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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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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契機

四下頓時無聲,寂靜得落針可聞。

在場之人連同幾個牙兵聽清了回答,呼吸瞬時窒住了一般。

帳內,那女子血漫白衣,包裹著的嬌小身軀因疼痛而蜷縮起來, 看起來極其狼狽, 口中所念之詞,卻是語驚四座。

回鶻王庭,這位盛名在外的玄王,大可汗常常以族中美人相賞賜,他一向是婉拒不受。

胡女大多奔放,每每參加宴席,也常有不知輕重的會投懷送抱。曾有王族嬌女故意跌進他懷中扭著小腰亂舞逞嬌,而玄王面不改色地拔出手中陌刀, 作勢砍殺。從此王庭的女子見了他, 便會作鳥獸散。

傳聞他一身武藝,是靠禁欲多年得來的。

而這個被大可汗扣下的女囚, 竟敢說她愛慕玄王殿下。

眾人屏息以觀, 轉而望向面具森然的玄王。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 叱炎微微一怔。他看得真切, 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她明明是在表露著愛慕之情, 卻和曾經那些圍繞著他求歡的胡姬神色全然不同。

依他所見,她泫然欲淚的目光中, 除了炙烈,還有萬分悲切。同樣的目光,他每每與她相對時, 總能察覺到一絲端倪。

只是此時此刻,眸光交匯間, 這種悲切愈發濃烈,像要將他整個人吞噬進去。

他無法言說,無法體會,更無法探得她目光背後的深意,只是頓感煩躁異常。

叱炎狠狠松開掐紅了她下顎的手,幾近殘酷地冷聲道:

“荒謬至極。”

就在他欲抽身離去,衣袍再度被拽住。

他回眸,那女子正緊緊抓著他瀉下的一角,指間的骨節因用力已泛著青白。只見她重重咽了一口氣,道:

“殿下助我逃過隴右軍追捕,我感激不盡;殿下在肅州千裏營救,我已動情心;鹿茸大會,殿下為我而戰為我負傷,我對殿下,已是情根深種。”

“是以,我斷不會加害殿下。樁樁件件,請殿下明鑒。”

叱炎立在那裏,如臨深淵。他望著遍體鱗傷的她,胸膛中似深深憋了一口氣,呼之不出。

明明是情意綿綿的話語,在她嘴中說出,卻是滿口的倔強與剛強。為了說出這番話,似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麽恥辱一般。

她是在求他救她,卻一口不曾用求饒的語氣,極其清醒,極其理智。

她所列舉的件件往事,明明白白,卻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墮幻夢。他懷疑著她所說的一切,甚至包括這些確實曾發生過的事件來。

她究竟,對他懷著什麽心思?又存了幾分真心?

叱炎眉眼極冷,如凝著霜雪一般,沈聲對掖擎可汗道:

“此女囚狡猾多辯,還請父汗看守。待我出征歸來,再來提她,必定重審給父汗一個交代。”

無論如何,他無法從大可汗手中強行搶人,只得接收他刻意的安排,扣她為王庭質子。待他得勝取了河漠部,再回王庭救出她。

屆時,他必定要問個清楚。

她方才所言的情根深種,是真情實意,還是脫身之計。

若是她到時不肯說……

他突然想到她昨夜那句言辭懇切的“以真容換真心”。

她不就是想要摘下他的面具嗎?

哪怕用面具交換,那又如何?他迫不及待想要一探她的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說的愛慕是否為真。

想要知道,她故意留在他身邊為俘,為他在肅州城舍命獻舞,為他吸出傷口處致命的勾刃,為他向崔煥之求解藥,為他犧牲名節臥於他榻中……

這一切的一切,可全是真心?

他渴求那個答案。這種感覺,就像細小微茫的火星子,劈裏啪啦地砸落在他心頭,在不知不覺間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突然覺得此生,從未有過一刻,比聽到她說“她愛慕他”之時,更加想要摘下面具,想要破開這層束縛,換得她的真心。

叱炎拜別了掖擎可汗,離開王帳的時候,掌心已漸漸擒出了微汗。在大可汗的逼視下,他不曾回頭望一眼那仍是匍匐在地的女子,凜下目光,朝軍營走去。

此時,並不是救她的最好時機。她和他,都得忍耐。

但他堅信,待他回來,一切都會明了。

***

辰霜沒有被帶回地牢,而是被押至了一處離牙帳極其偏遠的氈帳。

許是怕她逃跑,她的手腳皆被層層的鐐銬鎖住。帳外更是有輪班的重兵把守。

半日的嚴刑拷打之下,她都不曾說出自己的身份。但當她在王帳中看到那個被割喉的隴右軍將士屍體之時,她便明白過來:掖擎可汗和叱炎必是已通過此人,審得了她隴右軍軍師的身份。

所幸的是,只有崔煥之身邊的幾個親衛知曉她的公主身份,尋常的高階將士只知她為軍師,並不知她底細。整個回鶻王庭之中,除了可敦、她的長姐之外,必不會有人再知道她的真身。

如此,她尚能在此繼續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她望著由於戴著沈重鐐銬而不斷發顫的雙腕,憶起了她當時在王帳之中口不擇言的告白。

不知,叱炎他信了沒有。

大唐使臣一早已出了回鶻王庭,長姐不知在何處必不能立即趕來救她。當時她獨身在王帳,別無選擇,只有在場的叱炎這一棵大樹可棲身。

她不得已。她只得裝出柔弱之態,妄圖尋求他的垂憐。妄圖通過她刻意點出的三樁共同經歷之事,為了讓他有所動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所作所為,並未有損他一分一毫的顏面。他不會不知。

而叱炎,竟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帳子,並未向大可汗開口求情要她,只說要之後再審她。

計劃落空,她再度被囚禁,只得自尋生路。

辰霜長嘆一口氣。她未曾付諸真心,又有何理由硬要他人真心相待呢?

她對他,只餘失望,並無怨懟。

不覺已過了晌午,帳外傳來一些人聲,辰霜心念一動,不由撩起腳銬,躡手躡腳前去帳幔邊側耳傾聽。

“今日是漢人的啟蟄節,可敦命我等特為牙帳的勇士們送上自制的羊奶茶,望勇士暖身過春。”是宴海身邊的侍女,聽著聲音有些耳熟。

幾個守衛連忙屈身接過,萬般謝後,眾人一道過去分了那新鮮熱乎的奶茶。

辰霜聞著四溢的香味,腹中饑腸轆轆,垂頭間,一顆小石子飛入懷中。

她猛然擡頭,舉目四望,並不見異樣,再回身一看,卻見氈帳一處角落中,有一道氈布被撩起,漏了風進來。

那顆小石子,便是從那道縫隙裏出來的。

她警惕地起身,先是望了一眼帳外去領奶茶不見人影的守衛,疾步朝那處氈布走去。

待她靠近,那道縫隙裏突然閃現出一位黝黑少年的臉。

“穆護?你怎會在此?”辰霜驚道。

一身粗布胡服的少年將食指比在嘴上,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壓低聲音對她道:

“辰霜姐姐,我是來救你的。你先出來再說。”說著,他便用雙手為她撐起了那小處脫離地面的氈布,縫隙因他的力度而變大了些許。

辰霜心領神會,俯下身匍匐著從縫隙中鉆了出來。

二人出帳後,穆護拉著她往牙帳外跑去。辰霜由於戴著鐐銬加上有傷,實在跑不快,不一會兒便停了下來。她趁掩在一處雜物堆中,慢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道:

“穆護,我不行了,這鐐銬太重,聲音也大,會引來人的。”

穆護這才回頭,一拍腦袋,似是憶起來什麽。他速速從懷中掏出一根細針,蹲在她腳下鼓搗了片刻。

只聽“哢嚓”一聲,腳鐐鎖頭竟然解開了。他便接著開始解她手中的鐐銬,可費了好大的勁,那鎖拷紋絲不動。二人在這初春雪融的季節,應是發了一層滿頭大汗。

“他們在那裏!給我站住!”

此時,遠處傳來了守衛們的呼喊。

糟了,帳中無人,她逃跑被發現了。

說時遲,那時快,頑固的手銬在一刻間迎刃而解,辰霜脫了束縛,再度跟隨穆護奔跑起來。

她對著牙帳完全不認得,倒是穆護,好像一早知道要往哪裏跑,熟門熟路帶她穿梭再各個形狀類似的氈帳叢中。

奈何她受刑體虛,拖累了二人的速度,眼看著後面迅疾而來的守衛離他們越來越近,只剩不足百米之距。

穆護突然在一處堆積的木箱前停下,對她道:

“就是這裏。”說著,便將一個滿是衣物的箱子打開,正要推著她一道進入了其中。

“慢著。”辰霜望著周圍數十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木箱,計上心來……

待二人入箱藏好,發覺差不多是一具棺材大小,容納一大一小兩個人綽綽有餘。其中皆是一些各色的女子胡裙,層層疊疊,琳瑯滿目,應是某個回鶻貴族小姐的家當。

“啪嗒”一聲,木箱合上,內裏的光線驟然被收走。在黑暗中,似乎尚能聞到身邊一堆衣上有著胡女特有的調制熏香的氣息。

這些氣味中,混有一股熟悉的極淺的香氣。在哪兒聞到過,她一時憶不起來。

幾個守衛匆匆從遠處追來。

他們見這個大可汗特地關照的女囚逃走,深感項上人頭不保,急不可耐地在木箱周圍四處搜尋起來。

“那女的就是在這裏不見的,給我好好地找!”為首的守衛當即勒令手下迅速翻找起來。他自己左顧右盼,最後,目光不由落在一個巨大的木箱之上。

那個木箱與其他齊齊整整擺放的木箱不同。只有它的箱蓋縫隙中,露出了一片淺紫色的衣料,迎風招搖。

似是剛被人打開過,來不及塞回去。

守衛慢下了步子,一把拔出了腰間的刀子,一步一步向那只可疑的木箱走去。

在他粗大的手掌正要覆上那箱蓋之時,不知哪來一道銀光閃過。

一根皮鞭騰空出現,宛若銀龍游來,“嘩啦”一聲甩在了他正欲開箱的手上。

他下意識地縮臂,手背仍是被打了個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什麽人?”他驚呼道。

眼前出現了幾個衣著華麗的碧眼胡女,其中一個帶頭的手執皮鞭,正對他呵斥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郡主的東西也敢亂翻!”

守衛不曾在牙帳見過這些碧眼胡女,突然被打一下上了頭,發怒道:

“我管你們什麽郡主,大可汗有令,老子要查人,給我閃開!”

幾個胡女當然分毫不讓,各個甩開皮鞭,朝他們揮舞起來。一時,幾個彪形守衛,竟也奈何不了她們,不能靠近那木箱分毫,占不得上風。

僵持之際,為首的守衛情急之下直接吹了一聲口哨,四周瞬間出現了數十個牙兵,將女人們包圍起來。

他得意地朝動彈不得的胡女望了一眼,兀自再度朝那木箱走去。

眼看著,那木箱就要被打開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

“慢著。我看誰敢動?”

人群中出現了一個身著碧色漢服襦裙的女子,音色清冷,如聆晚鐘。

帶頭的守衛認得那女子,正是可敦身邊的親侍香芝。幾個胡女見她來了,鶯鶯地圍了上去,向她控訴道:

“香芝姑姑,這裏面可都是我們郡主的貼身衣物,怎能被這些醜漢看了去?”

香芝冷冷的目光朝他瞥了了過來,幾個牙兵被那道寒光看得不禁一陣心虛,手忙腳亂地收起了尖刀。為守的頭兒硬著頭皮,向她拜道:

“香芝姑姑見諒,我等也是奉大可汗命行事。”

香芝步伐輕盈,悠然而過,不自覺擋在那個木箱前,淡淡道:

“河漠郡主乃是可敦請來參加鹿茸大會的貴女,她的東西,豈是你們可以擅動的?”

“大可汗說了,這個囚犯事關緊要,必須看好。可敦,郡主,多有得罪……”

守衛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向前,眼疾手快地翻開了那個掖著紫色衣角的木箱。

箱子轟然被打開,內裏露出一堆散亂的衣裙。

姹紫嫣紅開遍,卻無一人藏身其間。

守衛不信邪,還上前翻找了一刻有餘,將團團紗裙帛衣撒在地上,箱子底朝天,也沒翻出半個人來。

他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一時語塞。

香芝輕輕冷笑一聲,開腔道:

“翻也翻了,找也找了。可有你所說的囚犯?”她的身姿掠過那守衛,見他仍是不死心,還要再打開其他木箱,當即喝道:

“放肆,可敦請來的貴客,你要是再敢動,便是對可敦不敬!大可汗若知你們對可敦不敬,你的小命還要不要了?”

一眾守衛被說得冷汗淋漓。

那女囚也未必在這箱子中,興許是跑遠了;再者,就算在這數十個木箱之中,一時之間難道要一個個翻找過來嗎?他們望著眼前幾個貴女刀剜似的目光,不由退縮了。

如香芝所說,他們確實冒不起這個風險。紛紛俯身低聲道:

“小的有眼無珠,還請貴人們莫要怪罪。”

“我們丟了人,這就去別處找。還請姑姑莫要怪罪,在可敦面前美言幾句……”

幾個守衛訕訕離去後,香芝好生安慰了幾個受了驚的胡女片刻。她示意她們整理好木箱,放上將行的馬車。

鹿茸大會已結束,她們即將要隨郡主啟程回河漠了。

香芝在遼闊的草原上,遙望遠去的河漠車隊,不久便動身回到可敦帳中。

帳中香爐裊裊生煙,宴海公主披著毛毯,斜臥在一方美人榻上小憩。香芝走過去打開暖爐的鐵蓋,撥了撥將要熄滅的炭火,使其燒得更旺些。

“公主,一切按計劃進行。信使已出發,隨郡主前往河漠部途中了。”她躬身請示道:

“河漠郡主臨行前,對那幾個翻她衣物的守衛十分不滿……”

“她一向是睚眥必報的性子,由著她,處理了那幾個人便是。不必上報給大可汗了。”宴海緩緩睜開眼,道:

“哪怕是天之嬌女,也總是要長大的。她能最後任性的日子,不多了。”

香芝細思之後,點頭稱是。她望了一眼小爐上熬的藥湯,輕嘆一口氣道:

“公主昨夜去過可汗那邊了?”香芝雙手將小碗藥遞到宴海跟前。宴海蹙著眉將極苦的藥湯一飲而盡。

“將藥渣全倒了燒了,不要留下痕跡。”飲畢,她用錦帕拭了拭嘴角,輕聲道,“玄王那邊呢?”

“已在點兵,預計今晚動身前去河漠部迎親。”香芝上前,替主子錘了錘肩膀,輕聲道,“公主一箭雙雕之計,實在高明。”

宴海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眉心,閉眼道:

“昔年我朝初定之時,突厥曾屢次來犯,最後並非敗於我軍威力之下,而是瓦解於內部紛爭。突厥王族子弒君父,弟殺嫡兄,政權交疊,部落分裂,大亂之際,為我朝所滅。”

“如今,掖擎想要吞並河漠,一統九部,合其勢力,以此威脅我大唐西北,我必不能讓他如願。”她的長指撫著太陽穴,輕笑一聲,道,“此番計謀,亦是效仿當年的突厥內亂,兩部相爭,大唐自然得利。戲臺已搭好了,就看那幾個戲子如何唱了。”

香芝猶疑道:

“公主就是料定了,玄王不會依照大可汗的心思?”

“他叱炎不過是掖擎的一把刀,鳥盡弓藏,危如累卵。恰巧,他這根利刺,我早就想要拔除了。”

宴海挑了挑細如薄刃的眉,幽聲道:

“河漠的這場婚禮,便是最好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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