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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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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車廂內的氣氛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靜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率先開口說話。

暮霜坐立難安,嗅覺習慣了周圍彌漫的藥香, 才在那藥香之下嗅到愈發明顯的血味。

她終於擡起眼來, 一眼便瞧見重燭發紅的眼眸,但他現在的樣子, 卻不是以前那種令人害怕的紅, 反而是一副竭力克制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的紅。

一時間, 對他的擔憂壓過了害怕, 暮霜傾身靠過去, 問道:“我聽說你的傷很嚴重,傷口是不是很疼?”

重燭透過眼上彌漫的白霧,緊緊盯著她, 薄唇微啟,經年的思念哽在喉頭,讓他的嗓音啞得厲害,聲線發顫道:“嗯,很疼。”

暮霜擔憂地想要去查看他的傷處,想及先前被他那樣滿臉嫌惡地甩開,她又驀地收回手去,匆忙起身道:“我、我去把蓮先生請過來。”

重燭急忙喊道:“暮霜。”

推門出去的人猛地一頓,回過頭來,眼中似有焰火綻放開,心花怒放道:“你相信我了?”

重燭伸手想要抓住她,但不知她突然想起什麽, 眼中的焰火又飛快雕零下去,手忙腳亂地往後跌坐出車門, 撞到前方駕車的馬屁股上。

暮霜被馬尾巴上的火焰燙得一個哆嗦,驚慌道:“你不會是想殺了我吧?”

她記得很清楚,在觀燈閣中時,他也是這樣叫了那個冒充她的酒娘“暮霜”,將她騙到身前,殺死了。

重燭伸出的手一頓,立即道:“不,我沒有……”

暮霜驚駭到已聽不見他的解釋,從車上連滾帶爬地翻了下去,一邊撲滅裙擺上的火苗,一邊往外狂奔,好似身後真的追著要活吃了她的洪水猛獸。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裏,重燭才慢慢垂下手,茫然無措地握了握空蕩蕩的手心。

可惡。

可惡!

重燭滿腔的懊悔,卻無從發洩,他望著暮霜離去的方向,驀地擡手扯開胸口紗布,屈指往心口上狠狠抓了一把。

鮮血順著指尖流下,一片黑鱗從心口上被硬生生撕扯下來,在他手心裏化作一條細長的小黑蛇,從車窗飛速游出,追著那驚慌逃離的身影而去。

重燭失魂落魄地坐在車上,任由心口流著血,游離的視線忽而落在前方掃來掃去的馬尾下,他指尖微動,一縷發絲從地上飄起,落入手中,發上還殘留著一點被燒灼的痕跡。

他握緊發絲放到鼻間輕嗅,鮮紅的舌從薄唇之中探出來,化作細長蛇信,分叉的舌尖卷住那一縷青絲,小心而細致采擷著這一縷青絲上殘留的氣息。

她是真的害怕他。

他以前舔過那麽多次她的眼淚,甜的,澀的,欣喜的,難過的,卻還是第一次從她的眼淚裏,品嘗到對自己的恐懼。

重燭擡手捂住臉,呼吸沈重,有那麽一刻,甚至沖動地想要將她抓回來,求她再一次回到過去,回到他們在望夜城外初見之時。

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抱住她。

可惜,就連這個辦法似乎也無法奏效了,因為第一次時,他曾在城外遭遇刺殺,第二次那刺殺他的修士卻提前被花明呈擒住了,可見即便回到過去,她也和自己一樣,是有記憶的。

所以,他已徹底沒有辦法彌補了。

外面傳來腳步聲,人未至,聲已先飄進來,說道:“有個漂亮小娘子著急地跑來找我,說魔尊大人的傷口很疼,疼得都快要哭了,催著我趕緊過來看看。”

重燭眼睫微動,從掌中擡起頭來,霧霭沈沈的眼底倏然亮起死灰覆燃的一點星火。

她都誤以為他要殺她了,卻還記得要給他找醫師來。

腳步聲站定在車外,桑蓮問道:“尊上,我現在能進來麽?”

重燭蛇信一斂,收入唇中,取了一個錦盒將那一縷青絲裝好,調息片刻,才能維持住素日裏的平穩聲線,說道:“進來。”

桑蓮登上車駕,推開車門,直勾勾的目光先往他的面上瞧去,敏銳地發現了他眼角未褪幹凈的紅痕,眉毛飛得老高,驚訝道:“不會吧不會吧,那小娘子說的竟是真的?我們堂堂的魔尊大人,竟然真的躲在馬車裏哭鼻子……”

重燭面色一沈,揚了揚手,一縷魔氣卷起馬尾揚起,駿馬仰頭嘶鳴一聲,燃著烈火的尾巴尖被魔氣催發到極致,如一條火龍,猛地耍進了桑蓮嘴裏。

桑蓮“嗷”地大叫,一把扯開馬尾,趴在車駕外呸呸往外吐火星,嘴上被燙得火辣辣地疼,怒道:“重燭,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可不是你那些皮糙肉厚的下屬,我們巫醫的身子可精貴得很!”

“既然精貴,就該知道謹言慎行。”重燭冷哼,忽然面色一變,疑惑地皺了皺眉,身形化作一團黑霧,消失在了車輦內。

惱羞成怒,純純的惱羞成怒!

桑蓮捂著嘴,重新鉆進車裏,卻只看到空蕩蕩的車廂。

“突然跑哪去了,不會真背著人去哭了吧……”

玄清整頓好了隊伍,準備出發,跑來回稟尊上,只看到坐在車前板上給自己腫成香腸的嘴巴抹藥的桑蓮。

他疑惑道:“尊上呢?”

桑蓮含糊不清地說道:“母雞啊,躲著姑去了吧……”

玄清嫌棄地看一眼他嘴角摟不住的口水,“嘰裏咕嚕說的什麽東西?能不能說人話?”

桑蓮白他一眼,看看他這嘴巴!滿嘴水泡,張嘴都困難,能說得出人話來嗎?

有魔修前來稟報,說發現一百裏外有靈力波動朝離燕谷暗中聚集而來,桑蓮一聽,趕緊擺手,“嘬嘬嘬!”

車前的烈焰魔馬應聲回頭,晃了晃尾巴,桑蓮立即往後躲開,捂著嘴對它擺手——蠢東西,不是在叫你!尾巴上一股馬屎味兒。

好在,這回玄清聽懂了,“走走走”,桑蓮向來如此,只要尊上不在,他是一點安全感都沒有,見著有危險比誰都跑得快。

為免被正道修士合圍在這山坳之中,玄清只得帶著眾人立即啟程,沖出離燕谷,按照尊上之前的吩咐,往天山而行。

暮霜自然也被人好聲好氣地“請”上了車駕,司墨眼見花娘子上了魔修的馬車,急忙追去,被玄清叫人趕去了隊伍末尾。

暮霜和桑蓮坐在一輛車駕中,車駕騰空而起,沖出山谷,直上青天。

待車行穩定後,暮霜松開抓著車廂的手,從窗口望了一眼前方那一駕風馳電掣的車輦,擔憂地問道:“蓮先生,尊上的傷怎麽樣了?”

桑蓮給自己抹了藥,這會兒嘴上紅腫已消,只下巴上還殘留著一點被馬尾灼傷的紅痕。

他手裏撚著一張冰晶色的葉片,貼在嘴角止痛,轉動眼珠上上下下地將她來回打量,憐香惜玉道:“小娘子長得這般貌美,怎麽如此想不通,要去招惹那個大魔頭?本公子實在不忍見你紅顏薄命,香消玉殞啊。”

暮霜本就心有餘悸,讓他說得更是忐忑不安,但仍試圖為重燭辯解道:“他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的人。”

車駕頂上漆黑的鏤空雕花之上,盤纏的一條細小黑蛇歡喜地搖了搖尾巴。

桑蓮煞有介事地點頭,“對,比起別的魔頭來說,我們這位魔尊的確不喜濫殺,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有人不識相,偏偏要犯到他手裏去,他也絕不會手軟。”

暮霜絞著衣袖,埋頭不語。

桑蓮已得知了她就是那在離燕谷中不分正魔救人的活菩薩,心中對她頗為讚賞,便多幾分憐惜,試圖勸她迷途知返,免得遭了毒手。

“我跟在重燭身邊好幾百年了,數不清見過多少像你這樣千方百計都想要接近他的小娘子,有的是正道那邊派來的,有的是野心勃勃覬覦魔尊身邊那個位置的,也有的……”

桑蓮擡眸,細細看一眼對面之人,他看得出來,小娘子眼中的擔憂不是作偽,她沒有那些覆雜的心思,並非別有目的,但越是這樣,他才越是覺得不忍。

“也有的是真的愛上了他這個人,將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求他垂憐。”桑蓮說著,嘆息地搖了搖頭,“可我們的魔尊大人是個死心眼,心裏面就只記掛著一個人,為了她踏遍九州四海,招魂引魄,在天山山腹之中設下禁陣,就算闖進黃泉,都只為去尋覓那一個人,不論付出多少代價都在所不惜。”

重燭……

暮霜認真聽著,心中感動不已,又心疼不已,憋得眼眶發紅。

桑蓮以為她是因明白自己沒有機會而傷心,心中生出一股拯救迷途羔羊的磅礴正義來,說道:“幸好重燭現在不在,一會兒,我趁著玄清不註意,就把你從馬車上丟下去,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別為了這麽一個不值得的人,白白丟了自己的性命。”

車駕頂上的黑蛇倏地豎起脖子,吐了吐鮮紅的蛇信,黑豆眼盯住某人,尋找絞殺的角度。

暮霜心傷到一半,楞了一下,趕緊擺手道:“不,我不要走,我就是為了重燭來的,我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這種話,莫說是重燭,就連桑蓮的耳朵都聽起繭子了。

桑蓮摸了摸莫名有些發涼的頸項,將豎起的汗毛按回去,見她仍然執迷不悟,恨鐵不成鋼道:“我當然知道你是為他而來的,以前的那些小娘子都是為他而來的,最後全都化作了紅顏枯骨。”

他還欲再勸,就在這時,車身猛地一震,一股強悍的氣浪忽然從車駕側面直沖而來,寒霜靈氣霎時沖破車窗。

車窗外,無數尖銳冰淩,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飛射而來,將這一行魔修車駕全都籠入寒冰劍陣之下。

是潛伏在附近的正道修士偷襲。

車隊一時被打亂,玄清匆忙領著魔修上前迎戰。

為暮霜二人駕車的只是普通飛馬,自比不上尊上的烈焰馬,受到驚嚇,在半空胡沖亂撞,車廂裏的兩人被巔得暈頭轉向。

眼見幾束冰劍攜著凜冽寒風,勢如破竹,直刺馬車而來,小黑蛇倏地竄出車廂,淩空飛掠而去,額上護心鱗閃過幽暗的光芒。

叮叮叮——

幽影閃動,數聲連響,將那連片射來的冰劍撞得粉碎。

馬車稍微安定下來,桑蓮看一眼外面亂糟糟的場景,玄清一時半會兒定然也註意不到他們,他回過頭來,一臉欣喜道:“你看,就連老天爺都想救你,機不可失,就是現在!”

說著,不由分說地兜頭往暮霜身上灑了一把藥粉。

“我不走……”暮霜一張嘴,將那藥粉吸入口中,身形嘭得縮小,變成了一只小貍貓。

暮霜大驚,出口的話語全變成了貓叫。

桑蓮提起她的後脖頸,撫了撫貍貓背上炸起的絨毛,“這是化形丹的藥粉,化形時間可維持三日,免得那玄清發現你丟了,回頭再把你找到了,等藥效過後你就能重新變回人身。”

他抓起貍貓,探頭往下方看了看,“是有點高,但下面是樹林,貍貓身姿靈活,應該摔不死,我本想把你變成鳥的,但你不聽勸啊,變成鳥肯定得飛回來。”

暮霜喵嗚喵嗚叫個不停,爪子拼命抓扯車窗,不想被丟下去,桑蓮手背上被撓出好幾條血印子,終於扼住她掙紮的四肢,一個用力將她丟出窗外,對她揮了揮手。

“小娘子,好好活著,找個好郎君嫁了吧,別再不自量力地跑來送死了,你以後會感謝我的。”

暮霜從半空直墜下去,四爪亂舞,“喵嗷——”我感謝你祖宗十八代!

桑蓮“嘶”一聲按住耳朵,莫名覺得她罵得很難聽。

他大人不記小貓過,微笑著看那小貍貓掉進下方濃密的樹冠裏,心滿意足地縮回車廂,惜命地趴到座椅下。

很好,今天的桑蓮大人,又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好醫仙。

小黑蛇解決完襲來的冰劍,返回車內,就只看到趴在車廂底部的桑蓮。

它飛快地在車廂內竄了數個來回,把所有角落都檢查了個遍,就連翻倒的香爐,它都埋頭進爐灰裏面一通亂找。

還是沒能找到暮霜。

小黑蛇出離憤怒,從香灰裏揚起頭來,身形猛地膨脹開,散做一團似霧非霧的蛇影,只有額心的護心鱗依然是凝實的一片。

蛇影朝著桑蓮張嘴嘶吼,尖牙威脅地抵在他的脖頸上。

桑蓮初初見到它,先是一喜,激動地叫道:“重燭,快快快保護好我。”

隨後才察覺到蛇影對他的強烈威脅,他餘光小心翼翼地瞥著抵在脖子上的毒牙,一動也不敢動,結結巴巴道,“哎喲,你看清楚點,這是我的脖子!”

見它的毒牙又往脖子上壓來幾寸,桑蓮才知它是故意,忙求饒道:“哎哎哎,這是做什麽啊,有話好商量嘛……”

蛇影面目猙獰,翹起尾巴,憤怒地拍了拍暮霜先前坐過的地方。

在生命的威脅下,桑蓮腦筋轉得飛快,立即明白過來,“啊?你想找先前那個小娘子?她、她逃了,下面、下面林子裏……”

蛇影倏地一斂,從車窗飛躍而下,沒有絲毫猶豫。

桑蓮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小聲地譴責道:“這個家夥還是這麽小心眼,人逃都逃了,竟然還要追上去斬盡殺絕,實在可怕得很。”

只願小娘子吉人天相,自求多福吧。

……

且說另一邊。

錦施暗箭傷人不成,被一名突兀出現的神秘人所救,被攏入寬大的袖袍中,過了許久,才重新被人放開。

她現下所處之地,早也不在那片竹林裏,甚至也不在離燕谷中,入目所見是一片霧蒙蒙的山林。

“仙子,又見面了。”身後有人說道,話音溫和,聽著耳熟。

錦施轉過身來,看清那人模樣,驚訝道:“春辰神君,您怎麽會在……”人間。

這下完蛋了,她私下凡間,還被上神親手逮著,就算有卯日星君替她求情,怕是也難以過關。

錦施登時心慌意亂,膝蓋一軟,俯身跪拜道:“神君在上,小、小仙只是思家心切,想回喚日嶺看看爹娘,今日只是路過那裏……”

春辰因她這個荒謬的借口不禁失笑,“只是路過,為何還要引弓搭箭,暗中傷人?”

錦施:“……”她絞盡腦汁,試圖辯解,“小仙見那山谷之中魔氣沖天,實在不忍見魔修屠戮蒼生,才欲要出手阻攔一番。”

“是麽?”春辰淡聲道,語氣中聽不出責備與否,只陳述了一遍天庭規定,“仙子莫不是忘了,天條中有定,凡上界仙神,不可隨意幹預下界之事?”

就連那位小雀仙下界來,都需要司命星君細觀滿天星辰,小心編撰命牒,再借助一名凡間女子的身份才行。

錦施聞言,越發緊張不安,“小仙救人心切,一時情急,實在沒想那麽多,懇請上神饒恕我這一回,小仙定當立即折返天庭,以後絕不會再犯。”

眼前衣擺拂動,春辰向她走來兩步,和煦的神威從他身上緩緩淌出,分明如春風拂面,卻帶給人沈重的壓迫之力,他道:“錦施仙子還不肯對本君說實話麽?”

錦施緊攥裙擺,終究是抵擋不過上神之威,將自己私下凡塵的前因後果,如實吐出。

她本以為會受到春辰神君的嚴厲斥責,卻沒想伏在地上等了許久後,那位神君卻嘆息一聲,俯身將她扶了起來。

春辰道:“你知道這是何地麽?”

錦施轉頭看了看四周,山間濃霧將樹林遮蔽得影影綽綽,饒是現下正值午時,日光也難以穿透迷霧,使得周圍景致頗為昏昧。

她滿是疑惑地搖了搖頭,“小仙不知。”

春辰也未拐彎抹角,很快便揭曉答案,說道:“此地名為霧隱山。”

五百年過去,霧隱山下的小村子早已破敗得無人居住,這座山原本便常年雲霧籠罩,後又被那魔道尊主設下結界屏障,山中便越發杳無人跡。

“霧隱山?”錦施起初還未反應過來,只覺這名字有幾分耳熟,細細一想才驟然想起是在何處聽過。

是那只熊蜂!她曾在熊蜂嘴裏聽到過這個地名,且它還提及過不止一次,因為這是暮霜和小魔修見面定情的地方。

春辰感慨道:“本君救下你後,本是隨意擇了一個方向,沒想到卻到了此地,可見冥冥之中,機緣天定,這興許的確本該是你的機緣造化。”

錦施驀然仰頭,因他這麽一句認可的話語,壓抑在心底不能為外人所知的不甘盡數從眼底爆發出來,委屈啜泣,“能得神君此言,小仙感激不盡。只是本應是我的又如何?事到如今,我早已是被人鳩占鵲巢,踢出局外,即便想要挽回也無能為力,還險些兩次因此喪命。”

春辰微微蹙眉,面露關切之色,“仙子心中已生掛礙,本君今日即便將你強行帶回天庭,你心障不消,恐怕也會對以後的仙途有損。”

聽見仙途有損,錦施面色更是慘淡,心中也愈發嫉恨那只山雀。

春辰沒有錯過她眼底恨意,長嘆一聲道:“罷了,我與卯日星君素來交好,亦不忍見他的妹妹以後受心魔所困,你我能兩次相會,可見緣分匪淺,本君便助你消了心障就是。”

錦施受寵若驚,疑惑道:“神君能如何助我?”

“心障因何而生,便能因何而解,你因誤失良機求而不得而生不平心障,若你能取回自己應得的,心中不平自然也就平了,心障自也就消了。”

春辰說道,從袖中取出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玉石盆景之中,一株三葉仙植生機勃勃,翠綠欲滴。

“此為附魂草,我曾請暮霜仙子幫我溫養過一段時間,草中餘留有她的魂力,此草已與她生息相關,當能騙過你說的那個以魂識認主的信物,護你周全,若仙子實在不甘心,可借此再去試上一試。”

錦施驚奇地打量著春辰神君掌中的靈植,眼前的小靈植看上去和三葉空谷幽蘭差不多。

她本就是去懸圃園中走個過場,也沒仔細背讀過那比天河還長的靈植譜,從沒聽說過什麽附魂草。

但春辰神君畢竟是掌春的上神,當然比她見多識廣,能拿出一些她沒見識過的靈植,實在太正常不過。

想不到那小山雀表面看著孤僻,沒什麽朋友,成天只能和一群肥蜂子混在一起,私底下竟和春辰神君都有了來往。若再給她些時日,說不準以後當真會爬到自己頭上去。

錦施咬了咬唇,心中不忿,但想到第一次險些被蛇影勒死的經歷,又有幾分猶豫道:“可我已用這木雕嘗試過接近重燭,他已經知曉了,我沒被木雕認主。”

春辰道:“你曾說過,那夜後,你又重回到了將將下界那一刻?”

錦施點頭,“嗯,但我也不知為何會重來一道。”

“這就對了。”春辰撫了撫自己掌心紋路,說道,“我曾聽說,小雀仙下界時,司命星君曾給了她三道讖文,能讓她有三次機會重返過去,改變命數。這個讖文能影響到與她產生瓜葛之人,你當時也牽涉其中,所以亦受到了讖文回溯。”

“但你與他人不同的是,你乃是天庭仙子,雖人在下界,但所歷的仍是天界時間,哪怕你在人間渡過二十年,時間作用於你身上,也不過只有二十日,暮霜仙子的讖文對你亦作用有限,你才會在回溯之後,還記得發生了什麽。”

錦施忙追問道:“那魔界太子也會記得發生過什麽嗎?”

春辰笑了一下,“魔界太子被斬落龍角,跌入凡塵,退化成蛇,他一日長不出龍角,便要在這凡塵裏翻滾一日,無法回歸魔界,既是凡塵裏的蛇,想必是不記得的。”

錦施松了口氣,目光再次落到神君手裏的附魂草上,哪怕她得不到自己應得的,也絕不想讓山雀輕易攀上高枝,以後爬到她頭上作威作福。

須臾後錦施下定決心道:“請神君助我化解心障。”

春辰擡高附魂草,掐指施訣,三葉靈草化作流光沒入錦施眉心,閃了一閃,消失不見。

錦施立即從懷裏取出那只木雕小雀,見到雀身銘文晃過漣漪一樣的波光,春辰的身影逐漸從霧中淡去,“時辰已到,本君該回天去了,望錦施仙子早日解開心障,平安歸天,往後仙途通達。”

錦施連忙俯身行禮,拜別春辰。

有了掌心的木雕,眼前的霧氣竟在她面前霍然分開,露出一條山道來。錦施望著山道猶豫片刻,把心一橫,往霧隱山深處走去。

約摸半個時辰後,錦施在那霧氣深處看見了一座山間小院,院中有一棟*高大的木樓,木樓兩側各有一排小木屋,爬滿野薔薇的籬笆圈擋住一個寬闊的院壩,院子東南一角架著三兩支架,架上掛著熟透的紫葡萄。

一群麻雀在葡萄藤上跳來跳去,啄食著成熟的果子。

葡萄架旁邊種著一株高大的合歡樹,合歡花落了滿地,粗壯的枝幹上吊著一個藤編的秋千,秋千上纏繞著不知名的藤蔓,開著白色小碎花。

在院子另一邊,有一個小小的假山水池,池子上的法陣還在運轉著,一束小瀑布從假山頂上飛流直下,濺起雪白水花,水花下面隱有游魚擺尾。

院子裏竟還有五六只啾啾叫的黃絨小雞,跟隨在雞母身後,學著用稚嫩的爪子刨土,翻找躲藏起來的蚯蚓。

錦施望著那群雞崽,眼前沒來由閃過一幅鮮活的畫面來——

身著黑衫的少年懶洋洋地坐在秋千上晃蕩,姿態慵懶,但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卻盯著院子裏的小雞來回打轉,鮮紅的舌尖從唇中探出,拉長成蛇信,在空氣中晃了晃。

他長得極好,唇紅齒白,烏發如墨,比之現在,身上尚帶著幾分稚嫩的少年氣,鮮紅的蛇信從唇瓣上掃過時,有種說不出的陰冷魅惑之態。

隨即瞇起眼睛,掌心裏一團魔氣黑霧蠢蠢欲動。

另一旁的葡萄架下,梳著雙螺髻的少女剪下一串葡萄放進竹籃裏,分明背對著他,卻好似腦後生了眼睛,頭也不回地斥道:“重燭,不準偷吃我的小雞。”

黑衫少年動作一頓,悻悻收手,將那一團魔氣捏碎在掌中,哼道:“又沒二兩肉,我哪有這麽饞。”

女孩便抿嘴笑了笑,踮腳去剪葡萄架頂上那一串紫紅的果子,要碰到葡萄時,她動作忽而頓了頓,眸光微閃,腳跟踩實回地面,說道:“重燭,我摘不到這一串。”

秋千架上的少年轉過頭來,身形一晃,眨眼來到葡萄藤下,他沒有幫她剪,而是直接托起腿彎將她抱起來。

但她第一時間卻沒有去剪那串葡萄,而是挑了其中看著最紅最甜的那一顆摘下,捏在指尖,貼到他唇邊,說道:“張嘴。”

少年聽話地張開嘴巴,她指尖用力,將葡萄汁水擠進他口中。

兩人的氣場分明不搭,卻又奇異地交融。

“嘖。”錦施翻了個白眼,嫌棄地撇嘴,擡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大約是那附魂草的作用吧,竟讓她看到了他們的過往。

這座小院幽靜,閑適,與世隔絕,保存得極好。

錦施推開圍擋籬笆門,走進院子,先掬了一捧瀑布的水,又走過去晃了晃秋千,將葡萄藤上的麻雀驚得撲棱棱飛散。

最後,推開了中間那棟木樓的大門,走進屋子裏。

原來就是這麽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土包子就是土包子。魔界太子落下這凡塵,也成了個土包子,癩皮蛇。

院外,山霧一陣浮動,聚攏而成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重燭現身在一株綠樹旁邊,擡手接住一只從院中驚飛的麻雀,揚目看向主屋窗欞透出的身影,對方在屋裏來回走動,隨意翻動,好不見外。

他不知道那只鳥妖是如何穿過結界,闖進這裏來的,但沒關系,霧隱山大得很,埋一只毫無禮數的鳥妖綽綽有餘。

重燭掂了掂指尖,麻雀從他手上展翅飛離的一瞬,他的身形亦化作一條暗影,淩空沖入木樓。

屋內的錦施只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脅從後而來,她猝然回身,只見一只蒼白的手撕開眼前空間,五指成爪,一把鉗住她的脖子。

巨大的沖擊力將她撞得倒飛出去,重重砸到後方墻壁上,直到此時,她才看清眼前那一張森冷如修羅的面容。

“重……”錦施張口想叫他的名字,但重燭顯然沒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上一回,他試圖問出她手中木雕來自何處,才會耗費那麽多時間與她周旋,但錦施唯恐被人發現她私下凡間,寧死也不敢透露天庭之事。

這一回,重燭不打算再與她浪費時間了,總歸他已找到暮霜,只需取回木雕,以後總有機會從暮霜口中得知因由。

重燭指下發力一擰,便欲擰斷她的脖子。

卻在這時,一雙半透明的羽翼忽而從錦施身上爆發出來,合攏雙翼將她護在其下,重燭動作一頓,猛地松開手指,往後退開。

錦施從墻上滑落至地上,一個木雕從她懷裏骨碌碌滾出來。

重燭屈指一抓,將木雕吸入掌中,看著她身上羽翼收攏,回歸至木雕體內,木雕右側的翅膀紋理內,一道替身銘文倏然破損。

——以魂識認主的木雕替她擋了攻擊。

重燭垂眸盯著木雕,握著木雕久久不語。

他有上一回的記憶,當時他握著木雕,親自攻擊過她,差點將她絞殺在蛇尾之下,木雕都沒有任何反應,為何這一回木雕卻替她擋了攻擊?

重燭神識沒入木雕,仔細檢查過木雕紋理之下的替身銘文,沒在裏面發現問題。

問題不是出在木雕之上,那便是在眼前這只鳥妖身上了,她身上必然和暮霜有著某種深入神魂的聯系,才能讓以魂識認主的木雕將她誤當做主人,從而替她擋下攻擊。

若是如此,重燭反而不敢輕易殺她了,他害怕殺了她會對暮霜也造成傷害。

在弄清楚她們之間的聯系並斬斷之前,他也絕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錦施沒想到重燭會來得這樣快,她陡然遭到襲擊,原本還有些擔憂春辰神君給的那一株附魂草到底有沒有用處,現下看到結果,終於安下心來。

見重燭那驚訝遲疑的表情,他應當是不記得前一回的事了吧?

饒是如此,錦施還是有些怵他,在他沒有做出反應前,她也不敢輕舉妄動。

重燭摩挲木雕良久,朝她伸出手去。

錦施心下一喜,忍住毛骨悚然的不適感,強迫自己擡起手去,在即將搭到他的手前,重燭指尖一蜷,繞開手去,從她臉面上方揮手抹過。

魔氣撲面,錦施私自下凡,無名無分,本就是私自竊奪了這麽一張面容,她自己施展的障眼法並不算精妙,輕易就被重燭抹去偽裝,露出真容來。

錦施驀地一驚,以為被他發現了。

重燭凝眸看了她一會兒,揮出一股魔氣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

晚秋之後,白晝漸短,尤其是山間密林,天黑得很快。

暮霜被人變作貍貓,拋至這片遼闊的山林中,她下落的時候被濃密的樹冠一連擋了幾下,最後又使出吃奶的勁兒彈出爪子抓住樹幹滑下去,才算安然無恙地落了地。

可變身貍貓之後,視野一下變得極為低矮,這山中林木也格外高大,密密匝匝,四面八方全都是高大密集的草木,讓她連東南西北都難以分清。

最初的時候,暮霜還能望著上方的車駕,跟在後面追,漸漸的,玄清帶人沖出了正道包圍,魔修們的車駕越行越遠,她就再也追不上了。

暮霜全然不知,在她手忙腳亂地在林子裏狂奔時,還有一條小蛇也在山林中無頭蒼蠅似的亂竄。

桑蓮是誠心想要救暮霜,生害怕留下蛛絲馬跡讓玄清返回來重又把她抓回去,不僅將她變作貍貓,還特意用藥遮掩了她身上的氣息,竟讓小黑蛇都追蹤不到。

小黑蛇吐著信子在密林裏游走,信子都快吐出火花了,都沒能從空氣中捕捉到它想要的信息。

它眼上白霧越厚,看不清周圍環境,狂躁到以頭哐哐搶地,一路找,一路撞,撞得樹裂石飛,野獸四逃。

暮霜本來已找到一棵樹上廢棄的鳥窩,打算在此過夜。

她窩在夜色中,聽到山林中那恐怖的動靜越來越近,嚇得嗷嗚一聲從樹上竄出,和其他鳥獸一起往前逃竄。

奈何她跑得快,那後面的動靜停一會兒,響一會兒,追得也很快,而且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狂躁,像是什麽陷入狂暴狀態的魔獸,嚇得整座山林雞飛狗跳。

一整個晚上,暮霜都和林子裏其他可憐的鳥獸們一樣,楞是被追得東奔西躲,連口氣兒都喘不勻。

這片地界的鳥獸,活得可真不容易啊。

護心鱗的動靜反饋至本體,重燭心口也一陣一陣地震顫。

他魔氣一卷,一刻不停地回了天山,到了天山巔上冰雪所鑄的魔宮,瞧見玄清一行人已聽他命令回來,微微松一口氣。

玄清正在魔殿之中,焦急踱步。

沖出正道合圍之後,他去詢問過花娘子安危,叫那桑蓮三言兩語糊弄過去,直到回到天山,才發現那位花娘子竟早已不見蹤影。

問起桑蓮,那混賬巫醫也含糊其辭,一推三不知,不等尊上歸來,就匆忙找了個借口逃回巫醫谷,揚言要閉關三個月,誰也不見,將這一口大鍋甩在了他一人背上。

玄清立即派人折返去找,一夜過去,仍未收到回信。

尊上卻先回來了。

重燭剛踏入大殿,就聽裏面傳來一個討人厭的聲音,急道:“這都過去一夜了,還沒消息麽?我可是親眼看著花娘子上了你們的車駕,到了這裏,你說人不見了,這是什麽意思!”

重燭眉心狠狠一擰,瞬影上前,沈聲問道:“誰不見了?”

玄清悚然一驚,立即拂衣下跪,拱手道:“屬下辦事不力,經過蒼山一帶時遭遇正道襲擊,一時無瑕顧及,沒能將花娘子帶回天山來,屬下已派了人去找,只是暫時還未有消息,請尊上責罰。”

重燭的臉色頓時陰沈得比天山的寒霧還冷,他來時匆匆,去也匆匆,身形從殿中消融。

“我也要去找花娘子!”司墨不顧重燭恐怖的魔氣,想要沖上去搭個便車,被人從魔氣中毫不留情地一腳踹了出來。

臨走之前,重燭問道:“桑蓮呢?”

玄清立即回道:“他回巫醫谷了,說要閉關三個月。”

重燭獨斷專行道:“抓回來,有件事我要交托他去做。”

他說完,一束流光甩至玄清懷裏,與此同時,重燭亦以神識傳音向玄清傳送了一個命令,隨後從殿中隱沒。

重燭的魔氣一斂,露出了後面被擋住的另一個人。

錦施沒想到,重燭分明已認可了木雕上的魂識認主,才會將她帶回天山來,竟還一聽那什麽花娘子失蹤,就焦急地跑去尋她。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到底信沒信她?還是說,他竟想兩個都要?

錦施思慮甚重,一時沒有註意到有人近身。

司墨撫著下巴圍繞她轉了一圈,目光上下掃視,將她打量一圈,問道:“你該不會是魔尊帶回來的情人吧?”

他的想法很簡單,花娘子親口告訴他,她是魔尊的妻子,他自是願意相信她的。

妻子才剛失蹤,重燭就迫不及待帶了一個新的女子回來,不是情人又是什麽?

玄清斥道:“尊上向來潔身自好,司郎君再敢胡說八道,詆毀尊上,休怪我不客氣。”

司墨訕訕地閉嘴,不到一息,又開口道:“那你說她是誰?不是都傳,你們尊上輕易不會允許外人上天山的麽?更何況,她還是魔尊親自帶上來的。”

玄清冷臉道:“司郎君今日也進了天山魔宮,難道司郎君也是我們尊上的情人?”

司墨:“……”司墨雙手環胸,連退數步,驚駭道,“你少空口白牙汙人清白!我心中已有中意之人,絕不會屈服於爾等淫威之下。”

錦施瞥他一眼,認出這就是在離燕谷中誤中她一箭的倒黴鬼。

真是聒噪,當初那一箭怎麽沒瞄準他的嘴。

司墨莫名覺得肩上傷口隱痛,嘶嘶抽氣,總算閉上了嘴巴。

他雖滿嘴胡言,但有一句話卻說得沒錯,眼前的姑娘是尊上親自帶上天山的,玄清自然不敢怠慢,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女子一眼,按照尊上的吩咐,禮數周全地將她請出大殿,親自送去了臨淵樓中。

順道把司墨也一並安置,警告他不準亂跑。

司墨識時務為俊傑地退進屋中,轉頭便趴在窗口上,朝另一座孤立在一峰之上的院落張望。

玄清親自布置了魔將把守在院外,又在那院落外設了數道封印,看上去不像是要“金屋藏嬌”,反倒像是想將人囚禁起來。

司墨一時間猜不透這女子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了,在花娘子回來之前,他一定得想辦法打探清楚那個女子的底細,以及,和她那糟心丈夫到底是什麽關系。

是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蒼山密林。

在小黑蛇又一次橫沖直撞地撞上前方那一墩大石前,被撕裂虛空伸來的一只手捉住,小黑蛇的尾巴立即攀上他的手臂。

重燭踏出空間裂縫,揪住狂躁的護心鱗,時常也會被自己這麽蠢的分丨身氣笑。

“廢物東西,你這樣做,除了嚇跑她,還能幹什麽?”

小黑蛇在他手裏垂頭喪氣地嘶嘶吐信。

重燭閉了閉眼,盡力驅散眼上白霧,轉頭打望了一眼四周參天巨木。

濃密的樹冠將林子裏遮擋得昏暗無光,粗壯的樹木上爬滿了潮濕的苔蘚,地面亦積累著經年腐敗落葉。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濕腐的氣息,混雜著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氣息。

既然嗅不到暮霜的氣味,那他便一寸一寸搜尋,不錯過任何一處,絕對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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