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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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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裂隙

洞外已是天光破曉。

感到掌中緊握的小手正在漸漸抽離, 長風皺了皺眉,忽聞有甲兵重戟列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踢踏而來。

他飛速起身,朝外探去, 滯了片刻後, 沈著聲朝沈默不語的她道:

“他們來了。”

訓練有素的玄軍黑壓壓一片, 如堰塞的潮水堵在了崖底促狹的洞口。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從身上褪下他的玄袍,拾起喜服,一襟一扣地穿戴齊整。

厚重的鑲邊領緣掩住了雪頸上他日夜落下的吻痕,隱藏起他在她身上肆意的證據。之後,又攏起絲緞般散落的濃密青絲,一絲不茍地重新綰就,那枚鳳鸞金釵牢牢刺入墨黑的發髻中, 逆光下, 光暈一晃,亦刺痛了他的眼。

他從她手中接過玄袍披上, 重斂袍衽, 衣上還有她餘留的體溫和幽幽散發的體香。他渾身浸沒其中, 是心間唯一的慰藉。

她重綰青絲, 重披喜服, 神容端肅。

他再著玄袍,再提陌刀, 面色沈定。

長風望著眼前的女子,嬌小的身段,撐起龐大的喜服, 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迎親隊伍。

喉中如烈酒燒喉般苦澀。

多麽希望,她能夠穿著他的玄袍走出去。

哪怕曾在這山洞中身心交融, 密不可分;出洞之後,只能相隔有距,再度分離。

這一刻起,她是大唐的和親公主,他是回鶻的接親將軍。

此時他只能斂下眸子,暗藏隱晦的希冀,指骨攥緊手中的陌刀,朝恭候多時的軍隊走去。

葛薩上前,屈膝在地,他身後一眾甲兵隨之一同齊齊跪倒。

他重聲稟道,似是在向唐人面前揚威:

“殿下,偷襲的祁鄲人已盡數剿滅。俘虜百人,馬匹數十,請殿下稍後過目。”

葛薩擡首又瞥到他陰沈無比的面色,不由問道:

“殿下和公主都可有受傷?一起墜崖無事可真是萬幸啊。”

話音未落,他利如薄刃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去,葛薩自覺失言,慌忙垂頭閉了嘴。

“公主殿下,屬下守衛不力,罪該萬死。”司徒陵朝清河走來,單膝行禮後低聲對她道,“我們找了殿下一天一夜,為防殿下遭遇不測……香芝姑娘已代替公主先行前去回鶻王庭。”

清河看到司徒陵走過來,下意識用寬大的袖口掩住了頸側。她驚道:

“這怎麽行?”

“公主殿下放心,其實在胡人眼裏,漢人女子的長相分不出多大區別,尤其是,濃妝之後。”司徒陵淡淡瞟了一眼她,又飛快地收回了目光,眼不斜視,帶著她朝前走去。

她為了避開司徒陵探尋的神情,還有其餘眾人見了二人好奇的眼光,飛快地小跑幾步,跟著大部隊來到一條蜿蜒而上的窄道底。眾人就是沿著這麽唯一一條崎嶇窄道下到望斷崖底。

窄道上,腳底皆是碎石、枯枝遍地,仰頭目見嶙峋怪石,且雨後路上極其濕滑,壤土黏膩,稍有不慎,便容易失衡滑下陡崖。

眾人走得戰戰兢兢,小步挪移。

長風快走幾步,跟在她身後一步。

他想著她一向懼高。

他多麽想走上前牽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帶她走過這條險象環生的歧路。

可他只能緊緊跟在她身後一步之距,眼中只餘一角翩飛的赤色衣袂。

眼看著她走得駕輕就熟,一步一步,一雙蓮足在碎石泥地下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甚至連下一個彎道口都仿佛了然於心。

他雖心下生疑,腳步仍不敢有一刻懈怠。

快要到崖頂之時,山道越發陡峭,道邊連擋護的巨石都少了,一眼可望見黢黑幽深的崖底。

前面的她踩在腳下的山石稍一松動,她身形趔趄,往後一仰。他正要擡手扶住,卻有一只青灰色的袖手先他一步,抓住了她虛浮的手臂,扶穩了。

“公主殿下小心。”司徒陵沈穩的音色入耳,警惕的目光卻落在他身上。

他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仿佛在告誡他,以他目前的身份,不可僭越,不可妄為。

長風腳步停滯,五指緊握成拳,伸出的手臂收回,覆於身後,一言不發。

越到崖口,天光已越來越亮。強烈的日頭化作光束照下來,給峻峭的崖壁鍍上一層金光。他已漸漸走在最後面,凝視著眼前的那一片絕美的赤色化為一個小點,沒入了崖頂日光的光暈之中。

他呼出了一口氣,心下卻並未舒暢些許。

司徒陵悠悠的話音傳來:

“眾目睽睽,你多靠近她一分,她就多一分危險。這麽簡單的道理,玄王殿下不會不懂吧?”

長風不語。

司徒陵等眾人紛紛散去,上了崖頂,偏過頭見他面陰如鐵,轉而笑道:

“你知道她一向極度懼高的吧?但你可知,為何唯獨這條路她走得如此順暢?”

他似是一路觀察著二人,且一早看出了他的心思,才故意如此問。

長風知他是自問自答,便等他給出答案。

“算了,來日再告訴你罷。算是向你討個彩頭。”司徒陵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他笑著搖了搖頭,用獨臂指著他,小聲道,“你小子,艷福不淺。”

長風一楞。隨即想到,走路時,她頸側上他埋下的紅痕在滑動的衣領間若隱若現,在她新月般白嫩的頸膚上猶為顯眼。

一路上,他都忍不住瞟過去,果然更是瞞不住熟人。

他沈悶已久的面上終於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崖頂烈日下,整裝待發的軍隊前。

“公主的轎輦已重新備好……”司徒陵對清河道。

風煙中,她高揚著頭,朗聲道:

“不必,我騎馬去。騎馬更快些。”

她話音剛落,卻已聞馬的響鼻在耳後“哼哧”一聲。她一回身,裙角翩躚,一眼看到了站在身後的他,一襲玄衣,面色古井無波,身旁有一匹大小適中的驃紅駿馬被他乖順地牽著。時不時,馬頸上油亮的鬃毛還去親昵地區蹭他的頸側。

他已為她挑好了一匹愛馬。心意相通一般。

他沒有看她,亦未有言語,只是將手中的韁繩遞到了她身前。

隔了一步,涇渭分明,毫不逾矩。

她微微一怔,伸手接過了韁繩的下面一截,比他握著的手低了半掌之距。

指尖攀到韁繩的那一瞬,她的手背倏地被上面的大掌牢牢覆住。

同一雙大掌,就像在山洞裏,他曾無數次覆遍她周身一般,熱烈卻又克制。

“這匹馬的轡頭松了,恐傷了公主。”他不茍言笑,緊緊握住她的手,雙臂交織,仿佛是在帶著她調整了馬頭上的轡繩。

他的掌心溫熱的觸感傳來,她心神一蕩,轉眼馬轡已然緊扣好,他兀自松手,轉身離開。

在她楞神間,只看到一個英挺的玄色背影,在她眼前越走越遠。

“噗嗤……”她聽到司徒陵憋不住了的笑聲,有些茫然,想要追問,卻見他已斂容正色道:

“公主殿下,該啟程了。”

***

待清河來到回鶻王庭之時,舊日裏長姐的那座可敦帳已布置一新。

鮮紅的氈帳綢帶高高掛起,取代了之前褪了色的那幾段,像是零落成泥的落英,在地上被碾作塵土。

香芝喜服還來不及褪下,面上還帶著誇張的濃妝,已經和凝燕一道開始指揮著眾人安頓下來。

她在嫁妝單裏要求的一件件都帶來了,長安那邊全部應允,還算豐厚。

輕盈的絹紗帳垂在她榻前,白瓷茶具泡上了上好的團茶,雲母屏風上遠山如畫,熏香爐子暖玉生煙……不僅中原的物件一應俱全,還配了百餘馬匹和百人的親衛隊。

清河沐浴後,換上了月白胡裙,還帶著濕意的烏發蓬松地隨意散在身後,未著珠釵,清麗可人。

她望著眾人忙前忙後歸整各物,百無聊賴地坐在箱籠上。天氣炎熱,不經意撩起裙角,露出兩條玉杵般白嫩的小腿在外,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箱蓋上晃悠著。

香芝和凝燕你一言我一語,絮絮叨叨地向她詳述著目前王庭的政局:

“王庭內政由希烏代為掌控,在外兵權大多在玄王手中把持。”

“其餘領兵在各部的諸王都有蠢蠢欲動,山雨欲來。且祁鄲人近來虎視眈眈,隨時會掠過回鶻而取大唐邊境諸州,兇險異常……”

清河手裏把玩著那柄銀雕匕首,頗有幾分心不在焉。她淡淡道:

“當下,最好的情況是掖擎可汗好轉,朝局方得穩固;或是他即死後,從諸王中選出下任可汗,像是如今這般纏綿病榻,引得朝局失衡,對大唐最為不利……”

“掖擎可汗若死,回鶻諸部中有能力爭奪大可汗之位的,只有三王,在外部領兵的藥羅王和朱丹王,還有回歸王庭的玄王。”

其實在山洞中,她早已有了決斷,但是仍要看那個人的想法。

她一直在等一個契機。而此刻這個契機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卻是他,那個曾與她歡愛不斷的男子。

她當時未曾出口問他。因為久別重逢,如此沈重的話題她始終開不了口。而他,其實也一直並未將接下來的打算透露予她。

二人心照不宣地選了自己所認定的路。默契而又孤絕。

清河擡首,一個長久以來的疑問從她腦海裏閃過,她問道:

“香芝,凝燕,你們可曾聽長姐提起過,為何掖擎可汗與之前諸代可汗不同,每每向大唐求娶公主,必要大唐的真公主,不允宗室女代替,甚至不惜減少金銀玉帛來求娶?”她撚著發絲,若有所思道,“我總覺得,沒有單純想要立威那麽簡單。”

“公主此問倒是難倒我了,”香芝停下了在榻上鋪整薄衾的手,回憶片刻道,“掖擎可汗之事,長公主一向甚少說起。唯有當年初入王庭之時,她曾說起過,掖擎可汗幼年不受老可汗寵愛,少年時曾為回鶻質子,在大唐皇宮中待過數年時光。”

“再後來,就是掖擎可汗當年曾率領回鶻騎兵千裏奔襲,繞過涼州,跨越堯山天險,直取長安,兵臨皇城。所以才有了大唐與回鶻的城下之盟,才有了宴海長公主被迫和親下嫁回鶻……”

“再具體的,奴婢便不曾記得了。”

“回鶻質子?大唐皇宮?兵臨城下?”清河默念了一遍,正要起身再去翻翻長姐的遺物,卻見緊閉的可敦帳中忽然帳簾一掀,一個小小的人影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

“香芝姑姑,你可算回來了。”奔進來的胡人男童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一把撲到了在榻前整理的香芝。

“毗伽又長高了。”香芝猝不及防地倒在床榻上,先是一驚,轉而起身扶住男童張開的肩頭,笑著輕撫他毛躁的鬢發,為他齊齊整整綁好辮子。

男童看她看得目不轉睛,童音朗朗卻振聾發聵:

“我聽他們說,你要嫁給我父汗做可敦了。”他用短粗的手指努了努高挺的鼻尖,道:“等我父汗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嫁給我?”

一語猛驚帳中人。

香芝眼疾手快捂住男童的口,驚覺的眸子四處一看,所幸帳中只剩下公主與凝燕。她對男童低聲說道:

“萬不可如此說話。”

“這是長姐那日托付給我的孩子麽?”清河對他有些許印象,當日她入可敦帳中,看到了這個男孩,當時梳著垂髫頭,彎在長姐懷中,目光也如此刻一般對她一如既往地敵視。

小小年紀,他說話的氣勢儼然已是一個小大人樣子,他當下便指著清河道:

“我不喜歡她。你讓她走。這是我阿娘的帳子,現在就你可以待在這兒,其他人,誰都不可以。”

果不其然,他還是不喜歡她。

清河哭笑不得。

香芝怕毗伽再沖撞到公主,知趣地領著他往外面去了,凝燕也去出帳安頓和親隊伍中的馱馬和親衛。

帳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忽有一陣風從外頭吹進來,拂過她頭頂新墜下的的五彩珠簾,琳琳瑯瑯,眼前一片繚亂。

下一刻,帳幕被一雙勁臂掀開。

玄衣男子已疾步入內,在她跟前緩緩停下腳步。

仍是離她一步之外。

長風定定看著她,笑意昭彰,毫不遮掩。

她已褪去了那身喜服,換上了一件新綢制成的雲紋胡裙,筋皮革帶將小腰勒得緊緊的,勾描出身前起伏的曲線。

許是天熱在帳內未穿靴子,光著腳在箱籠上懸空撲騰著。

由是,他的目光最先落在紅箱面上那截白玉似的小腿,蕩蕩悠悠地晃人眼。那一顆顆白膩的腳尖如織貝,微微勾起。

一如山洞中,她每每情難自抑時,也是這般,腳背繃直,腳尖勾著點地。

她顯然有些許驚嚇,一下子從箱籠上跳下來,赤腳踩在柔軟的氈毯上,疊起來的裙裾垂落下去,蓋住了那片耀眼的雪白。

長風收回目光,轉而看到她手中那柄銀雕匕首。

他兀自低笑了一聲,身形不動,只定定看著她驚異的神情。

“你怎麽來了?”清河立刻將匕首收回後腰處別好,一面朝他走近,一面往他身後緊閉的帳門望了一眼,低聲道,“外面可有人看到?”

只走了半步,腰際已被他一把攬住。

原是就等著她先朝他邁出第一步。好像如此他就不是越雷池了一般。

“都支開了。”他按在她腰後的大掌已順理成章地抽出了她藏好的匕首,在掌中一橫,刀柄都顯得十分小巧。

總覺得,他回到了回鶻,還是有玄王叱炎那股子痞氣和霸氣,令她面上難堪卻心動難抑。

他又晃了晃匕首,對她不懷好意地笑道:

“在想我?”

“才沒有。”清河從頭手中輕易地奪回了匕首,嘴上支支吾吾,別過頭看向另一邊。

下顎一緊,她別過去的臉被他掰正過了。眼前驟然一黑,是被他五官分明的面容所蔭蔽。

毫無預兆地,他已吻了下來。一點一點在她唇瓣上碾磨著,沒有探進去,淺嘗而已,卻好似在懲罰她的不誠實。

“現在呢?”他壓低了聲音,把她向自己貼緊,埋首吮吸著她沐浴更衣後身上散發的沁人幽香。

清河不自覺舔了舔吻後有些燥熱的唇,想推開他卻又不能完全推開,仍是被他圈在懷裏。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低低問了一句:

“你來做什麽?”

他就當她默認是在想他了。他微微俯首,用額頭抵著她,輕聲道:

“外頭我已命人新立一個單獨的侍女帳,你住那裏,不要住在可敦帳了。冊封大典前,香芝是可敦,你就是她侍女。如此,可覺得委屈?”

“這……”清河垂下眼簾,甚是猶豫。

即便香芝方才已百般向她表示甘願為之,可對於此掉包之計,她仍存憂心。

長風望著她不安的神情,寬慰她道:

“司徒陵走前與她再三確認了,她確實就是自願的。她這條命不也是你我給她的,如此也算知恩圖報,我也敬她是個忠義之人。況且,冊封大典前,事態未必沒有變化,祁鄲人起了這個心,不定會來第二次。你且放心,我的人,定會在王庭護她周全。”

“另外……”他突然頓了頓,眉眼噙著笑意看她,不動聲色道,“我在此一日,仍要做一日的玄王叱炎,出入可敦帳多有不便……”

清河起先皺著眉,明白過來後臉頰一熱。

出入可敦帳多有不便?所以才要她住侍女帳?

這個人動的心思,可真是膽大妄為。

她垂下頭去,頰邊的一抹紅襯得瑩白的小臉明艷無比。

他滾燙的唇就在她那處泛紅的頰邊摩挲著,撓人又灼人,他的聲音低沈卻有力,一下一下撞擊著她的心扉,道:

“今後夜夜相對,想夜夜聽你叫我夫君。”

又一陣風從外頭悠悠吹過,珠簾輕卷,垂絳糾纏難分,亂了誰的心緒。

“誰要叫你夫君……”她兀然想起洞中二人纏綿之時,那一聲聲發自她口的令人臉紅心跳的“夫君”,心間暗流湧動,身子想動,卻被他牢牢箍在懷中。

“哦?不承認了麽?”男人的薄唇抵著她的耳垂,他灼熱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拂過,“我可記得,在望斷崖底,有個人曾當著我面說,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恨不能以身相許。”

清河一怔。

當時本是他使壞不肯相認,故意誘她出口的。

見他眉眼勾著一絲痞笑,顯得頑劣中又帶著幾分深情,她的粉頰上漸染了石榴紅,目色嬌中含嗔。

她轉身欲走,袖口一緊,被恣意的男人一雙勁臂再度拉回了懷中。

“其實,我來找你,是另有一件有要事。”他松松垮垮地摟著她鵝腰,神色散漫中凝著一股嚴肅之氣,“一個時辰後,我要去一趟牙帳親口問問掖擎。”

“我想向他確認,當年我真的是因為敗於他所領的回鶻大軍,才墜下望斷崖的嗎?”

“啪嗒——”

清河的手陡然一松,本是緊握著的匕首失控掉落在地,陷落在氈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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