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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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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請戰

辰霜的瞌睡一瞬間全被這句話敲醒了。她從案前伏起身來, 晃動間面紗細碎的流蘇垂落,其下,一雙微翕的眼眸直視著那個出列的大唐使臣。

他也在看她,劍眉微挑, 狂妄中帶著一向的高傲與篤然。

辰霜攥緊了拳頭, 在高照的日頭下冷汗淋淋, 濕了頸背。

她竟未曾想到,崔煥之等一眾隴右軍竟混在使臣隊伍之中,充當使臣的護軍,前來回鶻王庭。

瞬間,一切明了了起來。她之前未曾細思,崔煥之如何會在如此偏遠的銷金窟出現尋她。想必早在她前往肅州之時,他已覓得了她的蹤跡。

此次, 他還不死心, 定是有備而來。

“大可汗,準不準?”崔煥之眉目含笑, 恭敬対座上的掖擎可汗行了一揖, 意在催促。

掖擎可汗一拍大腿, 不以為意, 哼了一聲, 轉頭対一旁的義子叱炎道:

“有何不可。玄王,這是你的人?”

在場所有人聚焦在這二人身上的目光, 又轉而悄悄向席上一動不動的玄王叱炎投去。

他端坐在位,脊背筆挺,不動聲色, 就算遠遠望去,都可隱隱感到渾身散發的肅殺之氣。

“回大可汗, 她是我的人。”他甩開胡袍起身,不疾不徐稟道。

崔煥之輕輕一笑,在草地上踱著閑散的步子,目光刺了過來,道:

“你的人?玄王殿下難道是怕輸不起,被我們贏了彩頭丟了人嗎?”

場內頓時死寂無聲,如同平靜的湖底下暗潮洶湧。

辰霜知曉,這是他一貫的激將之法。

草原是騎兵的天下,回鶻王庭如今之盛,也是在馬上奪來的天下。

玄王叱炎麾下所領的一十八鐵騎營,更是以彪悍善戰的精銳騎兵聞名大漠。

掖擎可汗一向極重顏面,如何經得起他這番大言不慚的論斷。於是,坐於左側的宰相希烏瞅準時機,順著臺階而下,率先対可汗稟道:

“鹿茸大會的彩頭一向是草原生的十年鹿茸。今日大唐來使為客,我們為主,用一個女子做彩頭,何其風雅,倒也未嘗不可。”

掖擎可汗點頭,望向一旁沈默不語的叱炎。

辰霜蹲坐在他身後投下的一片陰影之中,自暗處伸出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袍邊。

叱炎感應到了拉扯,卻不曾回頭,只是緩步上前,馬靴踩在草地之上颯颯作響。

他從容不迫地対大可汗道了一句:

“這一局,兒臣請戰。”

掖擎可汗投去讚許的目光,大手一揮準了他。

“玄王殿下的騎射工夫,在王庭乃是一絕,你出馬,贏回你的人,也是合情合理。”希烏負手於背,在旁揶揄道,“只望,可不要丟了大可汗的臉。”

辰霜心若油煎,見叱炎面無表情地坐下,靠近他低聲道:

“殿下身受重傷,不可逞強出戰。”

如果她料得不錯,大唐此次出戰的,必是隴右軍第一神箭手養寧遠,也就是當日暗箭刺傷他的人。

叱炎他舊傷未愈,戰力不同往日,対戰養寧遠是否能夠全身而退?

她預測不出個結果,心思煩亂中,見叱炎微微俯身,伸出食指極其輕地在她耳邊一點,道:

“待在這裏別動,等我回來。”

他的呼吸有些弱,不及平日那般強勢。哪怕隔著面具,亦能感受到他篤定的氣息,像一陣微風拂過這片草長鶯飛,就此莫名地撫平了她躁動不安的心。

辰霜望著他躍然上馬的模樣,仍是那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玄王,若不是她心底知曉,誰又看得出他其實負傷在身,是強撐作戰。

於理,她想要大唐贏,出一口戰敗的惡氣;於情,她卻在心底希望叱炎不要輸,除了不想和崔煥之回去外,她不願他再因她而受傷。

一想起他心口那道猙獰溢血的箭傷,她便心弦緊繃,陡生出一絲難過來。

一眼望去,果如她所料,大唐使臣那側,一個年輕的七尺男兒出列,於馬上左手執弓,右手拉韁,高聲道:

“從三品雲麾將軍養寧遠,領教玄王殿下高招!”

叱炎微微頷首,輕踢馬蹬,行至賽場。

二人対陣,列馬於百米開外。

他們比的竟是対於騎兵要求最高的馬上騎射。即,以活人為靶,射中敵方多箭者為勝。二人箭囊之中各帶五支箭矢。箭矢早已備好,皆是去掉了鐵鏃,以粗木磨制成的平頭箭鏃代之,減小攻擊力。

此種硬性比試,乃是仿照千裏奔襲的騎兵戰所生,哪怕去了殺傷性極強的鐵制箭簇,仍是危險異常。參戰之人不僅需要善於馭馬,一身武力精於騎射,還要靈活閃避,以躲開敵人致命的流矢。

於奔馬中射擊,本就考驗騎手的射術。若是不慎中箭,被木鏃刺中要害,哪怕不死也會身負重傷。

辰霜未曾料及,鹿茸大會這種蠻族比法,竟如此不顧惜人性命。揪心之時,她的指間扣緊了衣袖。

二人遛馬対峙許久,身著玄衣的叱炎突然甩韁策馬,奔走之時,一支箭已搭在滿月一般的雕弓之上,趁対方未來及張弓,箭矢已“咻”地一聲飛梭而去。

寧遠勒馬蹄踭,閃避間,那支箭已刺中他的左側肩甲,將他那處整塊甲胄擊碎後掀翻而起。

他捂住傷口,迅速俯身從箭囊中抽出三支箭,趁叱炎回馬之際,拉開弓弦蓄力,対準了対手的左側胸口。

望見這一幕時,辰霜的心霎時揪緊了。

寧遠定是受了崔煥之的軍令,是要故意往叱炎的傷口上射箭。

三箭同時離弦,精準地往玄衣男子刺去,意在限制他的躲避空間,三支之中,只要一支擊中,便會大大擊落叱炎的戰力。

千鈞一發之際,叱炎低俯下身,緊緊伏在馬鬃之間,任由三支箭貼著他的脊背擦身而去。

所幸木鏃硬度小,只是擦破了他的胡袍,受了三處皮外傷而已。

他原來早已看穿了対面的計謀,刻意以背相向,不讓他攻擊自胸前的傷口。

還未等辰霜舒一口氣,卻見叱炎順勢從馬上躍起,也在弓上搭滿三支箭向草場上來回游走的寧遠射去。

辰霜雖不習射術,但見兩人於馬上的招招式式,總有說不清的熟悉之感,好像師出同一人之手一般。

三支箭同時離弦,自三個方向寧遠齊發而去。他左突右進,最終還是沒能躲過中間那支最為強勁的箭矢,被刺中了左臂。

最終,兩人手中各自剩下的最後一支箭,雙方已各有負傷,勝負難分。

辰霜望著場上焦灼的戰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額間密汗,如霧如流。

他雖頭戴面具,難見其臉色,可精通騎術的人從提韁甩鞭的一系列動作便知,奔馬之上的叱炎已漸漸力不從心。碩大的汗珠自他堅毅的下頷線冒出,流入繃勁的喉間,泅染出他皮膚粗獷的蜜色。

他身姿矯健,沒有絲毫的懈怠。

最終兩匹奔馳的駿馬漸漸緩了下來,二人站在離対方百步之遠,勒馬立定。

辰霜明白過來,他們這是要対射。

箭矢是遠距離殺傷性最強的武器。這般百步之距,最能體現一人箭術精妙。二人雖為敵手,不知哪來的默契,默認了這最後的較量。

養寧遠立馬,望著不遠處的玄衣男子,深吸一口氣。經過方才的一輪角逐,讓經年未遇及敵手的他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此人射力驚人,騎術高超,是漠北難得一見的騎射高手。

上一回見到騎射皆如此精湛之人,還是那個他曾稱呼為少帥的少年將軍。

正午的日頭有些毒辣,直射入他的眼,炫目的光暈在他的眼簾一閃而過。一時間,他竟有些恍惚,対面之人馬上英姿,竟與那位身死多年的少帥有幾分相似。

見対面之人已搭箭拉弓,寧遠不敢再有妄念。他取出最後一支箭矢,張開了久握後汗漬黏膩的大弓。今晨出發前,他已受崔將軍之令,此次必要一舉擊中玄王叱炎,否則後患無窮。

那夜在小神都,他情急之下射偏了幾分,未能除去此隴右軍的心腹大患,惹得將軍大怒。

此次,百米穿楊,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決不能再失手。

対面那人已與他同時張開了弓,寧遠習慣性瞇起了右眼,瞄準了対面之人的左胸。

兩只瞳孔一睜一閉,眼中映出了那人執弓射箭的身影,將他的姿勢無限放大。

寧遠凝視良久,不由屏住了呼吸。

尋常弓箭手,一手五指,通常以二指固定箭尾,三指張弓,以確保蓄力之足。

而対面那人,卻與他如出一轍,竟然皆是以三指固箭,二指搭弦於弓。

他自小習箭,那麽多年來,從未見過除那個少年將軍以外之人,和他手法一致。

耳邊仿佛傳來那個少年沈穩而又恣意的聲音:

“寧遠,我來教你,三指穩固箭矢更為有利。射術之要,當以精準為先,射力在後。高手対決,舍力,求精也。”

當年他在那個少年所授箭術之下,亦用此法代替以往舊習,自此射術無往不利。

在他失神的剎那間,対面那支箭入長虹貫入,疾馳如風,向他射來。他心下一驚,亦將手中蓄力多時的箭離弦而去。

放箭之後,他已來不及閃避,被対面這支力大無窮的箭矢射落下馬,重重跌落在地。

他翻滾幾下,屈膝正要起身。頸間一涼,擡頭見一柄陌刀已架在他的脖頸之間。

対面馬上之人一躍下馬,突進之時,草地雪泥飛濺。手速之快,令他來不及躲閃便已敗退,失了先機。

寧遠昂首,望向了那個玄衣面具之人。

那人心口已中了他的箭,一手捂住被木鏃撕裂的前胸,另一只握著陌刀的手有些顫抖。即便受傷,那人渾身凝著蕭索的煞氣,不斷向他撲面而來。

“你輸了。大唐輸了。”那人聲音沈悶,不辨音色。

論騎射箭術,二人平分秋色,打了個平手。但論身法戰術,終是他養寧遠略遜一籌。

場上掌聲歡呼不斷,無人不為草原猛將的絕殺之計嘆服。多少貴族男女炙烈的目光,落在中央英姿勃發的玄衣男子身上。

“大可汗,兒臣已贏得彩頭。”叱炎收刀,回身向王座高臺走去一拜。他隨即又信步轉身,対席間眾人沈聲道:

“此女歸我所有。”語罷,他勁臂悍然一揮,手中的刀一拋而出,牢牢刺入雪地之中,刀身回晃如銀電掠空。

這是,宣誓主權了。

掖擎可汗大笑著下臺迎他,目光落在他胸前傷口,不易察覺地動了動眉頭。他粗聲一喝,大聲笑道:

“這彩頭,是我炎兒的了。大唐使臣,可有話說?”

“咣當——”

席間只問裂瓷被投擲案前的碎落之聲,怒不可言,無人敢駁。

辰霜擡眸,見叱炎已向她大步走來,行動間翻飛的衣袍翻湧如雲海。

他隨手拔出了身上那支箭矢,滿身血跡隱沒在玄衣之下。頭頂一束日光渙渙照下,英朗的輪廓被鑲上一道淡色的金邊,使白日青天都黯然失色。

面具之下,沈黑的眸中,仿佛只她一人而已。

他不顧全場人直視而來的目光,眾目睽睽,一下將她從座位上打橫抱起。

場上頓時起了竊竊私語。何時見過一向沈穩禁欲的回鶻玄王如此急不可耐的模樣。

喧囂之中,辰霜卻敏銳地感覺到了抱她之人的不同。

如果說在銷金窟那次,是有心有力;那麽這一回,她只覺身上虛浮,是他抱得有心無力。

她眸光收攏,最後失焦在他胸前緊貼在她側臉的那處崩裂衣甲之上。

那道箭傷未愈,肌理已再度裂開,血肉洶湧而出。她之前未曾留意,只因其中溢出的血,與他身上的玄衣融作一色。

此刻,就在她眼睫之前,雖不甚明顯,卻觸目驚心。

她瞬間明了,叱炎將她抱在懷中,是在用她的身體,掩住血流不斷的箭傷,不被有心人看去他的弱點。

她伸手在他的傷口處輕輕一拭。

嫩白的指腹,印染上赤烏色的血痕,色澤如潑墨,亦如燼灰。

她的柔荑微微蜷曲,如患燒手之痛。

小神都當夜的那支暗箭,有毒。

作者有話要說:

【註釋】馬上對射的比法參考了《漢書》中描述的騎兵訓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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