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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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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相似

今夜, 一個個局中之局,接踵而至,直到此刻,局勢才漸漸清晰起來。

幾個時辰以來, 辰霜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刻這般冷靜。

現在想來, 那波祁鄲軍,極有可能是長姐的人,以混淆視聽,借機劫囚。

祁鄲人對大唐西境虎視眈眈,因大唐與回鶻的關系惡化,回鶻松於防範,睜一只閉一只眼,由是祁鄲曾借機對涼州數度來犯, 是她當初守城之時最大的敵人。

所以今夜祁鄲無故來襲, 她的第一反應自是放叱炎去回防。

而她本是長姐的誘餌,因為那一刻的猶豫, 未能拖住叱炎, 根本無法阻擋他的攻勢。

長姐與叱炎二人之間的博弈, 因她一念之差, 長姐已近潰敗。

為今之計, 唯有她與他周旋,以身飼狼, 再為她的人,贏取一線生機。

辰霜擡眸,與眼前面色森然的男人對視。

幾刻前在他眼中流露的情愫此時已盡數消弭, 黑沈的眸看不到一絲光亮。執刀望著她的神色,有不屑, 亦有嘲弄。

她心思透徹。她與叱炎之間,本就從初遇伊始之時,便充滿了算計和權衡,欺瞞和食言,充斥著你來我往的賭約和交易。

死局已定,如何轉圜?

她沒有退路,只有這一條路。

輕輕地,辰霜擡起手,用手掌推開了架在她鎖骨上的刀尖。利刃瞬間割破了細嫩的掌心,生出一條極細的血痕,血珠爭先恐後地湧出來,滴落在她胸前的雪膚之上,蜿蜒起伏,紅白之間,極致的對比,甚是鮮明奪目。

而她神情漠然,如同無知無覺的偃人。

解下了纏繞的腰帶,褪去了外衣,胭脂色的長裙落下,堆疊在她纖細的腳踝邊,色澤層層加深,如同血泊一般染了一圈赤紅。

她垂頭去松開了裏衣的衣衽之時,已久久凝在眼眶中的一顆淚珠終於落了下來,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叱炎站在她身前,俯視著她,身形凝固一般一動不動,背後的燭火將他高大壯闊的背影投在帳布上,壓抑萬分。

他的聲音冷如冰窖,道:

“不是要取悅我麽。何故哭喪著臉?”

辰霜昂起頭,玉頸延伸,直視著他,當著他的面,緩緩拭去殘留在頰邊的淚痕,從血色全完的唇角擠出一抹慘淡的淺笑。

順從卻又執拗。

叱炎凝視著身前花一般綻放的女子,完全呈現在他面前。

笑中含淚,像是一顆搖搖欲墜的朝露,他無法掌握,隨時都會隨風消散。

明明那麽美,卻那麽讓人心痛。

他不想再看,閉眼俯身吻了下去。

這一回,他吻得很輕,很深。

淺淺啜吸著她瑟瑟不已的柔軟唇瓣,再層層游入,越游越深,像是想要將她的心用舌尖探出來一看。

可他越吻,她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發涼的手怎麽都捂不熱。

他停了下來,撩起眼皮去看她的臉。

兩行清淚已淌在玉雕般的下頷,眼眶中溢滿了水珠,強忍著遲遲沒有落下。

她的眼神似是草原隆冬時節經久不散的大霧。

他曾無數次看到過這樣的眼神。

自從他遇見的她,她眼中的這場大霧就從未消散。

霧氣最濃烈的那次,是在甘州的上巳節。

她巧笑倩兮,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圍繞在他身邊,讓他愉悅,讓他徹底動了心,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可唯獨不變的,還是這雙霧氣彌漫的眼。

明明是在看著他,卻好似在透過他的眼,看向他目之所不能及的遼遠處。

沒由來地,叱炎憎惡這片霧氣,他將她拉近自己,雙手制住了她瘦削的肩,將她整個人掰正面對著他,迫使她直視自己的眼:

“看著我!”

女子身輕如絮,任他擺布,只是閉上了眼。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一點點沈了下去:

“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

她越是順從不反抗,他便越是想要強求,於是便越是心痛。怒意漸漸攀升而上,他滿是鮮血的手掌按在她的下顎,鎖著她白膩的脖頸,強迫她與他對視:

“告訴我,我是誰?”

她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終於回道:

“你是,回鶻玄王,叱炎。”

聽到這個答案,叱炎突然如釋重負般一笑,笑聲低沈又喑啞。他盯著她煞白的面,一字一句道:

“那麽,你究竟在透過我的眼,看著哪個情郎?”

死一般的沈寂像潮水一般湧散開去。

辰霜眼皮跳了一下。

寬衣的手不由自主地漸漸垂落了下去。

她全身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再難掙紮分毫。

“一個時辰前,不是你先與我糾纏的嗎?”他猛然撈起她的手,按在他滿是鮮血的玄袍襟扣上,扒拉著露出內裏的素白裏衣,“不是喜歡看我穿白衣嗎?怎麽,換了身黑衣就如此抗拒了?因為我太殘忍,我殺人如麻,就不像你的那個他了?”

她沒有言語,順從地用沈重的手指,麻木而又緩慢地去解他玄袍的襟扣。

下一刻手指被他死死按住,似是不讓她再解他的衣。她眼神呆滯,茫然無措,空洞的眸子對上了他嫌惡的目光。

許久,辰霜淡淡回了一句:

“他死了。”

她的眉目間像是結了經年不化的霜冰,固執且淡漠。

司徒陵說得不錯,叱炎與他,本就是截然不同。可她為何會一再錯認,流連忘返。甚至生了麻痹自己的錯覺還有不該有的妄念,想要一直待在他的身邊,把他當作那個人,填補數年來內心裏巨大的虧空。

“他已經死了。”她重覆了一遍,嘆氣的聲音低不可聞,語氣疏離而又冷漠,“而你,與他並無一絲一毫的相像。”

聽到她輕淺的話語,叱炎微怔,手中的刀掉落在地,咣當一聲響徹帳內。

他的身心釋然的同時竟陡生一絲黯然。

不像嗎?

不像了,她還會留在他身邊嗎?

叱炎驀然迷茫起來。

心中那根越紮越深的刺,即便連根拔除,也會連帶起大片的血肉。怒氣退散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失望與仿徨。

他終是松了手,放開了她。

聽到了帳外葛薩低低地喚他“殿下”,似是有急事。他將她褪下的衣物拋還給她,起身離去。

行至帳門前,他駐足,背朝她,道:

“我既已答應過你要留至成親當晚,必會遵守諾言。”他語氣重了幾分,咬字道,“你答應我之事,也切勿食言。”

他語罷便掀簾而出。

……

天色將熹,遠處的群嵐邊緣已露出一抹細細的魚肚白。

葛薩匆匆忙忙向叱炎奔來。

“殿下,派去涼州的斥候已有了回報。”

“如何?”

葛薩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

“‘長風’這個名字,在隴右軍中無人敢提,各個諱莫如深,好像是什麽了不得的禁忌。有個甲兵,我的人迫使他開了口,說是長風將軍早已死了很久了。另外,問出來涼州城裏有幾個貧民說,曾受長風將軍大恩,但也是很多年未見過此人了。”

“殿下,還要繼續查嗎?”

叱炎心中微微松弛了些許,仍是狠狠道:

“繼續查,哪怕是埋了,也要把此人的屍骨給我挖出來,看個清楚。”

見叱炎神色緩和,葛薩面露難色,猶豫再三請示道;

“殿下,忽邪王怎麽辦?他自從被綁著就一直破口大罵,幾日來都不肯進食……”

“忽邪王?”叱炎陰郁的眼神幽幽瞥過來,盯了一會兒遲疑的葛薩,挑眉道,“忽邪王不是死了嗎?死在司徒陵的暗箭之下了。大可汗親生之子皆死,王庭之中,唯有本王一子而已。”

葛薩驚楞,臉色大變,良久才反應過來,應道:

“是。殿下,殿下英明……”

叱炎別過頭,遙望著即將被晨曦吞沒的沈沈夜幕,令道:

“即刻,拔營收軍。傳回去,就說我重傷不治,死在了回王庭的路上。”他瞇起眼,目中掠過一絲深藏的戾色,“明日是大可汗壽宴,作兒子的,自是要送一份大禮給父汗賀壽。”

***

回到王庭之後,辰霜便一直待在氈帳中。

只能看到帳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和火光,投射在帳布上,人來人往,像是一段皮影戲。

她的帳子,已被密密麻麻的守衛圍住,如同密不通風的鐵桶,連一只蒼鷹都難以飛入。

她的消息傳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傳不進來。

玄軍一向訓練有素,並無空子可鉆。

毫無疑問,這是那個人的意思。

他囚禁了她。

夜色沈了下來。濃黑的蒼穹如潑墨一般深不見底,沒有一絲星光。

此間入夜,帳外的人影沒有消減,反而越來越密集,兵戟碰撞的“呯嗙”聲顯響亮,刀光劍影,如同就在她耳側。

遙遠的鼙鼓聲如千裏之外的江潮起落,破空而來。

玄軍全軍仿佛已列陣當前,嚴陣以待。

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在她帳門口停下。

辰霜猛然回頭望去。

晃動的大團火光中,一個深黑色的身影顯現其中。

叱炎墨發玄袍,緣領鑲繡著一圈隱隱的深絳色,如一道血線封在喉間。緊身的胡袍中間,一條粗硬的蹀躞革帶掐出他緊窄的腰線,腰間別著大小不一的尖刀利器,泛著粼粼寒光。肩吞上掐著異獸紋的甲臂,走動間鏗然作響。

渾身散發經久不息的深重戾氣,有如一只掙脫牢籠,張開爪牙的困獸。

玄鐵面具逼近,在燈火下映照出她蒼白如洗的面容。

她聽到他開口道:

“今夜大可汗壽宴,我要入牙帳賀壽。你待在帳中,無論聽到什麽聲音,不要出帳,等我回來。”

語氣如同下了一道死令,不由她反駁。

語罷,他未等她回話便轉身離去。

一陣紛沓齊整的腳步聲隨之遠去。

辰霜覺得不對勁。

若只是去牙帳賀壽,他緣何要一身戎裝,如出征赴戰一般。

她突然想到了宴海對她所說的一句:

“大事將成,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口中的“大事”,與今夜叱炎所行之事,難道有所關聯。長姐,是要在壽宴上行“大事”?

喧嚷聲不斷,辰霜紛亂的思緒漸漸沈定下來:她必須逃出去,告訴宴海前夜所發生之事,提醒她叱炎已有所警覺。

她望著在瀟瀟風中搖擺不定的燭臺,通過燭火燃燒的速度來計算時辰。

一炷香的時間後,她約莫估計,叱炎已離開玄營,入了牙帳。

她將腰間的匕首拔出鞘。三寸寒刃中,倒影著她凜冽的眸光。

下一刻,她掀簾出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匕首刀尖架在了為首的守衛長頸上。

“放我出去。”

她寒眸一掃,幾個守衛不敢妄動,手按在刀柄上,遲遲未拔刀相向。

他們不敢對未來的玄王妃動武。

“辰霜姑娘,殿下有令,今夜你是萬萬不得出帳。請不要為難小的們。”刀尖在喉的守衛長無奈勸道。

辰霜威震諸人,低聲道:

“是我自行強行出帳,並非你們守帳不力。我此去牙帳,你們一群人攜帶兵器跟來,會被大可汗的護衛當場射殺。要命的話,就不要再追來了。”

語罷,她迅疾如風般收回匕首,將挾持的守衛作為障礙朝人群中一推,身子一側,隱沒在層層氈帳之中。

守衛面對空空如也的帳子,面面相覷,在夜風中冷汗涔涔。

誰也沒動。誰都知道,除非殿下本尊在場,否則無人攔得住她。

……

辰霜奔至牙帳外,面對胡樂聲滔天的宴席,就在百步之外了。壽宴的守衛人數如往常一般,未見特別之處。

她掩在了一群鶯歌晏晏的胡女酒侍當中,隨著她們步入了壽宴席間。

開闊的平地中央,燒著熊熊篝火,亮如白晝。助興的舞女圍著篝火翩翩起舞,揮灑披帛,如波紋一般漾開。腳踝間懸著悅耳的金鈴,隨著舞步淙淙作響。

離她五十步的高臺上,掖擎可汗和可敦端坐其上。主座旁壽禮堆疊成小山座座,有金銀玉帛,狐毛大氅,服飾器用。

大可汗今日大壽,特地沐浴洗漱更衣,身披獸皮夾襖,掛滿狼牙骨鏈,如同一頭盛年的雄獅,高倨崖臺,睥睨臣子。他身旁的可敦卻未著胡服,而是一襲丹紅色交襟錦緞襦裙,金釵玉環,飾於烏發間。朱紫之色,氣度雍容,溢身而出。

宰相希烏正與大可汗語笑奉承些什麽,逗得大可汗時不時地開懷大笑。

辰霜環顧四周,高座下來赴宴的大臣們把酒言歡,其樂融融。場上一面祥和氣氛,並未見玄王叱炎的身影,席間更無一員玄軍在側。

按照宴席禮制,他位列五王。如今庫勒王已死,忽邪王聽聞也已不治身亡。其餘三王皆是可汗義子,其中除叱炎外,其餘二王皆在外部,不入王庭。玄王叱炎的坐席,應在大可汗座旁,希烏之上。

可今日的擺席,連一個矮案都未給他布下。

辰霜心下生疑,躑躅間,她面向高臺,望著神容肅定的可敦,想要當面告之她現下情況再說。

“你,楞著做什麽,來斟酒啊。”矮桌前的胡人官員見她立著不動,呵斥了她一句。

她一怔,為了避免暴露,她只得躬身過去,先替幾位大臣侍酒。

趁他們喝得盡興,漸漸沒有再註意到她。辰霜小步緩緩後撤,退出了矮案,一轉身正要朝高臺上的長姐走去,卻見幾人閑談道:

“真沒想到,玄王平叛有功,就這麽死了。”

“大可汗也不見哀容,怕是無所謂罷。”

辰霜心下一驚,領悟過來。

詐死,應是叱炎蓄謀已久的計策。長姐怕是誤以為他已死,所以才有了今日之謀。

耳邊大臣的聲音低了下去,她赫然聽見其中一人小聲道:

“畢竟不是親生之子,我聽聞,玄王是大可汗從戰場撿回來的戰俘而已……”

“慎言慎言,今日大可汗壽宴,還是不要再生事端的好。”

她的腳步緩緩停下,猛地回身,止不住顫音地向那幾個人問道:

“你說什麽?戰俘?”

在她話音未落的時候,宴席上突然沖進來幾個守衛,跌跌撞撞,神色慌張,如同親眼見了厲鬼一般,大喊道:

“大可汗!玄,玄王殿下到——”

席間倏然靜默了一瞬。即刻,眾人大駭失色,驚呼聲四起。

辰霜身形一滯。她看了一眼幾步外高臺上面色驟變的長姐,再朝另一側篝火的盡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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