望。

“那條線是心率,患者現在在依靠機器維持呼吸,現在呼吸機還沒有撤下,所以還會有顯示,”他頓了頓,“剛剛王醫生也去看了,瞳孔已經沒有反應,已經無力回天了。”

女人的目光緩緩黯淡下來。

“撤下機器後大約十分鐘後,那條線就會變成直線。”李烈仔平靜地解釋著。

“已經…沒辦法了嗎?”

“是的,”李烈仔答道,“如果家屬都告別過了的話,我們還是建議,選擇撤機吧。”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患者的整顆頭隨著呼吸器的壓力上下發生位移的畫面以及“嘶——砰——”的吸氣放氣聲,覺得頭暈眼花。

“可…”

“不撤機的話,就會一直維持著呼吸,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但是最終呼吸都是會停止的,只有費用會持續增加。事實上沒有太大的意義。”李烈仔補充道。

“好吧…那我們…”

李烈仔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再商量看看。”

“好吧。”他有些失望地說。送走女人,他深吸一口氣,支撐不住,趴在桌面上喘息。

淩晨六點半,患者家屬選擇撤機。

早上七點,遺體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運出病房。李烈仔扶著昏沈的腦袋坐在工位上,後半夜他一刻都沒有閉眼,渾身乏力。雖然沒有直接目睹遺體轉運的情景,但根據家屬的聲音以及細微的抽泣聲來看,他能夠想象出這一畫面。

他覺得精疲力竭。僅此而已。

果然沒有感覺到一點悲傷啊。他轉著筆,在心裏默默想著。

他走到窗邊,天光正緩緩灑向地面。

反正,空的病床不久後又會迎來新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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