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7章 絕路

關燈
第77章 絕路

數日後。

盟約已立, 盟書已定。聖旨即下,大唐公主於涼州出嫁。

回鶻依約退兵,玄軍得了可汗之令撤出了峒關。

葛薩收拾完殘局,最後扯去城墻上懸掛的玄黑軍旗之時, 他唇角下沈, 略帶不甘心地瞥了一眼在旁專心致志在拭劍的主子, 朝他道:

“我們這損兵折將的,一城都未拿下,倒是什麽好處沒撈到,大可汗又要娶大唐公主了。”他將玄旗折好,放入懷中,努了努嘴又道,“這位清河公主大名, 我可是從未聽過, 也不知是不是假的,唐人一向貫會糊弄。”

叱炎不語。

這個名字, 他卻似有那麽一點印象, 陌生卻又熟悉。腦海中的這兩個字, 好像本是被深深烙在石壁上的篆刻, 卻久經風霜雨雪, 被打磨了邊緣而變得模糊不清,辨認不出字跡來。

可他怎麽都回憶不起來。

罷了, 既是大可汗要娶的公主,與他又有何幹系。

叱炎目光從他手中的寶劍上收回,轉而向東遙望涼州城的方向, 隱約可見蜿蜒百裏的巍巍女墻輪廓。

他漫不經心道:

“事關盟約,他們必不敢造次。”他隨即大手一揮, 背身朝城下走去,“走了,去替大可汗接親了。”

他也要去接他的人了。

闊別數日,他心中藏了好多話想要問她。

一想到她,叱炎唇角微微勾起,腳步不由快了起來,疾步下到峒關城,回到城外整軍待發的玄軍中,跨上了最前頭的那匹玄馬。

泱泱萬人玄軍騎兵在他身後,在天地間有如宣紙上一勾蒼勁有力的筆鋒。

四側是茫茫戈壁,無邊無垠,眼前是高峻聳立的峒關。黃沙飛揚,風煙滾滾,在日照下有如片片金鱗,漸次而開。

全軍延頸而望,靜待從涼州經由峒關出嫁的又一位大唐公主。

為首的玄衣男子馬上雄姿英發,威儀萬千,目光如註,唯有薄唇間帶著一絲極淺的笑意。

午時之際,風雲忽變,天色驟然暗了下來。一大片潑墨般的天穹低垂如彀,緊緊逼近其下雄踞關隘的城墻。

黑雲壓城城欲摧。天欲雨,潮濕的氣息縈繞在兵戟甲胄之間,滲出細小的水珠,不經意落入砂石地表,轉瞬無蹤。

暴雨將下未下之際,最是沈悶難耐。

萬籟闃靜中,“轟”地一聲響。

沈寂已久的峒關城門終於自內洞開,由一道狹小的縫隙緩緩張大。一束天光從門內折射而出,沖散了漫天蔽日的陰霾。

一隊人馬從中而出,鮮紅的旌旗在狂風中奔揚,全然舒展如赤羽飛鳥。這一隊大唐的送親隊不過甲兵百人,馱馬百匹,卻走出了浩浩蕩蕩的陣勢。

掃視了一圈,叱炎面上的笑意一點一點消弭,濃眉蹙起,心間一沈。

沒看到她人。

只看到了隊伍前方,身材高大筆挺的司徒陵,仍舊是那身青灰對襟長袍,右臂衣袖空蕩蕩的,被大風吹得淩亂地掩在身後。

他的身前,隊伍的正前中心,款步走著一個紅衣女子。

那便是今日和親出嫁的清河公主了。

這位一襲血色嫁衣的女子,是昏暗天地間唯一一抹色彩。

她的身前,風也溫柔,雨也溫柔。

公主窈窕纖細體態被身側穿過的風勾勒出來,宛若一根細細的紅線頭,扯動著在場之人焦躁的心弦。她的面上蓋著一方綢錦喜帕在風中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被吹遠。

嫁衣有些寬大,並不合身,盈盈一握的纖腰由是被一條蹀躞帶勾得緊緊的,其上垂墜著瓔珞珠串,隨著百褶的裙裾輕搖,如若層層漣漪,蕩漾開去。

周身被裹得嚴嚴實實,唯有一雙白皙得晃眼的素手自鑲袖而出,牢牢交疊在腰前。其姿容沈穩端方,不可逼視。

仍有日光從頭頂烏雲的罅隙間照下,叱炎頓覺有些暈眩。

那個身著喜服的紅色身影,為何……為何如此熟悉?

一個不祥的猜測湧上心頭,他心跳如鼓,沈悶的胸口一陣痙攣。

在他恍惚間,送親隊已行至玄軍陣前。鳥瞰之下,一抹深沈如血的渺小赤色即將與一大片玄色相匯,交融。

身後的人皆停下了腳步,走在最前的公主獨身一人來到玄軍主帥的馬下,立在一步開外。

鬼使神差一般,叱炎手執那柄未出鞘的長劍,慢慢朝那公主覆著的喜帕探過去。

勁臂一提,輕薄的喜帕被挑開,很快便被大風吹散而去,滾入黃沙之中。

叱炎只覺此刻,呼吸停滯,心跳驟緩,不由自主喊出聲來:

“怎麽是你!……”

公主緩緩擡首,露出一張皎白的玉面。發髻上淩厲的金釵如裂痕,耳垂下紅玉的珰珠如泣血。

她的眼眸澄澈動人,一字一字道:

“我就是大唐公主,李清河。”

“見過回鶻玄王殿下。”

酷熱炎炎的沙地上,叱炎渾身冰涼,脊汗濕寒,一身日常穿慣的玄甲竟要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兩軍所有人的註目下,他不顧一切地下了馬,朝她大步走去。

來到她身前一步的距離,他停下了腳步,沒有再靠近。

一步之遙,卻如隔萬水千山。

經久不息的風聲中,在空中醞釀已久的雨點終於開始遲緩地落下。倏忽間,雨霧杳杳如煙,天地混沌,萬千面容朦朧。

“啪嗒啪嗒——”

豆大的雨珠,有其中一滴在她精心描畫的絳唇上,染出一圈靡麗的紅,在他眼中一點一點暈開來,明晰且刺眼。

雨水自男人英挺的眉骨間瀉下,在他眼前化為一道水簾。他冷冷望著她被幾滴雨水打濕的粉面,低聲道:

“這又是你們什麽詭計嗎?”

女子搖了搖頭,嘆息般輕聲回道:

“殿下只是不記得我罷了。但……”她專註地回望他,目中不知是雨水還是淚光,眼底的淚痣灼灼發亮,篤定道:

“終有一日,我會讓你記起來的。”

“你……”錯愕間,叱炎凝視她,妄圖從她淡漠卻又飽含深情的眉眼間探得一絲端倪,千言萬語被遏在了喉嚨口。

他直直望著她,將紅衣的她完完全全映入眸底,圈禁起來。

喜服的描紋,襟口的描邊,色澤的紅艷,連身著喜服的女子身影,模糊面容上的那顆淚痣,與他經年之夢完完全全地重合起來。

他腦中一株孤零零的燈燭,苦苦燃燒著的唯一一絲光明,在這一刻遽然熄滅。

現存的記憶完全暗了下來。

逝去的記憶在黑暗中奔湧而至。

一切都有緣由。

而她,就是那個緣由。

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夢中人。

她身著喜服,像是一根隱藏在暗的火線,在此時引燃了他腦海中整一片岑寂的沸海。

叱炎孤身一人深陷在這一片沸海中,渺茫的意識逐漸被幽深的旋渦吞沒。

“殿下……時辰不早了,出發吧。”葛薩走過來小聲催促的話語飄蕩在他耳側。

叱炎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眼見著,面前的一抹赤紅緩緩朝身後的轎輦走去。

在公主入轎後,送親隊跟著步入玄軍隊伍,眼前烈焰般的紅完全融入了玄墨之中,合為一體。

他沒有回頭,拖著僵硬的身軀再度上馬,隔著人山人海,用餘光遙望著那抹令人心悸萬分的紅衣。

沒由來地,心底忽然湧出一股強大的意念。

他要帶走她。在泱泱人潮中,萬眾矚目下,不惜一切代價,帶她逃離此地。

即便她是大唐公主,即便他還不確定自己的真實身份,即便他記憶零碎不堪,難以覆原。

就是,不明就裏、不講道義地,想要帶走她,與她在一道。

叱炎身形未動,握著韁繩的手緊緊蜷起,臂膀因發力而肌肉脹起,摩挲著繃緊的玄衣。

驟雨傾盆,天間層雲如詭波暗湧。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怪異的細微風鳴,之前被溶在了雨聲中而不甚清晰,所以未被發覺。

由遠及近,紛至沓來。

電光火石之間。天際的盡頭出現了一道道疾風驟雨般的飛矢,直沖玄色中心的那抹紅而去。

數根臂粗的箭矢,越來越近,有如閃電,最後毫無錯漏地正中公主的轎輦。密密麻麻的利箭將紗布制成的垂簾一下子戳破,將轎輦重重包圍起來。

引輦的八匹高頭胡馬面對突如其來的飛箭,受了驚嚇,扯斷了韁繩,嘶鳴著。穿過玄軍陣中層層疊疊的士兵,失控地拖著轎輦向遠處狂奔而去。

“有埋伏!”玄軍眾人驚呼之下,卻見身旁似有一陣玄風疾馳而過。速度之快,已不辨人影。

……

跟在迎親隊伍最後面的隴右軍送嫁後,已向後退至峒關城門口,忽聞震天動地的鐵蹄聲從北面浪潮般奔來。

流矢隨之不斷落下,砸在地上霹靂啪嗒作響,已有人中箭倒地,打散了原本齊整的隊伍。

“是祁鄲人!”

“祁鄲人突襲峒關!”

崔煥之猛然回頭,一眼望見了那頂越行越遠的公主嫁輦,就要消失在蒼茫的黃沙盡頭處。

盡頭處,是萬丈之高的望斷崖。

“清河!……”他失聲叫道,欲策馬狂追,卻被幾個部下以身攔下。眾人高聲勸道:

“祁鄲人來突襲,少帥應即刻回峒關守城,以防不測啊!”

“少帥現在過去,也追不上公主殿下了啊!太遲了,怕是……”

“前面就是望斷崖,墜崖前未必制得住發狂的胡馬啊!”

是了,他與那赤色的轎輦至少隔了一裏之距,而狂奔的馬匹已即將接近望斷崖邊緣。

他怎麽追得上?

崔煥之心中哀慟不已,仍是不管不顧地執意要上馬,卻被幾個將士緊緊抱著了腰身,往城門口拖。

崔煥之頹唐地癱倒在地,鳳眸血紅,死死盯著那抹飄散的赤色。

他垂落的眼簾中,倏然出現了一個黑點,正不斷靠近飛逝如螢蛾的公主轎輦。

馬上之人墨發飛揚,玄袍烈烈,所駕之馬疾如迅電,已逐漸靠近了轎輦的尾端。在轎輦消失在望斷崖之前,那人有如從天而降一般只身從馬上橫跳過去,融進了那片赤紅之中。

是他!

崔煥之猛地擡首,兩眼發直,目中迸射出光芒。他的十指緊緊攥起地上的砂石,被磨破了皮亦渾然不覺。

眼見為實。崔煥之突然領悟過來,為何他們一個個都把他當作那個已死多年的人。

因為,只有那個人,有如此能力,亦有如此魄力,在千軍萬馬,漫天流矢中,奮不顧身地去救她。

不計得失,不顧生死。

哪怕前面就是望斷崖,哪怕稍有不慎未勒住馬就會墜崖而亡。

只有那個人,將一切置之度外。不問緣由,無論後果。

只有他。

蕭長風。

***

顛簸不停的轎輦中,清河公主竭盡全力,一次又一次從軟榻上爬起來,想要扯住那被發狂的馬匹所掙脫飛去的韁繩,迫使他們停下來。

卻又一次又一次被甩開,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失衡倒下,左右猛烈地回晃著,消磨著她的意志。

殘破的裊裊紅紗垂簾,從外頭飛進來,如緋紅胭脂一抹,映照在她煞白如紙的面容。

箭矢接連不斷地向轎輦襲來,有一根深深刺入了她漫開的衣袖上。她本可以抽走袖口,但她不願撕扯到這一身猶為珍視的喜服。她奮力想要拔出箭矢之時,又一道利箭飛過,擦破了她的小臂。皮膚灼燒的觸感火辣辣的,她已顧不及傷口,將嬌小的身軀蜷縮起來,在無限逼仄的轎輦中奄奄一息地求生。

垂死之際,她望向了簾外轉瞬即逝的風景。八駕之輦,還是瘋了的胡馬,速度太快了,她若是此刻從此處跳下轎輦墜在地上,必死無疑。

她有心願未了,她還不想死。

可出路在哪裏?不到數丈就是望斷崖了。她似乎可以看到崖口皸裂的石壁,還有底下掩埋著的森森白骨。

正在她絕望無措之時,簾外忽然出現了一只玄色箭袖包裹的勁臂。連綿的雨水不斷落下,水漬一點一滴沒入那片黑黢黢的衣料之中。

伴隨著奔湧的急促馬蹄聲和箭矢的破風聲,男人焦急萬分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把手給我。”

見她猶疑不決,他又喊道:

“別怕。手給我,跳過來,我會接住你。”

透過裂開的赤色飛簾,清河擡眸,望見了轎輦外叱炎沈定的俊容。

密集的雨水自他挺拔的鼻梁淌下,落在薄刃般的唇瓣上。他濃重的劍眉像是凝著墨一般,顯得一雙星眸更黑,更深。

他在馬上奮力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在一刻不停地揮舞著韁繩,想要再快一些,離轎輦再近一些,離她更近一步。

清河紅了眼眶。

雨幕中,她只手扶著轎輦最外側的檻欄,半身探出在外,亦朝他伸出手去,五指張開,想要被他握在掌中。

緋色的喜服衣袖紛飛不止,那雙泛白的素手與那玄色箭袖只離幾寸之距。

可八駕之馬,何其迅疾。清河看在眼裏,他只單手策馬,哪怕拼盡全力,可眼見著本是收縮的距離越拉越大,就快要追不上了。

他的馬速如此之快,身後的玄袍已被風灌得高高揚起,有如一道筆直的鋒刃。再往前,他若是勒馬不及,也會隨著她的轎輦一並墜崖的。

那雙素手指尖蜷起,收回五指,袖緣漸漸垂落了下去,掩住了半截皓腕。

咫尺之間,一瞬萬念。

清河閉上了眼。

下一瞬,她卻忽感手心一熱,眼前有一角玄袍掠過。方才還在馬上的人,竟徑直握住了她垂下去的手,借力縱身一躍,毫不遲疑地跳到了她所在的轎輦上。

巨大的晃動之下,她還未來及反應過來,男人濁熱的呼吸已撲在她失了血色的面上。

她的身間倏然一暖,原是已被他攬入懷中。隔著濕漉的衣料,他炙烈的心跳聲聲可聞,一如往昔。

“別怕。我在。”他緊緊摟住她顫抖不已的肩頭,不斷重覆著這一句話。

聞言,她再也忍不住了,凝在眼眶中的熱淚簌簌落下。

他試過救她了,但救不了本可以就此放棄。可他竟義無反顧地跳入了失控的轎輦,不顧性命。

他要與她同生共死。

轉眼間,叱炎已起身掠過她,用雙臂箍住了散落在側的數根韁繩,想要試圖勒住狂奔不止的驚馬。

他的小臂因使出巨大的力道而發著顫,手筋伏起,俊美的面容死死繃緊,目眥欲裂,額汗涔涔。

馬匹受到強勁的阻力,行進速度減慢,轎輦的車轍放緩,在沙地上劃出兩道極深極長的印痕。

然而,望斷崖就在眼前,對岸黢黑的崖壁已廓然顯現。數十丈寬的崖口像是猛獸的巨口,將小小的轎輦吞噬進入它深不可測的喉。

車軲轆已崩裂,轎身已懸空。

“來不及了。”他回望她,俊朗的眉目間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柔聲問道,“你怕死嗎?”

清河也笑,對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本來是怕的,但此刻突然不怕了。若是能一同赴死,倒也不算一個很差的結局。

躁動的心在這一刻安靜下來,她上前,身體貼著他堅實的脊背,半邊臉伏在他寬闊的肩頭,半邊臉朝上,望著他英挺的側臉。

她雙眸熠熠,羽睫撲閃,笑著輕聲道:

“那你怕嗎?”

叱炎雙手一松,韁繩失了掌控垂落下去。他回身,空出來的臂彎擁住她,埋首親吻那張夢寐難忘的笑靨,微微一笑道: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又何懼再死一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