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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花好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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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花好月圓

隴右軍主帥, 現任隴右都督崔煥之娶親,乃是西北軍中影響時局的一件大事。崔煥之是威震八方的河隴侯崔嗣老年所得的獨子,因此自小受萬千寵愛。雖他早已過弱冠之年,多年來媒人都快踏破了崔府的門檻, 可他多年來遲遲從未議親。

今朝他的這場婚禮, 可謂是突如其來了。

隴右崔氏無論在西北還是京中, 皆是人脈甚廣,結交甚多,按照其速來一擲千金的豪氣做派,這場盛宴必得大張旗鼓,車水馬龍,名震西境。

清河連夜兼程來到廓州崔府之時,已是婚禮當日的清晨, 所見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光景。

崔府新刷了紅漆的朱門, 色如泣血。貼著“囍”字的大紅燈籠燭火微茫,在風中搖搖欲滅, 一段淒艷的紅綢挑在大門上方的牌匾間, 飄飄悠悠地垂落下來, 遮住了“崔”字最上的“山”。

異常的冷落門庭前, 兩隊二十個侍衛各在一旁, 依次排開,手握腰間佩刀之柄, 氣勢攝人,一律冷面,並無半點喜氣。而赴宴的賓客鞍馬更是疏落, 寥寥無幾,只有幾個西北節鎮的節度使面孔, 清河看著還不算陌生。

清河向在門口迎客的侍衛遞上了崔煥之數日前才匆匆寄於她的請柬。那侍衛狐疑地瞥了一眼她略不尋常的男裝扮相,接過請柬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才放她入內。而她所帶的親衛,一並被攔在了府外,唯有身著女裝的凝燕緊跟著她,才未被阻攔。

清河和凝燕隨著稀疏的人流步入崔府。她的目光掃試了一圈,只見庭院中鋪滿赤紅氈毯,隨處可見“囍”字盈門。

她漫不經心地游蕩在府中,裝作不經意地撫花弄草。簇簇怡紅海棠,團團碧綠芭蕉,一隊隊府兵穿梭在滿府艷麗的赤色間,似在巡邏,又似在監視。

她感到些許不自在,心中疑慮萬分,手心漸漸攥出了汗。

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崔煥之再說。

穿過穹頂水榭,一處逼仄且迂回的長廊雕著翠碧的漆,有如青蛇蜿蜒在側。庭內栽有一棵蔥綠的石榴樹。晚春時節,枝葉已有盛夏的繁茂,亭亭如蓋,蔭蔽其間。

長廊盡頭,便是崔府的內宅。

清河加快了腳步,卻遠遠望見長廊的另一頭,一隊全副武裝的重甲守衛正往她的所在之處逼近。她對凝燕擡手示意,正欲拔腿就往長廊盡頭奔去之時,嘴唇忽被一雙手給捂住,緊接著拽住了。

清河一驚,垂下眸子,看見了來人煙青色鑲團花紋的袖邊。

“噓,是我。”耳邊傳來崔煥之壓低了的聲音,“別叫,跟我走。”

轉眼間已被他拖拽著到了一處偏僻的低矮柴房外外。

“凝燕,你找個地方藏身,候在附近,有人發現了立即報我。”清河對凝燕令道,語罷轉身便進入柴房內。

室內昏暗,唯有小扇木窗開了一道口子,微束天光從罅隙中漏進來,灑在崔煥之團花紋作暗底的一襲青袍上,更顯衣料的陳舊。

清河認得,這身分明就是崔府下人的青袍。

“你怎麽這身打扮?”倒是崔煥之先開口了。他松開了緊拽她小臂的手,向後退了一步,一雙鳳眸微微瞇著,褶皺細細的,如同鋒利的薄刃勾起,含笑睨著她。

“這話該換我來問才對。”清河輕輕咳了幾聲,負手在背,繞著他行了半圈,道,“堂堂崔家大郎,新婚之日為何是這副下人打扮?”

崔煥之擺了擺手,垂落的頭偏去一邊,望向柴房粗糙石地上一圈又一圈的光暈,薄唇緊抿,過了許久才緩緩道:

“實不相瞞,我已被困在房中多日,今日好不容易打暈了送飯的下人,才得以溜了出來。”

“何人敢困你?”清河蹙了蹙眉,打量了一會兒他頹唐的氣質,隨即悟道,“難道是令尊之意?河隴侯從長安回來了?”

崔煥之頷首默認,俊氣的面上滿是倦意,回道:

“上月,我阿耶給我指了門婚事,竟要我娶一個連面都未曾見過的女子,我百般推脫不得。前日,阿耶從長安歸來,由幾個宦官和禁軍護送回到廓州,竟將我府門封閉,收走了我兵權,整日派人監-禁於我,急著要我速速娶妻。”

“難怪你這婚禮如此倉促……”清河一楞。

今日崔府中這般布置的重兵,只是為了防止崔煥之逃跑麽?

她猶疑地望向眼前的男子。本是錦衣貂帽千金裘的少年,如今穿著不合身的寒磣青袍,發冠都是歪歪斜斜的,漏出幾縷碎發垂在鬢角,倒顯得有幾分落魄。

她嘆了一口氣,問道:

“你阿耶要你娶的,是哪家的貴女?”

“現任河東節度使的幺女。”崔煥之嘆了一口氣,道,“聽聞河東許氏女,狀若夜叉,兇悍無比。我真不知阿耶看上她哪點了……”

“河東許氏?”清河擡手支起下顎,不由在柴房裏踱起了步子。

這就奇怪了。

雖說地緣上,河東與隴右相距較近,結個姻親本是不足為奇。可近年來隴右崔氏勢力如日中天,反觀河東徐氏,則是日漸沒落,不僅朝堂上悄無聲息,去年還因送錯壽禮一事而被聖上降下重罰。

那本是一株狀若壽桃的東海珊瑚,取福壽綿延之意。可不知為何,送上含元殿之時,珊瑚的槎枒盡毀,形如枯木。當日,眾目睽睽,龍顏大怒,親手將只剩半截的珊瑚樹踏破,紅珊珠子震碎一地,四散零落在冰寒照人的丹陛玉階前。

河東許氏,由此永失帝心,再難有翻身之日。

而河隴侯崔嗣,一代封疆大吏,宦海沈浮幾十餘載,不僅手眼通天更是眼高於天,連公主作兒媳都未必看得上,如今又為何非要與河東許氏這一支衰頹世家聯姻?甚至為此,不惜將自己手把手培養起來的獨子幽禁在府中,還褫奪了他的掌兵權。

由此看來,崔煥之的這樁婚事,實乃疑點重重。

清河鎖眉不語,她凝望著窗下那光束裏,彌漫著紛紛茫茫的無數微塵。透過閉闔的窗欞紙縫,望見了來來往往,穿梭不輟的巡邏府兵,而後低聲問崔煥之,道:

“你打算如何?”

崔煥之垂頭猶豫了片刻,倏然擡頭,憔悴的眼神掃過眼前手托下顎的女子,她清亮的雙眸,冷靜又專註,猶帶一絲不可逼視的光華。他開口道:

“清河,我想逃婚。不如,你帶我離開廓州?”

他盯了她一會兒。清河怔了怔,本來沈定的面容,像是被一顆石子投入的靜湖,一層訝異,就著一層猶豫,慢慢蕩漾開去。她道:

“這怎麽行,綁架隴右軍主帥的罪名,我可不敢當……”清河不由挑起了眉,哼笑一聲,“你按照當年我教你的軍情密文寄信於我,就是想讓我來帶你逃婚的?”

“清河,這可是我的終生大事,難道不比軍情重要?”崔煥之苦笑道,“雖然我最是心儀之人已嫁了他人,但我也不能隨意娶個女子就這樣了此殘生,這不兩相耽誤麽?”

清河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婚後我夫君將我管得甚嚴。你怎知我一定會來?若是我今日不來。你難道就不跑了?”

“我一直等著你。我知道,清河,你一定會來幫我的。”崔煥之忽而一笑,擡起已是神采奕奕的鳳眸,目光燃著幾分灼亮,對她笑道,“當年你不想和親的時候,就跑得遠遠的,哪怕去了敵國受盡折辱也在所不惜。我此刻的心情,世上除了你,怕是無人更能感同身受了。”

他說得言之鑿鑿,理所應當,清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確實,她接到他以密文寫就的請柬當日,來不及告之她夫君便匆匆易裝出城,日夜奔馬不輟往廓州趕。

個中原因,或許是為了他為她死守涼州五年的恩義,或許是因他為她放棄涼州的愧怍,也或許是因為五年來並肩而戰,無關風月的情誼。

他的心意,她此生無從回應,卻始終希望他也能和她一樣,找到命定之人,相守一生。

清河不由擡眸,與他篤定而又肆意的目光對視,收了笑意,道:

“不管如何,你的婚事來的太過蹊蹺。婚期倉促不說,婚宴還重兵把守。”她巡視了一圈內宅四周,問道,“你難道不好奇,“你阿耶為何突然要讓你娶許氏女?這其中究竟藏著什麽內幕麽?”

崔煥之沈吟片刻,道:

“這幾日我困於局中,只忙著脫身,未曾細思。經你這麽一說,似是確有些古怪。在我印象中,我崔氏與許氏的關系向來並不親近,不過泛泛之交。”他搖了搖頭,糾正道,“應該說,阿耶向來看不大起河東許氏的。我思來想去,都不甚理解,阿耶為何此次要執意令我娶許氏女。”

清河點頭。

看來,崔煥之所知的並不比她多。

可隴右崔氏和河東許氏,除了地緣毗鄰,究竟還有何交集可言呢?

她一面細思著,一面發問道:

“你可知你的新娘子在何處?許氏與你家聯姻,她或許知道些什麽,不如找她試著問一問。”

崔煥之微微一怔,面上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薄紅,轉而背身拂袖道:

“什麽新娘子……我是又不會娶她。你此計不可,我才不要見那個倒黴婆娘。”

身後許久沒有聲音,他轉身,見清河雙手抱臂,擡起纖指不經意地撓了撓鼻尖,微微歪著頭望著自己,洞徹的眼神頗有幾分玩味。

他竟被這她這看破不說破的目光看得有些臉頰發熱,立刻擺手道:

“罷了罷了,我去找就是了。反正今日,我是絕不會跟她拜堂成親的。”

清河笑而不語,任由他拽住她的衣袖,一鼓作氣走出了柴房。

據悉,幾日前河隴侯便派人前往河東結親,許氏家主許天臣便已將幺女送來了廓州。此次嫁予崔氏的許氏幺女,名為澤玉,曾被聖上封為沈郡縣主,今次出嫁被安置於內院中一處僻靜且清幽的偏庭。

二人躲過四處巡邏的府兵,躡手躡腳來到偏庭的廂房門外。崔煥之面露猶疑,還未推開房門,就聽到房內傳來“呯嗙”一聲巨響。

他身形一震,又聞內裏傳來一個女子尖細的嗓音:

“不對,都不對。彩雲髻不是這麽盤的,都給我出去!”

清河趕忙拉著崔煥之後退幾步,躲入了一旁的樹叢中,用芭蕉葉擋住住了身姿。

廂房門開了,一隊侍女從中低垂著頭走出,又將房門再度掩上。

清河挑了挑眉,眼神示意崔煥之,這可是一個絕佳的時機。而他,反倒是沒了行軍打仗時的那份勇猛果決,左顧右盼間,被她推推搡搡著來到門前。

本想讓他直接推門而入,誰料他竟慫到敲起了門。清河汗顏之際,房內傳來女生帶著微微慍怒的吼聲:

“誰都不見!”

清河抱臂,踹了崔煥之一腳,他未有防備,無意中叫出了聲。廂房內的女子似是聽到了陌生的男聲,怒聲轉而變為疑惑:

“誰在外面?”

面對清河鋒芒畢露的目光,崔煥之恨不得拔腿就跑,卻只得硬著頭皮應了一聲:

“我家公子命小人來給姑娘送東西。”

房內許久未有響動,俄而忽然傳來一聲細弱的女子低吟:

“進來吧。”

轉瞬間,前後音調轉變之劇烈,令人咂舌。

見崔煥之久久不動,清河作勢又要擡腿踹他一腳,他閃避不及,撞到了門框上,腳步又被門檻絆倒,整個人朝房內趔趄而去。

“砰”地一聲,廂房的雙扇門被他飛身撲了開來。

人高馬大的崔煥之竟“撲通”一聲,整身墜在冰涼的地磚上。他來不及痛嘶,偏過頭去,一眼望見了妝奩前坐著一個紅裝雪膚的小娘子,一雙靈動的杏眼正朝他瞥過來,面露狐疑之色。

他又急又氣,飛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慌忙開始整肅狼狽不堪的儀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門外忍著笑的清河。

見那女子已從妝奩前起身朝他走來。崔煥之叫苦不疊,退也不得,進也不得,他只得繞過那女子方才甩落滿地的步搖簪釵,珠花點翠,朝她微微躬身,拜道:

“許,許姑娘……”

“是他讓你來的?”許澤玉小步翩翩走來,隔著一步之距,繞著崔煥之行了半圈,左右打量了他一番。

“是……”崔煥之低垂著頭,一時不敢看她。

“東西呢?”那女子行至他身前,纖眉一挑,不動聲色地已伸小臂,朝他攤開了白裏透紅的掌心。

“什麽?”崔煥之額間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被她在眼前晃晃悠悠地審視著,頗有些不耐煩。

“他讓你給我帶什麽東西來了?”女子不依不饒,掌心在他眼前微微晃了晃。

崔煥之回神,摸了摸身上的衣襟和袖口。

今日換了下人的青袍,一身寒酸,別說沒帶什麽值錢的金銀玉器物件,連銅錢都沒一個。

氣氛兀然尷尬到頂點,眼見著那女子神色漸漸地從期待轉為懷疑,崔煥之摸到了一枚碧璽青玉簪。他猶豫了半刻,從懷中將碧璽青玉簪取出,遞到她手中。

許澤玉接過青玉簪,在手中把玩了一陣,忽而笑盈盈地回到妝奩的銅鏡前,將方才侍女還未梳好的一縷發,用那新得的簪子小心翼翼地盤成了最後一個發髻。她慢悠悠地回身,朝崔煥之眨眼一笑,低低道了一句:

“夫君,好看麽?”

“你,你……”聞言,崔煥之大驚失色,不由後退了一步,結巴起來,“你怎知?”

“妾在閨中,見過夫君畫像,雖然……”許澤玉清潤的杏眼微微一動,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那不合身的寒磣青袍上,看得他如芒刺在背。

她掩袖笑道:

“雖然,是和畫像有些出入……”她緩緩垂下頭,脂粉滿覆的白面上露出一絲嬌羞,道,“妾謝過夫君喬裝而過送我玉簪的心意,但大婚當前如此見面,不僅於理不合,還不吉利呢。”

“誰要來見你!”崔煥之不懂她為何笑,想到這樁離奇的天降婚事便心中煩躁,於是嗆聲道,“誰要做你夫君?”

“你說什麽?”許澤玉臉色驟變,聲調高了幾分,已然接近方才他進來前吼侍女們的音量,“你再說一遍?!”

崔煥之生怕她引來人,危及還在方外候著的清河,一把蠻力將她拖拽過來,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在她躍動不已的耳珰邊上低聲道:

“別叫!你這個女人,真是吵死了。”

他總覺得,這個女人,他搞不定。但心底卻總有股不知何處湧上來的狠勁兒,在告訴他千萬不能再這個女人面前服軟示弱,不然總得吃虧。

正想著,崔煥之求助地眼光望向門外的清河,示意她進來。

本是看戲的清河進了門,微微嚇了一跳。

先是看見崔煥之架著一身鳳冠霞帔的新娘不讓她開口。再見到新娘只得發出“嗚嗚嗚……”的掙紮聲,神色已是憤怒多於驚恐。

她低低喝道:

“放開縣主,你怎可如此?”

“你聽好了。我放開你,你可不準再叫!”崔煥之鳳眸緊盯著身前被他鉗制住的女子,故意面露兇厲之氣,壓低聲音警告道,“若是你再叫,我便拿刀砍了你一了百了。”

見女子似是被嚇到了,飛快地點了點頭,他隨即就松了手,放開了她。

崔煥之在袖口上擦拭著掌中沾上的嫣紅口脂,一臉嫌棄,胸口卻被人猛地一錘。眼前的女子怒目圓睜,哪有半分怯懦的樣子,她高聲喝道

“崔煥之!你要是再敢欺負我,我定要告訴我阿耶,讓他即刻退婚,河東的人,你們一個都用不了。”

“好!我巴不得,我才不要娶你這個河東獅。”崔煥之雖心裏有點發怵,嘴上的勢頭卻分毫不減。見那女子聞言氣急,又要擡手向他揮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躲開,氣焰囂張,仍是貴公子的做派。

清河從二人鬥嘴中,聽出了一絲端倪,她制止了亂竄的崔煥之,朝盛怒中的許澤玉道:

“久聞河東許氏世代簪纓,名門之後,今日得見縣主,氣度果真名不虛傳,敢問縣主……”清河的一番溜須拍馬很快地被打斷了,許澤玉低低睨了這突然隨之闖進門的女子一眼,見崔煥之多番護著她,心中不悅,厲聲道:

“你又是什麽人?見了本縣主也不行禮?”

“你放肆!她可是,可是……”崔煥之話到嘴邊,只得咽了下去,見那女子飛揚跋扈的模樣,故意恨恨道,“她可是我的心上人!”

“崔煥之!你,你……”許澤玉重重楞住,一時間如鯁在喉,完全說不出話來。未幾,她向身旁的案牘撲過去,憤而順手抄起上面的馬鞭,揮舞起來,揚手朝清河揮去。

墨黑的皮鞭猶如巨蟒,在半空中盤旋了一圈,吐著兇厲的蛇信子朝毫無防備的白衣胡袍女子甩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際,長鞭的尾端被一只青色的勁臂一把拽,在小臂上卡住,黑蟒繞了一圈又一圈。

“你敢傷她,我宰了你。”崔煥之目眥欲裂,咬了咬腮,猛然收臂,狠狠一拽。那女子的氣力哪有他半分大,被他一下甩去了榻上。

崔煥之大步走過去,將她從榻上撈起來,用皮鞭將那女子的雙手在背後捆起來,牢牢系成死結,冷冷瞥了她一眼,道:

“老實點。”

許澤玉哪裏受過這種委屈,已是淚眼汪汪,滿面皆是憤恨。她強忍著手腕被粗糙皮鞭磨得火辣辣的疼,死死咬著唇一言不發。

清河上前,望著新娘子的行頭,鏤花鳳冠,粉釵玉簪,如花明艷,一看就是富貴鄉中養出的嬌女。

河東雖失寵於聖前,可畢竟是一大節鎮,所收稅負應是不少,可謂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可她回憶起,崔府的大廳內並未放置什麽嫁妝箱奩。一般豪門大族嫁女兒,恨不得將整箱整箱的嫁妝堆滿夫婿家中,以彰顯娘家的底氣。河東許氏雖已沒落,好歹也是世家,怎會如此寒酸?

她進而說出了剛才一直想要問的疑問:

“聽縣主方才言及,河東此次與隴右結親,帶了不少人來?”

聞言,許澤玉倔強地昂起首,秀眉緊緊擰著,故意掃了一眼面上疑雲密布,低聲相問的女子,目露不屑之意,哼道:

“我阿耶為我備下的嫁妝,可是河東最為精銳的三萬雄兵。且昨夜已至廓州。”她咬著銀牙,擡眸望向立在一旁看都不看她的男人,道,“崔煥之,你如此欺侮我,我只要讓阿耶一聲令下,你們崔氏一個兵都撈不到!”

她猛烈地晃動著身子,想要將緊綁的雙手松開。卻見身前的女子面色愈發凝重,低聲對她道了一句:

“縣主,來不及了。”

許澤玉一楞,一時忘了掙紮,見那白衣女子回身,透過窗紙向外望去,又道,“河隴侯應是已全然控制了河東帶來的三萬精兵了。今日婚宴,他定是要有大動作。”

語罷,室內的另外二人望著清河肅穆的神容,齊齊怔忪。

他們忽然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還不快給我松綁!”許澤玉踩了一腳楞在那裏的崔煥之,“我去告訴我阿耶去,你們崔氏,真是沒一個好東西,竟要拖我們下水謀逆……”

她最後一個字話音未出口,口脂飽滿的小嘴又被男人用大掌捂住了,他手中力道比第一次更重,好似完全失了分寸。他的面色已然驟變,連音調都低沈了許多:

“你給我住嘴!”

許澤玉自幾刻前見到這位看似浪蕩的未來夫君以來,此時頭一回生出了幾分懼怕,張了張口,還未來及說什麽,下一瞬只覺眼前一黑,神志皆失地倒在了榻上。

崔煥之收了手,垂眸道:

“清河,此事事關重大,與你、與河西無由,我不想牽連你們,你盡快離開崔府。我得去找我阿耶,讓他盡快收手,免得釀成大禍。”

“是你叫我來的,這下趕我走,可太遲了。”清河見他突然打暈了許氏女,明白過來後,驚異的神色漸漸緩下來,語氣淡淡,眸光卻透亮,道,“你打暈了她,也是為了讓她置身事外吧。”

“哪怕河東許氏亦有參與此事,她應是全然不知情,無辜之人,不該和我淌這趟渾水。”崔煥之望著榻上昏睡的女子,目色隱忍,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清河也望了一眼榻上膚白貌美的嬌女,嘴角噙著笑,低低道:

“我見你連令堂留下的青玉簪都予了她,還說對她無情?要我看,倒是一雙絕配。”

“那是一時情急,不作數的……我……”崔煥之張口欲辯,面對眼前調笑的女子,急不可耐間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若是解釋,她根本不需要自己再表明心跡;若是不解釋,他的心底,卻仍是懷有一絲不甘。

猶疑之時,忽聞門外忽然傳來侍女的喚聲:

“小姐,吉時快到了。您梳妝好了沒呀?”

清河一驚,慌忙一手撐在榻上,一手輕輕拍了拍許澤玉的臉,見她毫無反應,急道:

“可你這樣把她打暈,今夜誰和你拜堂?若是被河隴侯和河東節度使許天臣發現端倪,不就是打草驚蛇麽?”

崔煥之望著她,眸光深深,忽而低聲道了一句:

“你不肯走是麽?”

清河紋絲不動。

他的眼底倏然洩漏出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撩起眼皮,定定望著她,輕聲道:

“既如此,不如你來吧。”

見她不解,崔煥之俯下身,緩緩拾起掉落在地的金絲滾邊的喜帕,蜷起修長的手指撣了撣,再攤開,一下子蓋在了她頭上。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鄭重道:

“此生難得。你就讓我最後遂一次心願吧。”

***

長風趕到廓州崔府的時候,天色已近入暮。

暮霭沈沈,幽暗的府門燈火下,他擡手斂衽,飛身快步與養寧遠還有一眾幾個親衛一道上了臺階。

入府門之時,他的親衛皆被攔下,只允了養寧遠一人跟著他進去。

守衛閱過養寧遠遞過來的請柬,躬身拱手行禮後,朝府內高聲通報道:

“河西節度使到。”

庭院中圍在各個角落的賓客停下了交談,十幾雙目光紛紛望向府門前一道高徹軒昂的身影。

只見來人身著雪雲緞袍,腰系玉銙蹀躞,步履沈穩,走動間英姿勃發如流星颯踏。他的面龐自暗處而來,漸漸落入庭院渺渺的喜燭燈火前,照出了其人陰雲密布的神容。

眾人見了他,心中各存幾分詫異。

素聞河西主帥一向深居簡出,甚少出現在如此人情場合。更何況,經涼州易手一事,河西蕭氏和隴右崔氏的關系,不可謂不微妙。

而河西的人是來了,看這位兩位來客的面色,倒也不像是來賀喜的樣子。

一時間,竊竊私語在靜謐的庭院中此起彼伏。

長風掠過一路上向他行禮示好的眾人,鷹隼般的眸光掃視了一圈在場的賓客,並未見到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他連夜逃跑的夫人,似乎不在其中。而新郎崔煥之,亦不在場。

他的目光越過紛擾的人群,最後落在了於內宅外圍巡邏的府兵身上。

他眉梢一動,眼皮一垂,緩緩壓平了唇角,微微側過身去。寧遠見狀附耳上去,聽他低聲道:

“你可註意到了?”

寧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面色一緊,道:

“崔府的府兵似有異動?”

“嗯。府兵的布置,每四輪一換,每輪縱橫共九九八十一人,恰好切合兵力列陣,只要一聲令下,即刻變換陣型便是無往不利。”長風雙手覆在背後,濃眉緊皺,道:

“今夜婚宴,崔府必有大變。”

他克制著心底不斷湧起的暗潮,對寧遠令道:

“今日來的都是各方節度使或都督,與我都是熟識,我不便大張旗鼓找人,你替我探一探,待找到夫人,莫要作糾纏,即刻離開此處。”

“隴右與河東的局,我河西不宜摻和。”

此時,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道,兩列帶刀侍衛正簇擁著幾個緋色官服的陰柔男子向大廳中走去。

為首之人面施脂粉,雪白如紙,雙手交疊於寬大的懷中,臂彎裏搭著一柄麈尾拂塵,款步行走時,纖塵隨風拂動。

“崔府之中,為何會有長安來的三品宦臣?去查,那個人,可是聖上身邊的張恪張公公?”長風盯著那幾個面色張揚,神態倨傲的宦官,最終牢牢定在為首之人身上。

看清了那人後,長風淡漠的臉色開始發白,眉頭皺得更緊了。

寧遠四處探聽了一番,向他訴道:

“正是張恪。將軍,如何認得長安之人?”

長風抿唇不語,暗自掐緊了別在腰間的劍柄,指骨用力到泛著青灰的白色,幾近要緊鐵質的劍柄折斷似的。

他不僅認得,還必要殺得。

因為,當年正是此人,為了迫害他河西蕭氏。囚禁了他心尖上的人,不斷逼供折磨於她,害她經年來不僅終生開始懼高,還身患魘癥,時好時壞。

這張臉,他會牢記一輩子,必不會錯認。

今日相逢,便是上天賜他報仇的機緣。

寧遠繼續稟道:

“聽幾個賓客說,這幾個宦臣是聖上護送河隴侯回隴右的使節。”

“使節?名為使節,實為監管。崔嗣這一趟,回來得極為不易。”長風揚了揚眉,把玩著腰間的劍柄,黑沈的雙眸似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幽聲道,“正因為不易,崔嗣他才不肯那麽輕易放手罷。”

長風不由在夜色瞇起了眼,徐風拂過,掩住了他眸底的狠戾。

他的心中,已開始暗暗謀劃了一個殺局。

“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唱禮官在廳前的廊柱下高聲道。

長風隱沒在人流中,隨著三三兩兩的賓客,朝喜廳走去。

眾人的眼光起先都聚集堂前,那位今日風頭無量的新郎崔煥之身上。他身著厚重而華麗的交襟喜服,周身一貫覆滿赤金之色,其人身姿高闊,俊面含笑,鳳眸眼尾微微翹起,湧動著難見的喜色。

誰人見了,不嘖嘖稱嘆他一表人才,於是各自時不時地向坐於高堂位上的河隴侯崔嗣奉承美言幾句。

不出片刻,言語的聲音漸悄,好像被什麽東西所攝住,堂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原是身著赤金喜服的新娘,被侍女從門外扶著,緩步走了進來。

她被一大張喜帕覆著面,看不見容貌,只得一個窈窕纖細的身姿,蓮步生風,婷婷裊裊。雙手疊攏在繁覆花紋的腰封前,赤金的袖口掩不住一雙細膩的皓腕,那皎白之色便露出來些許。

新娘擡手間,隱約露出對襟直領嫁衣裏別著的那把銀雕匕首。

那抹閃亮的銀掩在一片赤紅間,只不過一晃而散,卻好似從此定在了長風的眼裏。

他如此熟悉之人,不過在他幾步之遙,與他的宿敵拜著天地。

霎時,長風只覺渾身熱血倒流,沸騰後又在頃刻間冷下來,深淵般雙眸驟然泛起了凜冽的寒光,眸光凝結成冰。他握在掌中的劍柄欲摧之際,赫然聽到那高座上的宦官張恪低聲喃了一句:

“清河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

長風:頭頂又開始有點冒綠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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