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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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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暗箭

氈帳內紅燭搖曳, 燭芯在此刻不合時宜地“劈啪”一聲爆裂開來。

辰霜一楞。

男人說得氣定神閑,好像拿準了要她拿自己來賠似的。

她咬著唇瓣,推了他一把,嗆聲道:

“你每結一次婚都要屠一個部落, 今後草原上誰還敢嫁你?”

叱炎紋絲不動, 輕聲駁道:

“若我想要娶的, 是中原女子呢?”

若我想娶的,是你呢?

叱炎不動聲色,望著一片紅雲慢慢暈染上她的顴腮。

此時,門外傳來葛薩焦急的稟告:

“殿下,大可汗的人已在五裏外了!”

叱炎猛然回身,問道:

“多少人馬?”

“數了數火把,至少有幾千人。”

辰霜只覺手心一松, 是叱炎收回了他的手, 抽身往大門大步離去。從他急切的背影中,她讀出了一絲危機。

大唐朝堂之上, 鳥盡弓藏, 兔死狗烹之事, 辰霜亦聽過不少。多少能征善戰、兵權千重的軍侯邊將, 九死一生從戰場得勝歸來, 反被安上謀逆之罪,卸甲之後, 死無全屍。

大可汗本就疑心深重,與中原帝王所行,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此番從牙帳出逃, 怕是給在外領兵的叱炎惹了不小的麻煩。大可汗現下命人帶了追兵前來,定是要治他的罪了。

況且, 玄軍此戰河漠部傷亡慘重,大可汗此次派兵前來,如若真的起了沖突,怕是兇多吉少。

辰霜起身離榻,追上了叱炎,對他道:

“我與殿下同去。”

叱炎步履不停,漆黑的眸底望著她堅定的神情,頷首默許。

***

入夜後,往日火杖通明的河漠部營內陰暗一片,時有哭泣幽咽之聲,從氈帳深處傳來。

唯有玄軍營中少許巡夜士兵的火把亮著,有如寒夜星芒,點點滴滴,遮不住無邊無盡的夜色。

幽深的夜幕下,大可汗派來追兵三千,列陣在玄軍駐紮的營門前。

領兵的是牙帳的大可汗親衛啜特勒,一身筋骨彪悍,壯如牛馬,乃是一名猛將。

辰霜在鹿茸大會上見過他。當日競技場上,他以一己蠻力,力戰三個披甲猛士,將三人依次打到趴地不起。她由是對此人有了些許印象。

此時,他身騎一匹重甲驃馬之上,背後是嚴陣以待的數列騎兵,對著空地大喊道:

“玄王何在?叫他出來見我!”

叱炎穿過玄軍的列隊,從中走出,凜身向前,對來人道:

“啜特勒大人,好久不見。”

啜特勒面對屹立在夜風中毫無懼色的叱炎,高聲道:

“大可汗有令,要你即刻交出河漠部王族,速速回牙帳領罪,不得有誤。我受大可汗軍令,今日起接管河漠部。”

“玄軍中若有違者,定斬不赦。”他提起配刀,鋒利刀尖直指眼前傲然不羈的叱炎,道,“包括你,玄王殿下。”

聽聞此言,玄軍眾將士無不詫異萬分,心中寒涼無比,一時蠢蠢欲動,按奈不住兵戟之聲悄然作響。

他們的殿下,此戰身先士卒,力克河漠部精銳,大可汗竟要他回去領罪。而如今河漠部要被啜特勒接管,此番行徑等同於,用盡一兵一卒換來的戰果,要為中途插手的他人所竊取。

玄軍諸人此日下來,一番鏖戰之後的滿身血跡未幹,自是憤懣不已,怎能善罷甘休。

叱炎眸光一凜,身後玄軍諸人被震懾,紛紛垂頭,不再妄動。

他兀自上前,面不改色道:

“河漠王已被斬殺,其諸子皆死於戰中,河漠部王族二十餘人,連同周邊大小數十部首領,已盡數為我軍所俘虜。河漠部其餘眾人,已盡數歸附。此行繳獲金銀玉帛數百箱,糧食千石,另有兵甲利器馬匹等數千,請啜特勒大人清點。”

戳特勒聞言咧開了嘴角,隨即翻身下馬,將刀收入腰側的鞘中,大笑道:

“玄王殿下也是個識時務的。如此便好,我也可向大可汗交差。”他故意與叱炎錯身並肩而立,擡手重重拍了拍叱炎的肩膀,無不語帶嘲諷道,“瞧瞧現下玄軍這番境地,兵戎相見,總歸不是好事。哈哈哈哈哈哈……”

語罷啜特勒狂笑著揚長而去,與幾個副將一同前去清點斂收河漠部的人質與財物。

葛薩輕舒一口氣,神色仍是緊繃著,對立在前頭,一動不動的叱炎道:

“殿下,那郡主怎麽辦……”

未等叱炎回答,辰霜便竄了出來,搖頭道:

“帛羅絕不能給他們。”

若是交出去,不知要被糟蹋成什麽樣子。失去了河漠部的靠山,她已不是郡主,若是隨同俘虜去了牙帳,恐怕活得還不如一個奴隸。

“他們若是沒發現還好,若是發現了……”葛薩猶疑道。

“若是發現了,就說……”辰霜輕甩衣袖,目光直直盯著葛薩道,“今日你與她在天神面前算是拜了堂了。她已出嫁做了你的妻子,早就不是河漠部之人。該怎麽做,葛薩大人難道不知?”

葛薩聞言,身軀先是一震,隨即眼中迸射出光來,他望向叱炎,尋求主子最後的認可。

叱炎淩然的目光輕輕掃過眼前的女子,她說話間神色靈動而又不失狡黠,像是一片在他掌中翩躚的蝶。

她想要救人的心思,太過昭然,倒顯得無趣了。

見叱炎不語,辰霜有些心焦,她輕拽叱炎的箭袖,低聲道:

“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葛薩知趣地退下。

空曠的草地上,只剩兩人迎面而立,玄袍與紅裙一同被夜風吹起,順著風勢翻湧交纏。

“殿下,帛羅郡主需留在玄軍,不可被大可汗的人帶走。”

“為何?”叱炎試她。

“帛羅郡主乃是河漠王唯一之遺孤,雖不是男子,但在河漠部亦是一呼百應,有首領之勢。殿下何不挾她為人質,以作己用?”

“大可汗對殿下之疑心既已不可逆。還不如將河漠部尊貴的郡主握在手心,隨時可號令河漠部與其餘大小數十部。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河漠部雖已失勢分裂,但其殘留勢力仍是不可小覷。大可汗定會因此忌憚三分,不敢再動玄軍。”

叱炎在心底冷哼一聲,垂眸看著眼前認真對他陳述利害的女子,淡淡道:

“你是在為我作想,還是為了那個郡主?”

“既是為殿下,也是為郡主。”辰霜沒想到他會如此問,微怔之後,答得兢兢業業。

“我相信,以我和葛薩大人之力,可以看好她,絕不會令殿下為難。”

見他遲遲不點頭,她低下螓首,一雙纖手從袖中探出,小心翼翼地暗自牽動著他的拇指,來回晃著。

被風吹凍的手指本是冰冰涼涼的,按在他溫熱的掌心,像是剔透的飛雪融於掌中,化成潺潺流水,情意脈脈。

為了旁的人,倒是願意難得地屈尊哄他。

叱炎失笑。

她說得極其合情合理,他並無可以拒絕她的由頭。

方才她當著葛薩的面,點明了二人己是夫妻,若是他再不允,葛薩怕是就此會與他生了嫌隙。

況且,面對當場挑釁的啜特勒,他本就心存不甘,怎能輕而易舉令他人奪走他的戰果。

叱炎將手指從她手中抽走,褪下身上的氅衣,披在辰霜單薄的身間,道:

“手太冷了。”

語罷他朝葛薩走去,允道:

“就如此說。”

得到主子首肯,葛薩喜上眉梢,就差歡呼雀躍了。他在叱炎身後立得筆直,專心地望著遠處的啜特勒等人,時刻盯緊了他們的一舉一動。

俄而,只見啜特勒氣勢洶洶攜著手下朝幾人走來,邊走邊大聲斥道:

“怎麽回事,少了一人?河漠部的那個郡主呢?”

啜特勒幾人點了數遍,仍沒找到草原響當當的河漠郡主的人影。如此耀眼的美人,他們不可能錯漏。唯一的答案,便是有心之人將她藏匿起來了。

他此行之前,心中早有憤恨,鹿茸大會上他一力降十會,也算是嶄露頭角,名聲大振。為何美人偏生看中玄王叱炎,根本沒有輪到他娶親的份兒。

後來得知大可汗對河漠部的心思,他特地自告奮勇前去,除了要滅一滅他玄王的威風,更是心想現下美人落魄至此,本可就借此機會奪過來,養在身邊好好享用一番。

豈知在人質中翻了了底朝天,也不見美人蹤影。怒急攻心,啜特勒指著叱炎罵道:

“說,你是不是把她藏起來了?叱炎你好大的膽子,河漠部的人你也敢私藏?”

叱炎往前一步,立在他正前方。他極其高挑的身量,在啜特勒面前,有如一座巍巍山峰,將本是體態龐大的啜特勒壓制住了。

他冷冷瞥著眼底之人,道:

“帛羅郡主一事,待我前去,自會向大可汗交代。啜特勒大人清點其餘人數即可,若無差落,此地便交由大人,我眾玄軍立即回王庭覆命。”

啜特勒被他冷冽的目光一嚇,隨即後退幾步,擺了擺手,提高音量壯大聲勢,道:

“慢著,你把郡主交出來再走!少拿大可汗壓我。你以為,如今大可汗還會信你的一面之詞嗎?”

叱炎轉身,胡袍帶風,掠過他離去,冷肅之聲從風中傳來:

“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自會前去交代,不勞大人費心。”

啜特勒被他傲慢之態所惱,想著到手的美人就此錯失,壓抑許久的數團怒火攀升而起,徑直抽出腰際彎刀,竟向叱炎的背後砍去。

眾人還未來得及驚呼,只見叱炎只皺了皺眉心,側身微微一避,就讓使了一身蠻力的啜特勒揮刀撲了個空。

叱炎回身,對著趴在地上的啜特勒,挑眉道:

“刺殺王族,死罪。”

啜特勒身上沾滿了骯臟的雪泥,整個身軀螻蟻一般,籠罩在叱炎高大身姿投下的陰影之間。他望著頭頂的那副面具,在夜色中顯得猶為毛骨悚然。

片刻他才記得從地上爬起來,一邊齜牙咧嘴,想要回敬幾句,對叱炎破口大罵。

正在此時,一陣幽怨的風聲呼嘯而過,遠處的山巒間不知何時起了嗚咽的獸鳴,令人不寒而栗。

啜特勒打了個哆嗦,冷汗透濕脊背,渾身不禁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下一刻,他還沒站穩,一支黑羽箭自遠處破空而來,深深射中他的喉間,短短彈指間,竟一下子穿透了他整段粗頸。

始料未及,啜特勒捂著胸口咳出了大片的鮮血,顫動的手直指著兇煞的男子,死前斷續道:

“叱炎,你,你,好大的膽子……唔……大可汗知你殺我,必將你,碎,碎屍萬段……”

他眼圈泛著猩紅的血絲,倒下去之時,雙目死死不肯閉闔。

眾人皆是大驚失色,楞神後匆匆圍上去查探。

“啜特勒大人沒,沒氣了!”他的副將大驚失色,望著啜特勒脖頸上致死的那支黑羽箭,指著叱炎疾聲大呼道:

“玄王!你竟敢射殺大可汗親衛!你殺人滅口,是何居心?”

“來人!”

驚呼聲之中,啜特勒帶來的兵訓練有素,已在副將令下集結完畢,烏泱泱的一群人,面對少得可憐的玄軍,氣勢壓人。

“殿下!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葛薩面色發白,遲疑地問道。

依他所聞,主子從未下過令要誅殺啜特勒啊。

叱炎未發一言,冷冷望了一眼嚴陣以待的騎兵陣。他緩緩俯下身,從死去的啜特勒脖頸之中,拔出了那根黑羽箭。

鮮血直濺中,他細細端詳著這支突如其來的暗箭。

箭矢粗細,箭鏃雕紋,箭尾黑羽,皆是分毫不差。確是他玄軍特制的黑羽箭沒錯。

這等時機,如此巧合,有心之人早有預謀。瓜田李下,他如何能辯得清?

叱炎起身,將箭矢收起,耳邊傳來那幾個副將發兵的吼聲:

“大可汗有密令,若是玄軍不可就範,就地處決!給我殺!”

即刻,潮水一般的騎兵向孤立無援的玄軍一陣又一陣湧來。

這群人,連解釋的機會都不予他。他的父汗,早就存了殺他之心。

叱炎心中寒涼無比。他冷笑一聲,抽出陌刀,對身後的玄軍令道:

“自衛即可!切不可對他們動手!”

這是大可汗的人,若是當真開戰,此事怕是就此覆水難收。他只得退讓一步,先求生穩住局勢再說。

可是……又要拖累她與他一道身犯險境了。

叱炎朝身後的女子望去,她毫無血色的面容滿含憂慮。他將她微顫的手抓在掌心,狠狠握緊,對她落拓一笑道:

“怕嗎?”

“怕,又不怕。”辰霜回握住他的手,答道,“有你在,我不怕。”

有你在,我不怕。

好熟悉的一句話,他似乎曾聽誰說過,就在記憶深處的罅隙中,靜靜躺著,等待他想起來。

叱炎已無暇回憶,揮刀向滔天巨浪般的騎兵陣砍去。

一刀又一刀,周而覆始地先將馬腿砍斷,等騎兵墜地,與之貼身肉搏,將其擊倒在地。

兵力懸殊之下,加之他的軍令,不許玄軍進攻,只許抵抗,使本就不高的士氣更加低落。

左翼的陣型已被沖散,右側的防線已被擊潰。

敵軍鬥志高昂,而玄軍已是負隅頑抗。

身旁的玄軍士兵似乎一個一個倒了下去,他揮刀的速度越來越慢,眼前仍有源源不斷的敵軍向他撲來。

眼前仿佛有千軍萬馬,耳畔恍若可聞金戈之聲。可在場明明僅有大可汗的千餘騎兵,何來如此陣仗?

力竭之時,叱炎腳步淩亂,不由向後趔趄了一下,仿佛腳後跟踩到了山崖的石子。他身形僵直,回頭一望,地面只是普通的草土,並非臆想中的萬丈懸崖。

此間幽幽深夜,猶如記憶空白處的那片深淵,完全看不見盡頭。

“殿下,你沒事吧!”

葛薩的聲音飄來,叱炎驚醒過來。

原來方才眼前的都是幻象,與此時的現實交織在一起,混淆了他的意識。

而那幻象,如此真實,竟可以和眼前的實景交融重疊,毫無破綻。

他奮力甩了甩頭,重拾起游離的戰意,再度廝殺起來。

幾個墜馬的士兵再度爬起來,有預謀一般對著他窮追不舍。他被迫以一敵十,左突右進,憑借著一股肅殺的血氣,硬生生砍出一道人肉堆積的出路,令追兵不敢再靠近。

僵持之下,他趁一眾敵對之兵來不及防備之時,一舉揮刀將他們手中兵器砍落。

就在他回身之際,忽有一股疾風從耳側拂過。

猝不及防間,有一道利刃自身後襲來。他未來得及躲避,餘光裏閃過一道水紅色的身影,擋在了他前面。

緊接著,毫無預兆地,一片殷紅悠悠墜落在他懷中。

嬌軀被艷麗的衣裙包裹著,看似柔弱無力,實則力有千鈞。

當下,他的腦海中驀然一片空白,緩緩垂眸,幽深的眼眸倒影著懷中的女子。

她細瘦的鎖骨下方,一柄短刀深深刺入,血水如墨一般泅染在水紅色的衣襟之上。

叱炎向後瞥去,鎖在了一個偷襲的小兵身上。

那小兵顫顫巍巍,轉身拔腿要跑。

他攬著仿佛毫無重量的女子,按著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橫刀朝前一揮,鋒刃飛去,刀光在空中劃過一道死神降臨的弧線,逃逸小兵的頭顱應聲落地。

叱炎寒眸掃視了一圈還在圍困他的幾個敵兵。

僅此一眼,威震八方。

敵兵望見那顆滾落的頭顱,紛紛作鳥獸散。

叱炎未追,利落地收刀入鞘,自行破除了剛下的軍令。他聲音冰冷,有如亙古寒峰,高聲對著潰退不已的玄軍令道:

“玄軍聽令,全力突圍,擋者皆殺。”

一時間,退無可退的玄軍眾人士氣大漲,勢如破竹。刀伐之聲不絕於耳,有如波濤之湧,有如山河之崩。

幕天席地的兵戟聲中,叱炎對周遭一切恍若渾然未覺。他屈膝跪地,安安靜靜地將懷中氣若游絲的她平臥。

他猛烈跳動的心有些發顫,連帶著渾身開始微微戰栗。

她在笑,笑得甚至有些燦爛,帶著如願以償的意味。她秀氣的眉擰得緊緊的,突然咳出一口血,汙了雪白的頸。

接著,她吃力地擡起手,撫向他的面具,目光渙散如風中揚沙,喟嘆般的餘聲輕不可聞:

“長風,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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